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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连环计

蒋胜男 15670字 2023-03-04

  公子嬴华自函谷关下来,连夜直奔咸阳。一入城便骑马疾驰至宫门,正要入见,却被门口守卫挡住。

  嬴华坐在马上,挥鞭怒道:“走开,谁敢挡我?”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宫门刚刚关上,那守卫便道:“公子恕罪,宫门已闭,无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宫。”

  嬴华眉头一挑,道:“那好,替我通传,我要求见大王!”

  那守卫道:“天色已晚,请公子明日递本奏请。”

  嬴华大怒,就要发作,这时候他的部下蒙骜忙上前拦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系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时再在这里喧闹,只怕会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宫门已闭,不如另寻他途,再做打算。”

  嬴华喃喃地道:“另寻他途?”忽然间眼睛一亮,拨马转向道:“去樗里府!”

  蒙骜一怔,抬头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时再去樗里子府上,只怕……”只怕樗里疾已经睡下了吧。

  嬴华却不理会,径直奔到樗里疾府外。樗里疾果然已经睡下,嬴华却不管不顾,捶着门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儿求您救命了!”

  樗里疾惊起:“怎么回事?”

  书童白芨连忙服侍樗里疾穿衣道:“是公子华叩门。”

  樗里疾道:“走,去看看。”当下由书童扶着,走到前厅,叫人请了嬴华进来,问道:“子华,出了什么事?”

  嬴华已经扑到樗里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亲一命。这次的事绝对不是她一手操纵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涂了,中了别人的计。”

  樗里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宫之事,你怎可来求我?”

  嬴华只在樗里疾面前不断磕头:“王叔,侄儿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儿求您了!”

  樗里疾扶住嬴华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牵连甚广,只怕……”只怕说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当下便留下嬴华,自己先在书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宫请见。

  秦王驷于宣室殿内,见了樗里疾。

  樗里疾先贺秦王驷道:“臣听说芈八子已经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驷脸色仍然郁郁,叹道:“虽然已经醒了,但身体过于虚弱,还是要静养。”他亦知樗里疾为何事而来,叹息一声道:“子华昨日去找你了?”

  樗里疾点头:“大王,公子华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请大王恕其无状。”

  秦王驷道:“他在外面?”

  樗里疾忙点头:“正是。”

  秦王驷便对缪监道:“宣。”

  过得不久,嬴华走进来,向秦王驷跪下,哀声道:“父王。”

  秦王驷长叹一声,抚着他的头道:“痴儿,后宫之事,与诸公子无关,你原不该来的。”

  嬴华悲泣道:“父王,儿臣知道母亲糊涂,然身为人子,却不能不顾。”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说过,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可惜,她没有珍惜。”

  嬴华道:“儿臣愿以军功折罪,求父王留母亲一命。儿臣会以命相劝,让母亲不再做错事。”

  秦王驷长叹一声:“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么理由处置王后的过错呢?”

  嬴华面现绝望,退后一步,重重磕头。一下下磕头之声,沉重痛楚,不一会儿头上便磕出血来,一缕血流下面颊。

  樗里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时,却见缪乙悄然进来,在缪监耳边说了句话。

  缪监上前道:“大王,芈八子派人来说有急事要求见大王。”

  殿中诸人皆是一怔,嬴华脸色已变,生恐再生不测。樗里疾却暗中思量,缪监此人最是识趣,此时他三人议事,居然敢将此事报来,若不是事关重大,便是那芈八子如今在秦王驷心目中已经非常重要了。

  秦王驷亦知缪监谨慎,当下皱眉道:“何事?”

  缪监道:“是关于和氏璧案。”

  樗里疾看向缪监,深觉意外。

  秦王驷亦诧异:“和氏璧案?”

  嬴华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缪监。

  缪监道:“芈八子说事情很紧急,请大王允准相见。”

  秦王驷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华继续哀求,摆手道:“好了,子华,你且起来。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论,你休要多言。”说着站起,转身离开。

  樗里疾见秦王驷已去,连忙伸手扶起嬴华道:“子华,起来吧。来人,为公子华上药。”

  嬴华却不顾自己的伤势,紧张地抓住樗里疾道:“王叔,会不会有事?”

  樗里疾安慰嬴华道:“放心。”

  嬴华道:“为何?”

