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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听弦(1)47

南适 18478字 2023-03-05

  我深吸一口气,“二姑少爷,奴婢谢谢你的关心。只是我虽是个奴婢,但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路。请二姑少爷不要再替奴婢想了,奴婢哪里都不想去,二姑少爷请回吧。”

  “司杏你怎么就如此倔!好好说话你不听,你那是什么想法什么路子?我问你,出了君家去找那小子,你能活吗?再给人当老妈子?你是能给人当老妈子的?你现在在君家有吃有喝的不觉得,出去你怎么生活?怎么像没经过事似的!本朝虽然出过经商的女子,但那才几个人?哪个背后没人撑着?你是能对人曲意逢迎的?司杏,你现实点儿,君家这个破地方不想待着是对的,但你也选个好去处,牛一样地做人,你何苦?”

  “二姑少爷,谢谢您的好意,上次出去那几个月,我确实苦,但我真是宁可吃苦都不愿意……”

  “住在那个破窝里,又湿又冷,跟野人似的,脸冻成那样子,你还不愿意什么?”

  一提起那个地窝子,我就忍不住发火,“二姑少爷,我再说一遍,地窝子再破,那也是我的家。君家我不愿待着,但二姑少爷那儿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有我的路,二姑少爷若真为我好,能不能尊重我一回?”

  “尊重?”杨骋风重复了一遍,“司杏,你中蛊了,我若是不尊重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算了,前面还在等我,你收拾……不,不用收拾了,我那里什么都有,跟我走吧,这个破屋子,不待了。”

  “杨骋风,你以为我是什么?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去!”前面是君家一家人,他敢这样说,嚣张至极,君家到了这个地步吗?还是我一个丫鬟无足轻重?

  “不去也得去,我是你口中的二姑少爷,难道连个丫鬟都讨不到?原来只是不想这么快和君木头撕破脸,现在看来也无所谓了。他爱恼他去恼吧,惹恼了我,我把他二姐送回来!”

  我咬了咬嘴唇,实在无话可说,真是对牛弹琴。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躺下去,拉上被单。

  “本少爷说的话你没听见?”杨骋风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意。

  听见了,想扇你一耳光!

  他又过来掀被单,我忍无可忍,跳了起来,“杨骋风,今天不打一架,你是不是不死心!”我指着他,“我告诉你,你打死我吧,我也不会去你那个黑洞洞、阴森森的破地方!”

  他愣了,“你说我府里是黑洞洞、阴森森的破地方?”

  “是!”我气得发抖,来宋朝十六年了,从九岁开始就想着忍忍忍,我以为我能忍,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这只猫头鹰缠了又缠。我深吸一口气,“你若是想让我去,好,你打死我,弄具尸体去。要是打不死我,你便算了,以后不要天天像猫头鹰一样缠人了。你要我活着进你那个破地方,想都不要想!”

  我气得四肢发麻,半天没缓过气来。我遇见过各种无耻的、不讲道理的人,但似他这种人,活了两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你怎么就那么不喜欢我的府邸?多少人巴望着去呢。”我不理他,索性跳下床穿上鞋子往正房去了,听他追来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得去,我非得让你活着去!”

  我气得要飞起来了!赶到书库坐下,忽见锄桑进来了,“司杏,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什么!”我气得声调都变了,杨骋风,还真是能气疯人。我是人,不是件物品,我有我的意志!气死我了,我拿了本书胡乱翻了两下又啪地扔到桌上。

  锄桑搬了条凳子坐下,“还是为……那个人?”

  我不吱声。不是为荸荠,而是为杨骋风,我一个下人,敢说吗?人家会以为我勾搭二姑少爷。

  锄桑以少有的沉重口气说:“其实,我挺同情你。”我转过头来,他也一脸的哀苦,“咱这号人,什么时候能做自己的主。”

  我看着他,“你怎么了?”

