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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莲谋(1)

时久 17029字 2023-03-05

  夏六月,因兵部侍郎杨昭告发上奏,刑部尚书萧炅、御史中丞宋浑贪污事发,削职流放。萧宋都是李林甫党羽中的重要人物,杨昭暗中使人伺探,求得其罪奏而逐之。李林甫眼见下属贬谪流放而不能救,始与杨昭有隙。

  两月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上表自陈能力低微无法平定南诏,奏请杨昭在京遥领剑南节度使。此前李林甫就于年初遥领朔方节度使,杨昭领剑南,与李林甫一南一北遥遥相对,恰如两人之间隐约浮动的敌对之势。

  朝臣们已经能觉察出右相和国舅爷之间的不对劲了,都犹豫着若他二人当真决裂,自己该站哪一边好。右相权势虽大,但年岁已高一直抱恙,不知哪天就会驾鹤西去;杨昭正当盛年,又有贵妃掖庭之亲,深得陛下宠信,将来取右相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一时举棋不定,纷纷作壁上观。

  杨昭,他是真与李林甫杠上了么?

  退朝后菡玉走出太极殿,看到李岫走在前头,追上去问:“右相又抱恙卧床了?情况如何?”

  李岫道:“不是什么大病,但父亲年高体虚,偶染风寒也需卧床数日。”叹了一口气,又说:“父亲实在是年纪大了。”

  菡玉道:“远山不必担忧,右相自会吉人天相。”

  李岫道:“菡玉,你跟我还说这种客套话。郎中都说了,父亲放在心头的事太多太重,身体不堪重负,只怕……只怕春秋不长了。”

  李林甫心胸狭窄计较太多,晚年还沉迷声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菡玉劝道:“那远山更该心宽畅悦,坚信右相必能康复。不然右相为疾病所苦,见周遭人都面带忧愁,岂不更郁郁不得痊愈?”

  李岫道:“言之有理。父亲为心事所累,我若能让他心情畅快,病情必能好转。”这才展开笑颜。

  菡玉虽然这么劝他,自己心里却也惴惴。李林甫的寿数也就这年余了,如果不能除去安禄山,李林甫一倒,谁还有此能耐?杨昭,是决计不能让他和安禄山作对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半途又听身后有人喊道:“远山、菡玉,等等我们!”

  李岫和菡玉回头,呼喊的是韦谔,身边带着王府司马韦会。李岫、韦谔都出身名门望族,而韦会则是中宗安定公主之子,这些世家子弟自小便有交情。

  李岫当即招呼他们同行,四人谈笑风生。韦会问:“莲静居士,为何你总称远山、二郎为兄?我记得远山是比你年长两岁,但二郎和你同年,论生辰似乎还是二郎小一些。”

  莲静是菡玉的道号。韦会慕道,早在菡玉入京之初就与她论辩过,也算得旧友,至今见她仍习惯以道号相称。

  李岫笑道:“还不是我们俩面老,有为兄之相。菡玉,你面相实在显嫩,光看容貌谁会相信你和我年岁相近,分明像二十出头的模样!”

  韦谔也戏她:“明明我年齿最幼,菡玉还老是二位兄台二位兄台地把我和远山放在一起叫,都把我也带着叫老了!”

  菡玉笑道:“三位见笑了,生得这副模样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呀。明明都已到而立之年,别人却当我年少不经事。俗语还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

  三人都哈哈大笑。韦会谑道:“莲静居士以前在深山中清修师从高人,是否有什么常葆青春的养生之道,也传授我们一些呀!”

  菡玉正要回答,忽然身后有人不冷不热地插话进来:“韦司马,吉少卿这是天生丽质,哪是一般人说学就能学到的?”

  四人回头一看,来人是王鉷之子、卫尉少卿王准。这王准仗着父亲权盛,目中无人横行霸道,对同僚多加侮慢。众人虽有怨言,但王鉷掌控御史台大权,王准又手段毒辣好记仇,因此都对他能让就让。

  一时四人都闭口不言。王准眼珠一转,对李岫道:“听说你老婆死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有续弦,是不是真的呀?”语气言辞无礼之至。

  李岫面不改色,回道:“下官家事,不劳王少卿费心。”

  王准道:“也是,这哪需要我操心哪!你爹养了那么多美人,个个年轻貌美,等他一蹬腿可不就随你挑选了,哈哈!”

  菡玉道:“王少卿,右相乃当朝首辅,不可轻慢无礼。”

  王准笑道:“怎么,吉少卿生气啦?你是气我对右相无礼,还是气我给你的远山哥哥安排了那么多美人呀?”

  李岫菡玉相视一眼,都觉尴尬,立刻转开。王准又道:“许久不见,吉少卿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娇美可人了。你尽管放心,右相的那些美人,能和你相比的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李岫忍无可忍开口斥道:“王少卿!吉少卿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你如此形容作比,置他于何地?”

  王准啧啧叹道:“平时我说你十句百句,你也不会回一句话,怎么一说到吉少卿,你就忍耐不住了?我说他天生丽质亭亭玉立娇美可人,难道你不爱听?”

