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掠过一片片树影，时不时又有路灯从车窗外照进来，时而阴暗时而明亮，陈莳萝不得不把礼盒里的东西拿出来，举到玻璃窗前，对着窗外间或闪过的灯光仔细辨认：“这是什么？”

　　那是个菱形的玻璃容器，形制有点像沙漏，两头扣着金属的圆盖，每一个棱边上都嵌着一条金属的边框，触感冰冷而坚硬。但里面没装漏斗，也没有倒流的细沙，只有几只被细细的金属链条坠着、从圆盖顶端垂坠下来的蝴蝶。蝴蝶也是金属制的，蝶翼张开，有时磕碰在一起，有时撞到玻璃的内壁，发出清脆的碰响。

　　陈莳萝脸色微沉。

　　她放下精致的玻璃瓶，借着窗外时而闪过的灯光，往礼盒里继续翻捡。

　　礼盒底下也垫了泡沫，应该是怕运送时玻璃制品被撞碎，所以保护得非常好。陈莳萝把底下的泡沫掀开，拿起盒子翻过来摇了摇，里面飘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她伸手捡起来，打开手机电筒，让亮光明晃晃地照在卡片上：上面是打印的字，很漂亮的手写字体，是一句熟悉的、诙谐的问候。

　　“亲爱的陈小姐，别来无恙？”

　　陈莳萝指尖轻颤，把卡片翻过来，想看看它还有没有承载什么信

　　息。这一次也没让她失望，卡片的背面还有一句更长的话，同样是打印的手写字体，这次是句礼貌的请求。

　　“这是笼中最美丽的蝴蝶，请替我将它们献给爱丽丝。”

　　陈莳萝像是怔住了一样，死死地盯着卡片上的这行字。

　　“爱丽丝”这个称呼她太熟悉了，因为那首萦绕在她梦中多年的童谣里，第一句就是一个旁观者在发问——

　　“爱丽丝，你的花园生得怎么样？”

　　“大小姐？”秦业在陈莳萝翻出卡片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见她一动不动，奇怪地叫了她一声，“你在听吗？大小姐？”

　　陈莳萝顿时反应过来，把卡片扔回了礼盒里：“没事，我刚刚在看上面的字。”

　　“你又不是不认字，看两行字能看这么久？”秦业狐疑地说，“上面写了什么？是不是他们又编了什么口号？”

　　陈莳萝的粉丝在应援口号上花样百出，比如在机场接机时的“恭迎陈大佬视察本区工作”；如果她录完综艺节目或是拍戏结束之后下班，就是“大小姐辛苦了，你永远是最勤奋的富婆”；如果她参加完比赛类节目，就会变成“萝萝你最棒，你永远是妈妈眼中的第一名”。

　　这些口号不仅仅是口头喊喊，有些人还会写在随礼物附赠的贺卡上，陈莳萝每次看见都哭笑不得。

　　但这一次显然不是，陈莳萝面不改色地胡诌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写了段深情表白，把我感动到了。”

　　秦业不疑有他，继续注视前方，专心开车。

　　陈莳萝把泡沫收拢起来，一块块塞进去铺好，又把玻璃容器也放进去，刚要把原本铺在上面的报纸也放回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

　　她盯着那张折叠的报纸看了两秒钟，捏住边角，缓缓将它展开。

　　这是张旧报纸了，页边上已经有点发黄，纸张也软薄，轻轻一抖就平展开来。

　　陈莳萝拿起手机，让手电筒的光上移到页面的顶端：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连城日报”时间是2009年2月11日，是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

　　这个时间，她应该在警局的审讯室里，回答警察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她把手电光往下扫，看见了一行黑体加粗的标题：景江花园入室杀人案。

　　这件事上了头版头条，在背面就有详细的报道。陈莳萝无心去看那些十年前印刷出来的铅字，她把报纸叠起来，丢回礼盒里，哐当一声盖上了盒盖。

　　秦业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陈莳萝掩饰地说了句：“这个没意思，我看看下一个。”

