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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蓟城寒177

蒋胜男 16808字 2023-03-04

  芈月一行远去,赵胜凝视良久,拨转马头道:“回邯郸,我要即刻见君父。”

  他身边的亲信壮着胆子问了一声:“公子,您向国君请假说要替朋友办事,国君已经准您三月之假,如今才不过一个多月,何必着急?”

  赵胜冷笑:“你懂什么?此事,我须得立刻禀报君父。”

  当下一行人疾驰回邯郸。

  芈月一行人离赵入燕,一路直向蓟城进发。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是秋季,这一路行来,进入燕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冬。

  芈月当年从楚国到秦国的时候正值夏季,这气候变化倒不觉得什么。此后都是在宫中,衣暖食饱,除了觉得吃食上一时难以适应外,其他倒也没有什么感觉。直至那两年随着秦王巡视四畿,这才真正感觉到西北之地与江南水泽的区别。这次入燕,轻车简从,一路上并无多少照应,所以只觉得马车四面漏风,越走越冷,似走进了冰天雪地一样。

  薜荔已经因为风寒而病倒,女萝还勉强撑着,嬴稷也受了风寒。芈月却是自从病了一场之后,虽然人瘦了一圈脱了形,但条件越是困苦,她反而越是坚韧。

  一路行来,不消说他们妇孺之辈,便是杜锦带着的秦兵也病倒数人。

  马车进入蓟城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蓟城如同一片冰雪世界。

  芈月一行人的马车驰过蓟城街头,人们好奇地张望着。芈月掀开帘子,朝车外看去。

  与楚国房子以竹木为主、秦国房子以砖瓦为主不同,燕国的建筑更多以石头为主,屋顶上盖着厚厚的毛毡。来往的庶民黔首或穿着羊皮袄,或穿着暗色的绨袍。而往来贵人则穿着外罩鲜艳锦缎,只在领口、袖口和边缘下摆露出毛边的裘服。

  蓟城又比其他地方更冷,纵此时芈月已经穿上了厚厚的裘服,但车外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还是让她打了一个喷嚏。

  嬴稷亦是裹得厚厚的,缩在芈月的怀中好奇地问:“母亲,燕国怎么这么冷啊?”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回答:“是啊,燕国的冬天是很冷。我小时候听说,燕国的冬天,是能够冻掉人耳朵的。”

  嬴稷吓得捂住耳朵缩了一缩:“耳朵怎么会冻掉呢?”

  芈月见他如此笑了:“不怕不怕,咱们穿得挺暖和的,不怕冷。”她轻抚着嬴稷身上的裘服,心中却是暗叹,这次若非义渠王事先送了一车的毛皮,这一路上冰天雪地就不知道如何挨得过了。

  一路上她和女萝、薜荔先紧着替嬴稷赶制了裘服,又依次替自己三人赶制,还挑了几件给护送的首领,亦是贿赂一下这些人,免得路上为难。

  一路进了驿馆,便见一个圆胖油滑的驿丞笑着迎上来,一迭声地奉承:“公子请,夫人请,大夫请……”迎着芈月等人进了驿馆,安排了单独小院住下。

  那驿丞自称胥伍。当时唯有士人有姓,其下的低阶小吏持贱业者,不过是在称呼之前加个职业罢了。如竖某,便是童仆出身;隶某,便是奴隶小头领;皂某,便是养马出身;黎某,便是黎民之属;胥某,便是胥吏之属;台某,便是台仆之属……那驿丞想来是胥吏出身。这等人若换了往常,便是连女萝等人也不扫一眼。眼下女萝却要赔着笑,将他拉到一边,给了些赏钱,叫他去好生准备。接下来芈月母子要在这里,不管住长住短,却是要这小吏安排一切了。

  杜锦早就熬不得冷,裹成一团球似的,一路上不断嘀咕。此时见到了燕国,入住了驿馆,他便跑来向芈月求道:“芈夫人,下官如今已经将你们安全送到燕国了,求您修一封平安书信,让下官好带回去给魏将军吧。”

  女萝眉毛一挑,道:“我们如今刚到,病的病,弱的弱。杜大夫,这‘平安’二字不好说吧?谁知道你们拿了书信,会不会又翻脸不认人啊?”