  樗里疾道:“难道对你母子来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坏吗?”

  嬴华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来。

  秦王驷匆匆进了常宁殿,却见芈月正由女萝扶着,在庭院中慢慢走着。

  缪监待要唤芈月接驾,秦王驷却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芈月刚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请秦王,倒不知秦王驷来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头迎接,可一到院子里,因许久不出房间,抬头看着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这一场,银杏叶子都快落光了。”

  女萝恐其伤感,劝道:“季芈,银杏叶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还会再长。”

  芈月道:“说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旧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萝心中生怜,劝道:“季芈,您病了一场,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头自有廷尉办案,谁冤谁不冤,也不干您的事,毕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吗?”

  芈月摇头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后的阴谋,才是大事。这几天我一个人躺着,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说。”说到这里,似有所感,缓缓转身,却见秦王驷站在庑廊阴影里,正含笑看着她。

  芈月看着秦王驷微笑,两人四目交流,有着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驷走入庭院,扶住了芈月,道:“你想到了什么?”

  芈月倚在秦王驷的怀中,声音柔柔地开了口,语气却非常坚定:“那个案子,有疑点。”

  秦王驷扶住芈月慢慢走着,来到院中的大银杏树下。侍女已经端来了坐榻,两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驷道:“你身子还没好,别为这件事费心。”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不,这件事,必须由我来说。”

  秦王驷柔声道:“你在深宫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说什么?”

  芈月摇摇头:“我这几天横竖躺着无事,就问了缪辛这个案子的情况,才知道不仅牵涉到王后,还牵涉到魏夫人,甚至牵涉到国相张仪。”

  秦王驷冷冷地看了缪辛一眼,缪辛连忙跪下道:“奴才该死。”

  芈月笑道:“大王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此事差点害我一命,我岂能让自己蒙昧无知?大王,那个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为,应该重新审他一次。”

  秦王驷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芈月道:“大王明鉴,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么中行期说的关于张仪如何盗取和氏璧,如何变卖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说到这里,芈月有些气喘。秦王驷忙轻抚芈月后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过吃力。”

  女萝捧上一杯蜜水来,芈月喝了几口,慢慢缓了过来,又继续道:“既然此事针对张仪,那匣中的毒针,很可能也是针对张仪的。对方必是知道张仪的过去,也知道他会对和氏璧耿耿于怀,所以将毒针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驷一皱眉头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后,太医说三日之内找不到对症的药,就会毒发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后,就赶紧吃了解毒药,却忍心扣着解毒药,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芈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归一事,我就事论事。她有杀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说黄,明知其冤,却因为私人恩怨而窃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则。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乃是楚国最毒的三种蛇,楚宫中便藏有这三种蛇的蛇毒,而宫中秘制的解毒药龙回丹,也是针对这三种蛇毒提炼的。我当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发,正是因为当日在楚宫听说过毒针害人的旧事。楚宫既有此旧事,威后为她备下此等防范之药也是理所应当。所以王后手中虽有能解此毒的药,却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秦王驷听了不禁骇然:“此事骇人听闻,不想楚宫竟有此旧事!”说到这里,他顿时又想到:“王后有解药,那必然就有毒药,此番就算不是她下手,可她居然留着这种害人之物,又是什么心肠?哼,这次之事,哪怕与她无关,寡人也必要将她身边这种阴私鬼祟的东西统统销毁。否则的话,宫中岂有宁日!”

  芈月静静听他发作完了,才又叹道:“王后虽然未必是下毒之人,但下毒的,却必是楚国之人。”

  秦王驷眼神一凛:“你看出是什么人了?”

  芈月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后来又将那和氏璧拿回细看,发现不但玉质精美,而且花纹制作极为相似,简直能以假乱真。若非我自幼枕着和氏璧入睡,对那种手感太过熟悉,换作普通人,还真是无法分辨。所以臣妾斗胆猜想,让人制作此物的人,一定持有过和氏璧。”

  “持有过和氏璧?”秦王驷皱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楚威后。

  却听得芈月继续道:“在臣妾的记忆中,持有过和氏璧的人,除臣妾外,就是楚威后、楚王和令尹昭阳。威后和楚王,与王后乃是至亲,岂会不顾王后的安危?万一王后也去沾手这假和氏璧呢?而且,他们与张仪也实无仇隙。与张仪有仇,又在乎王后和秦宫其他人死活的,就只有令尹昭阳。”