  锄桑苦笑,“没什么,我也十七了。”

  “是不是引兰?”

  锄桑只是平淡地说:“想也是白想,我现在就和你一样,天天想着怎么出府。”

  “这么说你和引兰……”我打住话头,往外看看。

  “没有。”锄桑挠挠头,“就是想想。这事儿总折腾得人不好受。”

  我不做声。有办法可想我早动脑子了,外面即便山崩地裂,我也不愿再待在这儿了。我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荸荠这样对我也好,下次出去就不找他了,看杨骋风还去哪里纠缠我!一想到这儿,我又责怪自己,怎能这样想呢,怎能不去找荸荠呢!

  一直到完全天黑,君闻书也没回来,我怕杨骋风还在我屋里,便磨蹭着不想回去。想到杨骋风,我就头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怎么就盯上我了?哪辈子遇上的,纠葛到这辈子来了,我恨恨地想。

  二更了,君闻书还是没回来,我实在耗不下去了,悄悄走到我的屋子里,先蹑手蹑脚地看了看,见里面没动静,才慢慢地摸进去。我怕杨骋风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阴魂不散,我脑袋里突然想到这个词。

  第二天我来到正房,君闻书的脸色十分难看,也不和我多说话。我隐约感觉出事了,但主子们的事,也用不着我多问,就像杨骋风那番算计君家的话我无法外传一样。不一会儿,林先生来了,他俩又关在屋子里密谈。接下来的几天林先生都来,这是少有的情况。我悄悄地留意了一下,他走时面色很沉重,君闻书也很少说话,有时呆坐着,多数时候是在蹙眉沉思,几次见他看向我,似有话说,却终究没说。我不好奇,也不打听,确实如杨骋风所说的,君家阴森森地闹鬼气,这个地方,帮帮君闻书可以,我可不愿意待一辈子。

  我给荸荠写了第二封信。我心里苦,能做的也就是写信而已。我相信有命,可我也相信,老天注定了你的一些东西,但一定也给你留了余地,让你能做修改,否则就没得玩儿了。相信吧,“生死津头正要顽”,老天也想和我们玩儿。我希望荸荠乐观一些,春试失败了,做人却不能失败。人生有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战役,如果败了一次就低头,那怎么行!一蹶不振,是贬义吧!我想尽力说服他。我说,此或彼,好或坏,都是一时的,人死盖棺方定论,没必要太过挂怀。我说,你考不考得上,在我心里你都是荸荠,只要你愿意。我说,生活总是有得有失,不能一帆风顺,也许我们比别人多一些困难,但只要“化监狱为道场,则其往生品位尤高也”。我甚至说,我是奴婢,你是平民,其实从身份上来说,你仍然比我高一级,我不放弃,也希望你不要放弃。最后这句话,我十分不愿意加,虽然我对自己总有些鄙薄,却不愿意真的这样说。但是,如果对他有所帮助的话,我还是宁愿这样说。

  外面菊花正盛开,我突然想起一首菊花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心下一悲,觉得很像我和他,便提笔添在上面。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荸荠,出去后我陪着你,让我们都好起来吧。

  信写完了,我把它贴在胸口久久才拿下来,反复地摩挲着。荸荠,给我回信吧,给我回信吧。荸荠,人活着都不容易,你说你难,你可知道我风尘仆仆地走了两世,还不是一样的挣扎。人都要自己安慰自己。我念念叨叨的,希望能渗进信里,让荸荠听了去。后来我才发觉,今日我所说的也是小乘,好或不好都是相对的,总有人比你更糟糕。而我也不知道,我的这封信,后来竟让自己陷入别无选择的命运。

  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当空,桂子飘香。收了晚饭,君闻书忽然说:“司杏过来和我看看月亮吧。”我搬把椅子放在门口,他见了说:“再搬一把,和我一块儿。”