  杜锦叫屈道:“夫人、公子,如今咱们已经入住燕国驿馆,小臣便有再大的能耐,难道还敢在这里动手不成?难道小臣就不要活了?”

  芈月见女萝犹与杜锦争辩,便道:“罢了,待明日递交国书以后,我便与你书信吧。”

  杜锦忙千恩万谢了,这边殷勤派人去请医者。不久,便有医者到来,给嬴稷和薜荔都开了药,两人服了,当晚倒也安稳。

  次日,杜锦便去递交国书,又引了燕国专司邦交接应的大行人来,芈月便令人以嬴稷的身份递了文书。见燕国官方终于接手,芈月亦放下心来,而杜锦又来磨回信,也希望把这个不安全的因素早早消除,因此便给了他回信。

  次日,女萝欲去寻杜锦,却发现前院的房间内无人,连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是人去楼空。她一惊,一转头便见那驿丞胥伍探头探脑地进来,赔笑道:“娘子,可是寻杜大夫?您不晓得,杜大夫已经走了吗?”

  女萝镇定心神,笑道:“昨日我们夫人已经给他回信,让他捎回秦国,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寻他,还以为他没这么快走呢。想来必是因为他怕冷,一路上都嚷着要早早回秦国去呢。”

  那胥伍满脸狐疑地看着女萝。这种他国质子进京的,他也见得多了,却从来不曾见过护送质子的官员跑得这么快,质子身边的随从这么少的。他本就是个油滑小吏,当即试探着问:“娘子,我说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人啊?”

  女萝脸色一变,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胥伍赔笑道:“小人不敢,嘿嘿,嘿嘿……小人在这驿馆倒也见得多了。有些国家的质子啊就是特别倒霉,说是出来做质子为国牺牲,可只怕自己国内倒比别人更盼着他们死。您说这世道,是不是……嘿嘿,嘿嘿!”

  女萝听得出他言语之下的恶毒试探,知道这等胥吏最是势利凉薄,心中既惊且怒,却不敢教他看出来,只顿了顿足,道:“原是我前几日病得糊涂,记错了吧。”说完,转身就跑回房中。

  芈月坐在门边迎着亮光,正拿着毛皮缝裘服,见女萝匆匆跑回,问道:“出了什么事?”

  女萝话到嘴边,又转了话题,只道:“夫人,您说,咱们国书已经递上去好几日了,易王后若是知道我们来了,必不会如此冷落我们。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事?”

  芈月停下手,沉吟:“杜锦递交了国书以后,她应该知道我们来了。如今不见,就怕……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可是,燕国有什么人会从中作梗呢?”

  女萝脸色一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夫人,那杜锦……那杜锦原是奉命来杀我们的,因为魏将军的缘故他不敢下手。可是他会不会在燕国有所安排?”

  芈月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可是子稷是易后的弟弟,就算他们不看在他是秦国公子的分上,又有谁敢得罪燕王的母后?”

  女萝想了想,也点头道:“是这个理……”转而又恨恨道:“没想到杜锦走得如此利落,居然一个侍从都不给我们剩下。夫人,如今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该怎么办?”

  芈月摇头道:“惠后是存了心要我们在燕国无依无靠,没有任何援助。杜锦走了也好,他终究是个势利小人,他若留了人,我用着还不放心。”

  女萝见她如此说,倒是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了大半,一边帮着她收拾针线,一边道:“不知为何,如今易王后还没有派人来见我们。”

  芈月却是皱紧了眉头,苦苦思索:“如今我倒觉得奇怪,惠后为什么会将我们送到燕国来……”

  女萝吃了一惊:“夫人,怎么,有问题?”