　　说着，她抓着安全带，探身去后座拿另一个礼盒。

　　还好，剩下的礼盒都挺正常，有送书的，有送零食的，有送首饰的，还有附带一封信的。先前那个古怪的礼物，像是披了张漂亮的皮，突兀地混进了它们中间。

　　陈莳萝问秦业：“你之前出去给他们送东西的时候，他们就把礼物放好了吗？”

　　“对啊，”前面要转个弯，秦业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回答，“有人开了车过来，礼物就放在后座上，他们还特地开车门给我看了一眼。”

　　这种应援礼物，一般都会收齐了再一并给她，但大家都具体送了什么，没有人会特地开箱检查。就算有人要求打开礼盒，也不会有人觉得那只菱形玻璃瓶有什么问题。

　　它是凶手送来的礼物，其中深意只有她能够明白。

　　可是不对——那张卡片上写着“请替我将它们献给爱丽丝”。

　　陈莳萝抓过那只礼盒，匆匆打开盒盖，掀走报纸和泡沫，翻出底下的那张卡片，打开手电筒照着，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这不是送给她的，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凶手“请求”她将它们“献给爱丽丝”。

　　爱丽丝是谁？

　　她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如果“爱丽丝”指的是童谣中那个被提问的女孩，那这个名字又代表着谁呢？

　　陈莳萝取出那只玻璃瓶，拿在手中轻轻晃了晃。细细的金属链条摇荡起来，几只蝴蝶撞在一起，碰出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

　　菱形玻璃瓶和金属蝴蝶，让她想到了王允珍被杀的现场——满地的碎玻璃，还有一只死去的蝴蝶。

　　巧合的是，在王允珍被劫走之前，她还给这个小女孩买了一个精致的工艺品：玻璃瓶和树脂做的蝴蝶。

　　陈莳萝打开手机备忘录，缓缓输入四个字：笼中蝴蝶。

　　然后又在这四个字后加了一个问号，表示这个结论仍然存疑。

　　在凶手眼中，它代表的是囚笼中的蝴蝶吗？

　　她空了一行，又输入三个字：爱丽丝。

　　这下能牵连出一串疑问，她不急不缓，一行行输进去。

　　“爱丽丝指的是谁？”

　　“如果是童谣里的主角，她代表着什么？”

　　“我认识爱丽丝吗？”

　　光标停留在最后一个问题上，陈莳萝盯着它看了一会，重复问自己：“我认识爱丽丝吗？”

　　如果在凶手眼中，“爱丽丝”指的是一个确切存在的人，他为什么不把礼物送给她，反而又让自己代为转交？

　　“……我认识爱丽丝吗？”她又一次反问自己，“我有可能认识‘爱丽丝’吗？”

　　在她的一番思索中，机场到了。秦业下车帮她把后座的礼物收进一个大袋子里，陈莳萝慢吞吞地开门下来，脑海中还转着那个问题，走起路来也心不在焉的。

　　机场很亮，跟在车上时的忽明忽暗完全是两种状态。明晃晃的灯光照在眼前，她一时间有点不适应，抬手想遮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指间还攥着样东西，是那张薄薄的卡片。

　　这下能看得很清楚了，上面写的的确是“请替我将它们献给爱丽丝”。

　　爱丽丝是谁？

　　她还能是谁呢？

　　和她一起经历过这些，参与过每一次的调查，甚至怀有她不曾探究到的秘密，也许和这些事也有某种联系的——还能是谁？

　　前面还有来送机的粉丝，陈莳萝把卡片放进了口袋，理了理头发，又恢复成轻松阳光的样子，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

　　过了安检口之后，她顿时又松懈下来，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遮住眼睛，一只手又拿出那张卡片，捏在指尖翻转拨弄。

　　假如“爱丽丝”指的是唐璨，那么凶手“代为转交”的请求也就能牵扯出不少东西了：她本来就认识唐璨，也会经常见面，这张卡片表明了凶手对唐璨的关注，也说明她和这些事、和这个幕后的凶手是有关联的。