  李岫面带怒色,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菡玉面色不豫,偏偏王准还火上浇油:“吉少卿这般容貌当真是世间少有,怪不得李远山有了你其他美人全都不要了,换了我也看不上啊……”说着竟轻佻地去摸菡玉脸蛋。

  就在王准毛手即将碰到菡玉面颊时,凌空突然甩过来一条马鞭,“啪”的一声抽中王准手背。王准痛得缩回手,手背被粗糙的鞭子蹭破一层皮,立时红肿渗出血珠。王准哪受过这样的对待,回头看马上挥鞭打他的人,怒吼道:“杨昭!你竟敢用马鞭抽我?!”

  杨昭横眉怒目喝道:“无能鼠辈!你那靠山老爹也不敢当面直呼我名讳,你竟然放肆!”回手又是一鞭,比刚才那下更快更狠,抽中王准脸面将他打翻在地。

  王准唇角流血面颊高肿,恼羞成怒;杨昭目光如冰,居高临下冷冷地睨着他。杨昭虽然只比王准大十来岁,却是和他父亲王鉷平起平坐的人物,更不是李岫韦谔这些好欺负的善类。王准终不敢和他直面冲撞,愤愤地啐出一口血水,恨声道:“你等着瞧!”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韦会等人这才回过神来。李岫拉过菡玉问:“方才鞭子有没有扫到你的脸?”手欲碰她面颊察看。

  菡玉瞥一眼杨昭,急忙避开:“我没事,没有碰到。”

  韦会对王准十分不满,见杨昭鞭打斥骂王准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上前抱拳一揖:“多谢杨侍郎仗义相助!”

  杨昭却不予理会,只将马鞭指着他,看着菡玉问:“他刚才叫你什么?莲静居士?”

  菡玉低头不答,李岫不明所以,韦会则笑道:“莲静是吉少卿修行时的道号,杨侍郎不知道么?”他本是随口一说,不料杨昭向他扫来一眼,目光森冷,让他不由一噤,笑容也收了起来。

  杨昭又看向菡玉:“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语气是淡淡的陈述,却带着责难,好似他不知道菡玉的道号还是她的错一般。

  菡玉低头道:“下官入世多年,从前之号只有旧友故交偶尔称呼,杨侍郎何须知道呢?”

  杨昭唇角一抽,眯起双眼;菡玉愈发低垂脑袋,看着地面;李岫韦谔看着两人模样,都面色异样若有所思;只有韦会不明就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没有人理睬他,不知他们几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个……气氛有些不对哪……

  许久,只听杨昭冷哼一声,掉头打马绝尘而去。韦会这才舒了一口气,打趣道:“无能鼠辈,杨侍郎骂得真是贴切,大快人心哪!看那鼠辈以后还怎么耀武扬威!”他自己哈哈大笑,却无人接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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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会同母异父的兄长王繇是永穆公主驸马,时常在公主府举办游园诗会,汇集京师才子切磋诗赋,李岫也常在宾客之列。这一日王繇又来邀请,恰巧菡玉也在,李岫就拉着她一同去游玩。

  菡玉自认文采平平,只在一旁观听。围坐行令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大概是哪位才子又作出了妙句,博得众人喝彩。

  李岫道:“今日韦司马不在,气氛比平常冷清了许多。”

  菡玉问:“韦司马为何没来?”韦会与王繇关系密切,为人又豪放,最喜欢这种诗酒集会,按理说他不该不来。

  李岫道:“刚才问过驸马了,他说韦司马前日还答应了要来的,不知为何爽约。平素但凡有诗会,他总是第一个应约的。”

  刚说到这里,韦会就急匆匆地赶来了,见他两人在人群外坐着,凑近来对李岫说:“远山,你去帮我把驸马叫出来,我有事找他。切莫惊动其他人。”一边就着树丛掩住身形,不让那边的人看到。

  李岫问:“为何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是什么要紧事?”

  韦会有些焦急:“我还有急事,被他们看见就脱不了身了。”

  李岫依言到人群中去把王繇叫来。韦会一见王繇,把他拉到一边急道:“大哥,听说你在西郊新置了一座别院,十分隐蔽,还没有几人知道,可否借我暂住几日?”

  王繇问:“你要去京郊住做什么?”

  韦会道:“不是我要去住,是我一位友人无处安身。只是暂住一段时日,等过了风头就会另觅他处……”

  “过了风头?”王繇捉住他话头,“过了什么风头?”

  韦会支支吾吾:“犯了点事……避过这阵就好了……”

  王繇正色道:“你倒是古道热肠,可知这是窝藏人犯,要与犯人同罪的!你那友人是谁?他犯的什么事?”

  韦会急忙解释:“山人不是犯案,只是得罪了权贵,怕有人要害他,所以找个地方先避一避。”

  王繇听说“山人”二字顿时勃然大怒:“又是那个任海川,你还和他往来!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了,自杨慎矜一案后,陛下更加厌恶朝臣与术士来往,你怎么总不听?那任海川多与朝臣交游,居心不良,这回又生出事端,你还是别跟他有牵扯为好!”