  芈月沉吟:“她分明知道,孟嬴与我颇有交情。她若是将我送到齐国,我倒是担心。你要知道,大公主当年便是嫁到齐国去的……”她口中的大公主,自然是指芈姝的嫡姐,楚威后的嫡长女芈姮。当年芈姮嫁后,也偶有信回来,但芈姝与芈月嫁到秦国之后,便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芈月沉吟片刻。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当时她无从选择,能够让自己从宫中脱身,与嬴稷一起走,便是唯一的目标。接下来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起初猜想,芈姝派嬴稷到燕国为质,或许是用来应付樗里疾,让他好松口。她若是明着把嬴稷送到险恶的地方为质子,樗里疾必不会答应。而芈姝一开始便打算将她留在宫中,甚至有可能在半路杀了嬴稷,所以,去哪个国家根本不重要。

  可是如今到了燕国,她预料的情况却没有出现。以她与孟嬴旧日的交情,孟嬴不可能不派人来见他们。

  那么,就是两种情况,芈姝在这里埋伏了对付她的人,甚至已经架空了孟嬴。

  又或者,孟嬴拿他们做了政治交易。

  这两种可能,都令她的心沉到了海底。可是,以孟嬴的母后之尊,又有谁能够架空她,强迫她?又或者,以孟嬴的为人,芈月不相信她真会如此无情无义。

  想到这里,芈月便令女萝:“你把义渠君送的那木箱子拿来。”女萝忙搬过木箱,拿钥匙打开,芈月便指了那箱中的金玉珠宝道:“你去给那驿丞送钱,让他想办法把我们的信送到宫里去。”

  想当年孟嬴在韩国那样孤立无援,都有办法通过苏秦把信送到咸阳去。她就不信同在蓟城,她还能与孟嬴隔断音讯不成!

  然而,不管送了多少东西,多少信件,一切都如石沉大海。燕宫之内,没有任何消息,孟嬴仿佛根本不知道秦国来的人质是芈月母子,也没有派任何人来主动寻他们。

  眼见天越来越冷,芈月的心也是越来越焦急。

  女萝见她着急,只得又去寻那胥伍打听讯息。这些日子以来,或许是觉得他们没有多少倚仗,那胥伍的态度,便渐渐有些傲慢起来,叫他打听消息跑腿,便都要财物才能够叫得动。女萝深知小人不能得罪,只得忍了,态度反而越加和气,手中财物,也是漫撒了出去。

  这日她又去寻那胥伍,那人却不在。打听之下,才知他早上便出去了。女萝无奈,见天已近黄昏,料得他也不会不归,只得叫人留了话。

  直等到傍晚,才听到消息说人已经回来,忙迎出院去。却见那胥伍挺胸凸肚,打着酒嗝,一摇三摆着走进来。女萝连忙迎上去,却闻到一股酒味迎面而来。她举手挡了挡,脸上不禁露出厌恶之色,却不得不赔笑问:“胥伍爷,您把信送了没有,宫中可有回复?”

  胥伍色眯眯地看着女萝,伸手握住她的手:“姊姊放心,我已经把书信递进去了,那宫中寺人我也送了厚礼,一有消息,定然报知姊姊。”

  女萝心中暗恼,这小吏愈来愈放肆,竟占起自己的便宜来了。她恨不得一巴掌朝他的脸抽过去,只是不敢坏了大事,只得强忍怒意又递去一串钱,笑道:“这是夫人所赐,请伍爷多多劳心。”

  胥伍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钱,道:“虽然说夫人已有赏赐,小人实不应该再收。只是姊姊也知道,这宫里头的事,小人也要打点打点。”

  女萝强笑敷衍道:“我知道,总不好让伍爷自己掏钱,这些都是谢伍爷的,劳烦您了!”