  月亮已经升上天空,一片明净。晚风吹来,带来甜甜的桂花香。扬州人爱桂花,琅声苑里也多植米黄的金桂,这个时节常常洒落一地。我觉得将桂花“问西风消息”是再好不过的。秋风属金,桂花虽香,却为挺拔的木本,硬朗繁华,充溢着香的盛况和香后的凋落,是秋天的调子。

  两人不说话,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君闻书问:“你在想什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君闻书略带笑意,“这里又没有海。”

  我摇摇头,“少爷是没见过。奴婢以为,这里的月是淡淡的安祥,而海上生明月,其实是孤独。整片海都是黑的,只有那一轮月照开一道光,四周仍然全是黑的,仿佛只有它自己。”

  君闻书不言语,好半天才说:“真香。”是,恰巧一阵风吹过,似乎听到园里桂花簌簌落地的声音,两人互望了一眼,又都无言地转回去。

  静谧的美好。

  过了好久,听见君闻书轻轻地叹息:“真是好啊!我总觉得这是最好的光景。”

  “是,奴婢也觉得。多少繁华都不如这片刻的安静。”我出神地望着那月亮,真是清,也真是亮。

  君闻书笑了,“司杏,我常常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也笑了,“这个想法奇怪吗?多少繁华,也不过是烟云而已。心头一寸土,静字为先。繁华太吵了,奴婢确实不是很喜欢。”上辈子便是一世的挣扎,见过不少东西,蹦啊、跳啊、吵啊、闹啊,累了,这一世只想淡淡地过生活。可这话对君闻书说不得。

  君闻书信口悠悠,“桂花明月绿窗,鬓影笑语书香。”

  我笑道:“这是少爷要的幸福?”

  君闻书笑说:“不好?”

  “好,就是有点儿酸。”

  君闻书大笑起来,“酸什么?”

  “少爷不似这般会风月的人。”

  “为什么?”

  我摇摇头,“感觉。尤其‘鬓影笑语书香’是少爷说的?”

  “那你说?”

  我想了想,半天才挠挠头,“奇怪,对着月亮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月亮不酸,但一说出来就是酸的。”

  君闻书哈哈大笑起来,“丫头,你真是有意思。”我也嘿嘿笑了一阵,然后两人各自面带微笑地看月亮,他说:“月亮小了,真是丸子似的。”

  “嗯,《后赤壁赋》中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常常觉得这八个字抵得了多少话语。”

  君闻书点点头,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月光照在他脸上,一片清幽。我发现古人的衣饰多少都有些仙气。安静如君闻书,一身青色的衣服,真如水一样,溶在月色里,仿佛和月亮就是一体的。

  “‘鬓影笑语书香’是酸了些,其实也只是说个趣味,你说两个人不就为了话能说到一起吗?日子已经过得粗粗浅浅,左一口右一口的都为稻粱谋,再要两个人连趣味都没有了,那不和猪一样么?”

  “少爷说得对。”我由衷地说,谁知他下面转了一句,“司杏,多少人,我就喜欢你这淡的。话总能说到我心里,我想要的幸福和你想要的幸福是多么像啊,都是静静的,淡淡的。”

  我不自主地一缩脖子,怎么绕到这上面来了。想一想,索性明说了吧,于是我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司杏谢少爷的恩德,只是司杏怎么都不愿意生活在大户人家,也不是给人做小的料。”

  君闻书没有说话,恰有风来,我顽皮地举起胳膊,让风涨饱了袖子,“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我信口吟道。

  君闻书转头,“你吟的什么?”我一惊,糟糕,民国时的诗词出来了,我支支吾吾地说,“别处看来的,忘了。”君闻书似不信,“真的?”

  “真的。”

  “我发现你经常说一些很好的东西,我一问出处,你就忘了。”

  “这个……忘了就是忘了,难道要骗少爷不成?”我心虚,赶紧以攻为守。

  “那下半阕是什么?”