  菡玉听到任海川的名字也吃了一惊。这任海川算是史敬忠的同宗师弟,也曾来投奔过,适逢杨慎矜案发,任海川怕受牵连,火速逃离京城不知所踪。这回他竟又回京师来,还结识多名朝臣,想来是想谋取富贵,却一不小心得罪了其中哪一位。

  韦会急道:“我和山人相交一场,怎能眼看他有难而不出手相助?既然驸马不肯帮忙,那我还是自己想办法罢!”说完顿足转身离去,王繇连声唤他,他也不回头径自走了。

  王繇摇头道:“瞧他这冲动的性子,迟早得吃亏!”

  菡玉起身对王繇道:“驸马,我去劝劝他。”向韦会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追出大门,见韦会正要上一辆马车,急忙喊住他。韦会停住脚步拉下车帘,问:“居士,你出来做什么?”

  菡玉也不回答,只问:“车上坐的就是山人么?”

  韦会不说话,菡玉又解释道:“我与山人师从同门,山人师兄是我长辈,也算旧识了。”

  这时车内人发话问道:“是莲静师叔么?”

  韦会见菡玉所言不虚,才道:“上车说话。”

  两人上了马车。车内已坐了一名五十来岁的青衣术士,正是史敬忠的师弟任海川。菡玉问:“你这回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如此着急?”

  “不瞒师叔,我这回是碰到大麻烦了。”任海川压低声音,“和史师兄上回那事……差不多,恐怕会有杀身之祸。”

  菡玉脱口而出:“王鉷?”

  任海川有些惊讶:“师叔怎么知道?难道王氏兄弟真的……有反相?”

  “我也是随口一猜,如今朝中地位可比当日杨慎矜者,唯有王鉷。”菡玉敷衍道,“难道他也……”

  任海川道:“大夫为人谨慎,不至于有大逆不道的念头,但他的弟弟王銲和儿子王准都是蛮横凶险之徒,日前王銲竟问我……问我他是否有王者之相。”

  菡玉大惊:“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任海川道:“正是,我怎能为虎作伥?但王銲既然已经这么对我说了,我不帮他,怕要被他灭口。”

  韦会插话道:“山人尽管放心,我一定会为先生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王大夫既无反心,就凭王銲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能成什么气候?”

  任海川道:“韦司马太小看王銲了。他伙同凶徒刑縡妄图谋杀右龙武将军,夺其兵作乱,杀左右相及杨昭。这样的事他都敢做,要杀我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昭?”菡玉惊道,“他还要杀杨昭?”杀左右二相还可说是为其兄□□,杨昭此时权势还不如王鉷,王銲为何要杀他?

  任海川道:“王銲本只想除左右二相,杨昭是王准加上的。”

  难道是因为上次杨昭当众鞭打他?王鉷这一弟一子果然凶险不法心狠手辣,为了一鞭之怨竟要伤害人命来报复。任海川若落到王銲手上,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任海川又道:“师叔,我已经把我所知全数相告了,这回我只怕是凶多吉少。你一定要救救我这条小命啊!”说着竟欲对菡玉下拜。

  菡玉急忙托住他:“既是同门,我绝不会见死不救。只是我权薄势微,不能保护你周全,唯有速速出京避祸了。”

  任海川道:“出京也未必能逃过王銲捕杀。师叔,你虽然不敌王氏兄弟,但是我听说你在右相手下做事,颇得信任……王銲妄图谋害右相,只要向右相告发,定可以提前拿下凶徒,也保我安然无恙。”

  菡玉一口回绝:“此事不能让右相知道。”

  王鉷权宠日盛,以李林甫的心胸,也开始对他心存忌恨,但王鉷对李林甫恭谨顺从,处事小心翼翼,才没有步杨慎矜后尘。倘若被李林甫知道王鉷之弟竟想作乱杀他,恐怕到时候遭殃的就不只王銲一人,而是王氏一门上下了。

  任海川忧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菡玉想了想道:“王銲所谋拼的是个出其不意一击制胜,若事先走漏消息听到风声,他必不敢再有动作。朝中局势错综复杂,你还是离开京师远避他乡,这边就交给我和韦司马罢。”

  任海川仍犹豫道:“不能密告右相么?或者左相和杨侍郎……”

  菡玉明白他的思量。他到京城来多方结交官员,就是想图个荣华富贵,此次若得到右相信任,必能平步青云。她劝道:“王鉷深得右相信任,杨侍郎权势又不如王鉷,都不能保万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身家性命要紧。”

  任海川权衡再三,终是放下富贵先求保命,依了她的对策。

  为避人耳目,菡玉和韦会在一处偏僻无人的街角下了车,目送任海川坐车离开。

  韦会问:“居士,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是放出风声去恫吓王銲么?”

  菡玉看着马车远影,淡淡道:“什么都不用做,王銲这事成不了。”说完掉头回公主府。

  “成不了?”韦会赶上她追问,“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一定成不了?”

  菡玉道:“左右二相和杨侍郎命中寿数都不止于此,王銲怎么可能图谋成功呢?方才对任海川所言,只是为了劝他离开而已。”

  韦会与术士往来甚密,对相术相信得很,听她这么说也就放宽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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