  胥伍将钱塞入怀中,却又色眯眯地看了一眼女萝,笑道:“其实,夫人赏的我实在不好意思拿了,只要姊姊说句话,我胥伍也一样会……”

  他正说着,但见薜荔蓬着头发自院内出来,一边咳嗽,一边泼辣地上前打断了胥伍的话:“钱也拿了,还不快去!”

  胥伍见状,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薜荔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声,骂道:“这饿不死的贼囚,我真想把他一双贼眼给挖出来!”

  女萝见她动怒,反来劝解:“你风寒还未痊愈呢,就这么迎着风跑出来,小心又着了凉。那不过是条狗子,你为这种人动什么气?”

  薜荔怒骂:“拿根骨头喂狗,狗还能汪几声呢。多少东西填了这贼囚,连点回音都没有。阿姊,我看这混账只怕根本没给我们办事,只是来讹钱的。”

  女萝心中亦有些猜到,无奈叹息:“可如今我们又能够找谁呢?可恨那杜锦将人尽数带走,我们两人又是无用。送信跑腿,亦只能倚仗此人!”

  薜荔叹道:“可我们所携财物总有尽时,再这样下去,岂不是坐吃山空?”

  女萝见她涨红着脸,忙抚了抚她的额头,道:“快些进去,你如何还能迎着风头说话,纵有事,还是请夫人拿个主意。”

  薜荔咳嗽了几声,恨恨道:“只恨我这病,要不然,也不能只叫你一人劳累!”

  女萝打断了她道:“别说了,快进去吧。”

  两人进去的时候,见芈月正在教嬴稷念书,便不敢说话,只得站在一边。

  芈月已经看到两人进来,却并未停下,教完嬴稷,又叫他出去跑一圈,这才抬头问两人:“怎么,是不是那胥伍又是不曾使力?”

  女萝叹道:“正是。夫人,奴婢想,还是等明日奴婢自己出去,把信送到宫里。便是遇不上易后,与青青、绿竹她们也可寻机见上一面。”

  芈月听了她两人的禀报,却摇了摇头道:“你们不成,还是我自己去。”

  女萝一惊,跪下道:“这等事情还要夫人亲自去,岂不是奴婢该死了?请夫人允准奴婢去吧。”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我想着此事必然有人从中作梗,你虽然忠心,但许多事历练不够。万一遇上意外,你未必能够处理得了。”

  女萝只觉得羞愧无比,又道:“那……还是让奴婢跟着您一起去吧。”

  芈月摇头:“薜荔病着,子稷还小,屋里不能没有人看着。”

  薜荔却跪下道:“奴婢已经好多了,夫人,还是让阿姊陪夫人一起去吧。本就是奴婢等无能了,这天寒地冻的,还要让夫人亲自出去。若是再教夫人遇上什么事,奴婢岂不是死也难消罪过?”

  女萝也道:“夫人,外头尽是些贩夫走卒、奴隶贱役,您尊贵之人,如何能够独自行走,万一被人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芈月心中却是轻叹一声,偏生自己是女儿身,若是换了秦王驷,只怕独自一人,哪里都能去得吧。却强不过两人坚持,只得同意。

  薜荔见状,忙脱下身上的皮袍,盖在了芈月身上,道:“外面冷,夫人多穿一点,休要受了风寒。”

  芈月摇摇头,将外袍披回薜荔身上:“我穿着皮袍呢,那些毛皮典当了不少,如今一人就一件皮袍,哪里还有多余的?你若没有厚衣服穿冻着了,我更没有帮手了。放心吧,冻不着我。”

  说完,芈月便走了出去,女萝只得跟了出去。她出行本应该有车,只是驿馆里竟寻不出车来了。当初他们是坐了马车来的,杜锦一走,把车夫也给带走了。没过几日,胥伍便说马跑了。又过得几日,又说那车挡了进出的地方,一推走就不见了。两三下工夫,这马车便连木屑也不剩了。

  女萝待要去叫个车来,芈月却道:“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便出去走走,看看这蓟城长什么样吧。”

  女萝无奈,只得扶了芈月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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