  秦王驷沉吟:“昭阳?”他对列国宰执之人,自然是极有研究的,当下便想着昭阳的所有资料。

  芈月却又摇了摇头,有些迟疑道:“五国兵马齐聚函谷关下,必不能持久。历来列国合兵攻击,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失败,则多半败在人心不齐上。而人心再不齐,总也得要有一个源头,或是琐事冲突,或是策士游说……所以,秦有张仪,便是这五国合纵的大敌,自然要先除去他。昭阳虽老成谋国,但性子刚愎,不擅用此等心计。当此五国兵临城下之际,必是有人忌惮张仪之才,行此诬陷之计,而借昭阳之手实施。这样的连环计环环相扣,那昭阳背后之人,其智当不下于张仪!”

  秦王驷眉头一挑,已经想到一人:“公孙衍!”

  芈月诧异地道:“公孙衍?是那位前不久刚逃离秦国的大良造?”她在楚国还能够和屈原、黄歇等纵谈政事,但到了秦国之后,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困于宫中。她偶尔也去四方馆听策士辩论,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辩论,也以纵论列国形势的居多,而讨论秦国重臣为人手段,却是各人私底下的事了。 就算她有时能见着张仪,但张仪看不上公孙衍,说起来贬低居多。因此她对此人不甚了解,唯一一次见面,便是那次在大街上匆匆一会。

  秦王驷道:“不错,公孙衍与张仪更有深仇。昭阳不过是误会张仪盗了和氏璧,但公孙衍却因为张仪的到来失去我的倚重,不得不离开咸阳。公孙衍为人心高气傲,我不能用他,他就要我后悔失去他这个国士,所以才会集结五国之军,兵临城下,让天下人知道他公孙衍的本事,我秦国不能用他,乃我秦国不识珍宝。”

  芈月道:“原来如此。那大王将如何处置?”

  秦王驷头疼地说:“寡人本拟让张仪去游说分化诸侯,可是张仪却……”

  芈月道:“大王,既知张仪是冤枉的,就更应该反其道而行,重用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消弭兵灾,让敌人的阴谋不能得逞。”

  秦王驷道:“士可杀不可辱。寡人不能视汹汹物议为无物,只得罢张仪之相位,又将其禁于相府之中。寡人担心,张仪会因此而负气抗旨,不愿为寡人效命。”事实上,他也不好意思再当面令张仪去办这件事。

  芈月点头道:“臣妾明白。人以国士相待,我以国士报之。公孙衍太过熟悉大王,也太过了解张仪,才会设下这么一个局。臣妾以为,对于张仪来说,请将不如激将。”

  秦王驷眉头一挑,心中有些明白,微笑:“激将?”

  芈月道:“公孙衍如此与秦国纠缠不休,皆因好胜之心。而张仪无端受此诬陷,必会有报复之心。若能激起张仪的报复之心,何愁此事不成?他留在秦国为秦效力,将公孙衍辛苦集结的五国联军化为一盘散沙,正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与公孙衍一决高下的机会吗?”

  秦王驷拊掌大笑:“善,大善!既如此,寡人就派你去说服张仪。”

  芈月指向自己:“我?”

  秦王驷道:“这世间还有比你更熟悉张仪,更能说服张仪的人吗?”

  芈月也笑了,向秦王驷行礼道:“臣妾遵旨。”

  过了几日,芈月便驱车去了张仪府。张仪府外面还是守卫森严,芈月便叫缪辛把秦王驷的铜符给了那卫士长,令他们都撤了,再由女萝搀扶着,走进张仪府中。她驻足看了看,让人去采了一大把菊花来,这才进了张仪书房。

  一推开房门,便觉得一股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芈月不禁退后两步,拿扇子扇了两下,令侍女们去把门窗都打开,自己拿起花闻了几下,这才稍稍好过些。

  仔细看去,见书房中竹简丢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摊开一张大地图,旁边还有一些羊皮小地图。张仪伏在地图上,似乎疲惫之至,正在打瞌睡。旁边丢着一个食盘,上面还留着残羹冷炙,又倒着几个酒器,另一边则是一个枕头、一条被子,显见张仪这几日食宿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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