　　也许唐璨和她有相似的经历，但她没说出来。

　　唐璨和她，为什么会被凶手一起盯上？

　　陈莳萝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点进和唐璨的聊天框。

　　最后的记录是今天下午，她跟唐璨抱怨飞机晚点了，唐璨温和地安慰她，让她别着急。

　　陈莳萝打出几个字，又一个个删掉了。

　　她想问，但又总有种冒犯对方的感觉，于是把打好的问题都全数删除，换成一句简单的、日常的聊天。

　　【大小姐】：你睡了吗？我刚到机场。

　　唐璨回得很快。

　　【唐唐】：刚交了稿，今天的飞机这么晚？

　　陈莳萝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二十。

　　【大小姐】：今天不是下午延误了吗？我怕晚上赶不上，所以改签到最晚的那班飞机了。

　　她想了想，又发了句：“你早点睡，晚安。”

　　发完就把手机锁屏了放在一边，直到登机之后，空姐过来让乘客们关机准备起飞，她才匆匆看了一眼微信消息。

　　半个小时前唐璨回复了她，只有很简短的一句：“晚安。”

　　Chapter.45

　　迷你演唱会安排在十一月二十六号，陈莳萝二十五号拍完最关键的那场反转戏，转头就要去平城准备彩排。

　　因为拍摄进入到了关键时期，导演的要求更加严苛，工作量也更大了。前几天她都通宵拍摄，没怎么休息过。这次去平城特地选了高铁，是因为高铁从晋城到平城要坐五个小时，她可以多睡五个小时。

　　忙起来的时候就是连休息时间都没有，陈莳萝早就习惯了，但身体到底撑不住，再掩饰也不能把疲惫完全盖住。她走进高铁站的时候就有点精神不济，一步步走得很慢，还有点摇晃，秦业不得不艰难地放慢速度，跟在她旁边。

　　有粉丝问她昨天是不是没睡，陈莳萝有点不太清醒，随口答了句：“今天凌晨睡了两个小时。”

　　上了高铁她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下车前十分钟，秦业强行推醒了她，让她清醒点准备下车。

　　陈莳萝闭着眼睛倒数了十秒，然后强迫自己睁眼。为了不让自己再睡过去，她拿过手机看微信消息。

　　最先看见的消息就是唐璨的。唐璨分享了一个微博视频，问她：“你这几天是不是没怎么睡？”

　　陈莳萝点开分享，是五个小时前她在高铁站的视频，内容就是那句昨天睡没睡的问答。

　　陈莳萝理直气壮地回复：“我刚刚睡了五个小时呢。”

　　【唐唐】：你不坐飞机坐高铁，是因为高铁可以睡五个小时吧？

　　【大小姐】：啊，你怎么这都知道？

　　唐璨很无奈：“你这目的太明显了，他们都看出来了。你平时嫌交通时间长，只要能坐飞机就不选其他的，明明飞机只用三个小时，你偏要选一个更长的，不是为了睡觉吗？”

　　【大小姐】：我现在清醒多了，说明五个小时是有用的。

　　她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唐璨了，一想到她今天也要来，就有点小小的窃喜，心情也跟着激动，对接下来的一天时间也分外期盼。

　　高铁到站了，陈莳萝跟着人流走出去，上了扶梯，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唐璨：“你什么时候来？”

　　“我昨天就到了，坐飞机来的。”唐璨说，“我可不像你那么忙，还得在高铁上睡觉。”

　　陈莳萝下意识地打了几个感叹号，在按下发送之前反应过来，连忙全部删掉了。这心情其实不太合理，但她好像已经很习惯了，也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即使在认识唐璨之前，她从来都没有体验过期盼见到某个人的心情。

　　她定了定神，问唐璨：“你来看我彩排吗？”

　　“不着急，”唐璨不紧不慢地回道，“看过彩排，晚上就没有惊喜了。”

　　她不来吗？

　　陈莳萝莫名有点失落，又叮嘱她：“那你晚上早点来。”

　　======

　　唐璨的确来得很早，演唱会七点开始，她五点半就到了。

　　陈莳萝刚彩排完不久，收到她的消息就出来了。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粉丝，都堵在大门口等演唱会开始，唐璨特地走到了后门，和临时溜出来的陈莳萝见了一面。

