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片刻的沉寂。

　　“无线网络？”

　　“远程运输？”

　　难得见惯大风大浪如杭慈，也有些讷讷：“这些是你……你的……”

　　他本来想说是你的人，但这铺天盖地的阴气一看也知道用这个名词不合适，于是讪讪地改口：“这些都是你手下的……鬼啊？”

　　池嘉囧囧：“……啊。”

　　杭慈找不到什么好的词来形容：“挺……挺好，挺奇思妙想，挺精神的。”

　　池嘉：“……哦。”

　　对话像晒脱水的海绵一样干巴巴。

　　真正的修道之人，不会像电视里那种喊打喊杀的伪君子一样，他们讲究修心，阴物生前都是普通活人，死后若是向善的，于他们没有什么伤害，就算为恶的，一般也要劝导之后死性不改，才会动手除害。

　　所以那些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天师一点都没有被几百个突然出现的鬼魂吓到，更没有叫嚷着要替天行道，全都一瘸一拐地聚拢过来，个个脸上不掩饰好奇。

　　“要说养鬼，这也不像，非但没有阴邪之气，反倒隐有功德缠绕。”

　　“可这些鬼死后不入地狱，是怎么做到聚起来训练有素还反过来帮我们忙的？这么大的数量……”

　　“难不成这位道友研究出了什么约束鬼魂的新术法？”

　　“一定是！还非常的强力。”

　　“虽说是独门秘法，但老夫心头痒痒，实在是想一探究竟啊……”

　　“我更好奇关于鬼魂在网络中远程运输的事……以后是不是要提醒广大信众接电话的时候离听筒远一点？”说话的人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把袋子里的手机。

　　他们皱着眉头一通讨论，最后站出来一个老道士，朝池嘉期期艾艾地凑过来：“这位小友，你看这……”

　　池嘉不等他说完，默默递过去一张名片：“喏。”

　　几个天师如获至宝，赶忙拿过来看是什么独门秘技，结果——

　　“？？”

　　“酆都大学帝都分校？”

　　池嘉点头，淡然道：“是，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只要能让这些鬼魂感受到文明的美好，他们都是很遵纪守法的，还能根据学校传授的科技知识发明出如此创新如此改变时代的交通方式！”

　　他闭着眼睛一通胡吹，歪理搅得大家竟然荒谬地觉得……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杭慈好歹是见过他用塑料瓶装鬼的，还曾心动地考虑要雇佣鬼来减少门派中的人力成本，此刻面对目瞪口呆的同僚们没来由得有了点优越感：“大惊小怪，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你们的思维只局限于超度？池道友为了给他们一个跟上时代的机会，费心为这些鬼建了学校，还给他们找了老师，现在他们都是积极向上的好公民，还懂发明创造——既起了劝导向善的用处，又给他们改变鬼生为社会创造财富的机会……老夫不才，甚是认同这样的做法，刚刚受聘担任了学校的荣誉顾问。”

　　顶着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他背着手，吹吹胡子，特别不屑又特别假装不经意地炫耀道：“你们啊，该改改你们那顽固的脑子了。”

　　池嘉：“……”

　　他拿眼角瞥杭慈，很想知道这个师叔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学校的荣誉顾问了？

　　而且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开了个学校的？

　　旁边周传生咳了一声，池嘉瞬间恍然。

　　也对，这小子表面上超凡脱俗的，但骨子里和他师父一样白切黑，能憋住不说才叫奇怪。

　　他轻轻叹了口气，杭慈耳尖听到，朝他一瞪眼，目光明确传达出“怎么着老夫给你做个顾问你还不乐意了”之类的意思。

　　池嘉讨好笑，用眼神谄媚：“那当然不是，师叔能来，是我的荣幸。”

　　杭慈：“算你小子识相，以老夫的身份，多少人求着老夫都见不到一面，我自降身价给你帮忙，记得接驾。”

　　池嘉：“……是。”

　　两人一番无声的眼神来往，周围怔愣的天师们总算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片刻，摇头叹息：“在下修炼多年，总以为自己有些境界，然而此刻听闻道友的做法，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狭隘、狭隘得很啊……”

　　“果然是学海无涯，看来老夫今后要向门中年轻弟子多多学习，多多开拓眼界才是。”

　　“对了，道友姓池？”其中一个突然皱眉，像是想到什么，“难道……你是菁俦榜第一的那个……池嘉池道友？”

　　被轻而易举揭了马甲的池嘉迟疑着：“啊……是啊。”