  “我记不清了。”君闻书面色不悦,我忙又补上一句,“记得不太清,好像是‘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阑干半夕阳。’”

  君闻书念叨了两遍,然后摇摇头,“还是上半阕好,下半阕有些灰暗。呵呵,我们现在就是‘乞清凉’来了。‘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你做得到吗?”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名这一字,哪里那么容易忘!不过,还是要尽力忘,不忘不能真生活。”

  君闻书点点头,“是了,可名也有很多种,平日我们说的是功名,也还有……其他名。”

  “哦?世人只提功名,少爷所说的还有什么?”

  君闻书笑了,“你忘了‘声名之累’?”

  我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声名之累赛过功名。”

  过了一会儿,君闻书看着月亮,却问我:“司杏,你想没想过……妻妾之名,也是一种声名?”

  我一愣,望向他,他却不动,继续说:“世人皆说妾不如妻,可好坏自在心里。因为是妾,自有人说,但冷或暖,自己才知道。”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好反驳他,只好绕开他的话,“少爷说得是。只是司杏也是个大俗人,跳不出别人舌头做的软刀子。”

  君闻书苦笑了一下,“怕人家说,岂是你司杏的做派?你的那个人没有信儿了,你还不愿意搁下他?”

  我也望着月亮,平平稳稳地说:“两回事。搁下他,一样隔着。”

  “你还是声名之累。”

  我抿了抿唇,“谁都有倔强的地方,宁愿杀身以成仁的,哪个不是为声名?”

  “你这张嘴啊,真不该是个丫头,我就说不过你。”我正准备回一句,却听他说,“可我……却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少爷何苦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君闻书叹了一声,幽幽地说:“要是我先认识你就好了,也没这么多事。”我没言语,心里却说:如果当日要饭到你家,迎接我的肯定是一顿棍棒。君家就是一面金印,烙在你身上,你躲也躲不了。有些事情你或许想做,但你根本没有机会,就像你背后这座辉煌却压抑的君府,你离不开,也躲不掉。

  好半天,君闻书才说:“司杏,和你说件事。”我转头看他,他却并不看我,仍旧只是盯着月亮,“过些日子……可能要出些变故。你的信,以后不能写了。”

  “变故?司杏不懂少爷所说何意。”莫不是找借口不让我写信?

  “这个你不用知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记着就好了。再说了,你这一封封地写,他也不给你回,你犯得着这么作践自己吗?另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不看我,缓缓地说,“乘着今天,就说了吧。我……已经和人说了,你……被我收了。你算是我屋里的人,信,以后也是不能再写了。”

  我惊得呆在那儿,什么?“少爷——”

  君闻书继续说:“现在府里都知道,侍槐他们也知道,下人间这些事传得最快。”

  我的血冲上头顶,“少爷可问过我愿意吗?”

  “不用问你。”

  “少爷!”

  “君家有些事你不懂。”

  “君家的事我是不懂,可我也不是……”

  “不用再说了。”君闻书的脸上似有恼意,“难道让你在君家辱没了你吗?”

  我点点头,“这才是少爷想说的吧!少爷若是这样想,奴婢要说,在君家,是奴婢辱没了君家,我担待不起。”

  “司杏!”君闻书喝了一声。我不说话,但我不愿意,凭什么你说收了就收了?你以为你是谁?

  两人便都沉默了,“今晚开始,你替了侍槐,睡在外间。”平稳了一下,他吩咐道。

  “少爷恕罪,奴婢不能。”

  “司杏!”

  我梗着脖子不吱声。

  他忽然叹了口气,半天才幽幽地说:“让你来你便来,没有坏处,你那间小屋……不能再住了。”

  话里有话?我抬头看他,他却别过头不再看我。

  “奴婢遵命,但奴婢也不是少爷的房里人!”我撂下句狠话,负气地往正房走。正遇见侍槐,他还没说话,我先气势汹汹地堵了上去,“侍槐,你老实和我说,到底怎么了?我天天像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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