　　陈莳萝戴了口罩出来，在门口等她。见唐璨来了，她把口罩扯下半边，露出化了精致妆容的脸。

　　“不怕被粉丝看见吗？”唐璨示意了一下周围，“万一有人找过来怎么办？”

　　“不会的，”陈莳萝很自信，“这个后门很隐蔽，而且他们一般不会到处乱走的。”

　　她打量唐璨：“有段时间没见了……半个月了吧？”

　　“半个月也没多久吧？”唐璨失笑，“真算起来，也就两个多星期而已。”

　　说着，又看向陈莳萝：“今天的妆很好看。”

　　她是随口无心一夸，陈莳萝却听进去了，心里又漫起细微的窃喜，这情绪流露在面上，唇角又微微勾了起来。

　　唐璨奇怪：“你笑什么？”

　　陈莳萝重新把口罩戴起来，说：“我心情好。”

　　有口罩遮着，她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但不妨碍尾音上扬，语调轻快。

　　笑就笑吧，她开心就行了。唐璨宽容地说：“你开心就好，那我走了，晚上再来。”

　　“你去哪？”

　　“去对面咖啡厅坐坐，”唐璨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待在外面等太冷了，你要是有空，可以关照一下正门外面那些粉丝，有些人都等了一个下午了。”

　　陈莳萝下午忙着彩排，没留意外面有多少人在等，经她这一提醒，回去以后立刻找到秦业，让他送点零食和暖贴出去。

　　过了十来分钟，秦业回来了，找到化好了妆、正在梳妆台前背歌词的陈莳萝，说：“东西都送出去了，外面还有不少人，大概有三四十个吧，都在等着演唱会开始。”

　　“可是现在还不到六点，”陈莳萝看了眼时间，“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坐坐？全等在外面吹风，一点都不聪明。”

　　说到这里，想起刚刚离开的唐璨，抑制不住的笑意又流露出来。

　　如果在旁边的是赖真，一般不会留意到她这种细微的表情，但秦业在察言观色上比赖真敏感多了，立刻探到了点不寻常的东西：“大小姐，你刚才跑出去干什么了？”

　　“见一个朋友，”陈莳萝坦然道，“她从连城过来看我演唱会。”

　　“是上次那位唐小姐吗？”秦业微微笑道，从化妆镜里看向陈莳萝，“我记得你之前也独自离开过好几次，都是去见她吧？”

　　他语气温和，但陈莳萝却无端觉得刺耳。她待人一向温和有礼，也不会一句话生气，还是耐心地解释：“她是我生日会那段时间认识的朋友，挺投缘的，所以关系还好，多见几面不也正常吗？”

　　“我没说你不能这样，”秦业发觉她脸色愈沉，于是语气更缓，“我就是奇怪——你以前，可从来没跟谁关系这么好。”

　　他话里有话，陈莳萝也听出来了。她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糟了，这语气不对，秦业怕她发火，于是愈发小心翼翼：“我是说，你不觉得你们俩关系太好了吗？”

　　陈莳萝偏开视线，从镜子里看自己。

　　过了一会，视线稍稍上移，又看向秦业。

　　秦业心里一沉：她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眼神略冷，阴沉沉的，看起来是在发火的边缘了。

　　陈莳萝脾气好的时候，待人温和有礼，一言一行都如沐春风。但生气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虽然情绪不会外显，也没什么冲动的表现，但顶撞起人来，还是很让人难以承受的。

　　不过她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多数情况下也都被压抑着，不会让人发觉。

　　陈莳萝很快又平静下来：“那又怎么了？我跟她又没什么。”

　　她顿了顿，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妈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她转头看秦业，见他迟疑着不说话，立刻明白了，抓过手机就拨方玉虹的电话。

　　方玉虹在忙，接电话的是秘书小姐，陈莳萝耐心地让她把电话转交给方玉虹，然后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一边等。

　　十分钟后，方玉虹的声音传出来：“萝萝？什么事？”

　　陈莳萝没有立刻说话，气氛尴尬地僵滞了。她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是不是给秦业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