　　想想目前那一学校拉轰的让修罗都吃了大亏的鬼小弟，池大佬勉强觉得他们应该不会丢自己的脸了，于是不怎么坦然地承认。

　　那几个天师立刻惊叹：“难怪！也只有池道友这种年轻俊杰才能想到这么有创意又这么好的方法……”

　　“境界高超，功德无量啊！”

　　他们一顿不要钱的夸赞，池嘉听着，按下心里的满足作谦虚状。

　　“——你们……你们这群蝼蚁！”

　　喜气洋洋中，被鬼学生们缠住的修罗实在无法忍受，爆发出一声怒吼：“不过是些区区阴魂，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子，竟敢与我作对！”

　　稍稍轻松下来的氛围立刻一扫而空，众人肃穆，迅速归位。

　　被从嘴里抠走了食材的修罗气得浑身黑气翻滚。

　　他虽脱胎于地府最肮脏、连阴鬼都不愿意踏足的地方，但先天灵物实力超然，别说是这些最低等的人死后转化的阴魂，就连地府中的判官阎罗都对他很有些忌惮。此刻被一群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鬼戏耍，破坏的欲望瞬间充斥满脑海。

　　“你们抢走了三尸……那就用自己来偿吧！”修罗狰狞地冷笑。

　　下一刻，他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几百只鬼压迫过去，吸力带起周围的狂风呼啸，他的眼中闪过残忍——

　　救了三尸又如何！那损失的阴气，就用这些不知好歹东西的命来补！

　　眼看着刚才吞噬三尸的情景又要再现！

　　天师们勃然色变，预备受伤也要上前抢鬼！

　　然而……

　　未果。

　　狂风散去，几百只鬼安安稳稳待在原地，脚步都没挪一挪。

　　这是怎么回事？

　　修罗眼中闪过疑惑，还有事情超出预料的一丝慌乱。

　　不……这一定是意外！

　　看着在他面前笑嘻嘻的几百张脸，修罗眼中绿色光芒跳动，强行按捺惊疑，气沉丹田，更加用力地张口——

　　呼……

　　风声暂歇，还是未果！

　　狂风没有卷走任何一根头发丝，被他当成下酒菜的其中一个鬼甚至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询问：“你到底吃不吃？要吃就快点，我们还赶着回去晚自习呢。”

　　修罗：“……”

　　“这不可能……”他喃喃着，恐怖骇人的脸上满满的不可置信。

　　鬼魂也是阴气的组成，只要是阴气，就一定能把他们吸走，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你是村头老王家的二傻子吗？”

　　大概是他那大受打击的模样勾起了鬼们的恻隐之心，一个鬼用一种智商上充满碾压优势的欠揍语气开口道：“看没看见我们身上穿的这个？”

　　他解开衣服的纽扣，捏着自己脖子，上面的皮似乎只是浅浅附着一样被他轻易拎起来：“咱们都穿着高定呢，你当然吸不走。”

　　修罗一愣：“……画皮？”

　　“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文化。”那鬼假惺惺地惊讶，撩着眼皮道，“毕竟呢，我们都是讲礼貌懂文明的鬼，像你这样袒露着身体裸奔的事情是绝对做不来的。”

　　修罗：“……”

　　鬼：“瞧瞧我这衣服，我们有专门的艺术课，穿衣打扮都有讲究，往时尚又先进的潮流靠拢，你这样的老土帽……啧啧。”

　　他用一种早二十年城里人鄙视乡下人的态度特别气鬼地道：“在那底下待着有什么意思？没吃没喝没房住没娱乐？吃饭不懂烧烤不懂红烧居然生吞活剥？还有这衣服……你当在上面画两道纹身我就看不出你没穿了？”

　　“唉……”他最后总结，“虽然不知道你背后还有什么阴谋，但跟着你那个BOSS茹毛饮血就算称霸世界又怎样？一点都不像我们校长这样会照顾鬼，也混不到高端的生活——你说你，图啥呢？”

　　这不带喘气的一番刻薄结结实实弄得没吸到阴气的修罗又是哇的一口，一大团黑气被他吐出来。

　　那鬼吓得往后一跳：“我警告你我可没动手啊！你你你……别想碰瓷！我手里都录下来了！”

　　他拿着手机虚张声势，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鬼群里躲。

　　池嘉：“……”

　　他总觉得再让那鬼说下去，即便他们这些天师不上，修罗都能被活活气死了。

　　……有前途。

　　池嘉琢磨着这个学期末是不是该弄个奖学金出来，给这些做出卓越贡献的鬼一点点奖励。

　　那边围观的天师们则是叹为观止，夸赞道：“池校长真是教育有方啊……有方！”

　　池嘉干咳：“过奖过奖。”

　　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修罗听着他们不停插刀，手都在颤抖，愤怒又低沉的咆哮从他喉咙口野兽般地滚出。

　　下一瞬，他眼中绿芒又是一盛！

　　杭慈惊觉，一声大喝：“不好！他又要使用幻术！”

　　这里眼下这么多的鬼，万一被控制狂性大发，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便会瞬间颠覆，援兵未到，凭他们几个哪里能对付？

　　绝不能让他得逞！

　　他急忙地从兜里拿出符纸就准备动手，一边招呼池嘉：“师侄小心！若是有什么能克制你学生的办法，危急关头务必不要手软！”

　　“师叔……”池嘉的声音带着迟疑。

　　杭慈只当他不忍心，转头气得不行：“你还在磨蹭什么？何事才最要紧你不会不知道！”

　　池嘉双手抱臂，脸上丝毫没有紧张，面对他的疑惑催促，依旧慢吞吞地道：“您不必忧心。”

　　他朝那边努嘴，轻松得很：“师叔自己看。”

　　杭慈压抑焦急转回头，这才发现那边的情景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惨烈——

　　“我考满分了满分了哈哈哈！这次不用挨雷劈了！”

　　“谢老师……您看我这次上课表现这么好，是不是能不穿那些上半身只有一条领带下半身大得能扫地的‘时尚’衣服了么么哒？”

　　“呜呜呜……终于可以告别闫老师的小虫子了我仿佛来到了天堂！”

　　“郑老师我知道错了！只要您今天别把我拎您的教导主任办公室写万字检讨我什么都愿意做！扫厕所也行啊！”

　　杭慈：“……”

　　众天师：“……”

　　他们怀着无语又同情的心情，咔咔地把脑袋转过去观摩精神恍惚大受打击的修罗，又敬畏地把目光投向池嘉。

　　瞧瞧，这都做什么了……严苛的教育竟把“孩子”逼成这样！到底是鬼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简直闻者落泪。

　　*

　　修罗最后压箱底的倚仗莫名其妙就没了用处。

　　这些鬼非但没按他的想法野性激发为他所用，反而一个个哭嚎着冲到池嘉的身旁，恨不得抱腿表忠心！

　　池嘉淡然看着自己的第一小弟北阴把这些妄图揩油的鬼们踢开，抬眸，望向修罗的眼中渐渐浮起冷意。

　　“你无处可逃了。”他平淡的语气里似乎压抑着什么。

　　修罗警惕又自恃地道：“你想做什么……别忘了，凡间的东西根本奈何不了我！你那九天神雷又如何，带着神字，不过是凡火！你这辈子都杀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杀了你的师父，还有你身边的这些……”

　　他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后退：“等来日，你和你的这些走狗一个都逃不——”

　　“说完了吗？”池嘉淡淡打断他的话，“多谢你提醒我。”

　　他抬起的漆黑眸底恍惚有苍白的火焰在跳动，池嘉笑起来：“凡雷既然烧不死你，那天雷如何？”

　　此话一出，不说悄悄准备撤退的修罗，就是围上去想将他截下来的天师们都是一怔。

　　“你说什么？天雷？”修罗怔愣过后很快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以为你是谁？当年天庭消弭，自那之后别说是凡间，天道之上都再没有一道天雷劈下来过。”

　　他以为池嘉是被他的话刺激得神智不清，笑得无比嘲弄：“你若是真能招来天雷，那我当然抵挡不住……可你能吗？行吗？”

　　池嘉翘起唇角，在他的死到临头不自知的狂妄中缓缓伸出一只手。

　　天边远远滚起的闷雷声顿时让修罗的狂笑噎在了喉咙口。

　　“这……”他缓缓瞪大眼睛，“这不可能！”

　　“天雷！？”

　　“难道天道还未曾败落？可明明自百年前开始……”

　　和他一样惊讶的还有那些天师，他们不可思议地紧盯着在云层之中渐渐闪耀亮起的银色闪电，震惊得几乎忘了言语！

　　池嘉冷淡笑道：“你既说只有天雷才能劈散你……那就试试吧。”

　　修罗仰头，惊骇倒退：“我不信……我不信！”

　　但他再怎么极力否认，那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威势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的不愿相信不过是自欺欺人。

　　为什么……

　　这种消失百年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

　　他突然发狂地一声嘶吼，拔腿便拼命逃窜。

　　漆黑的山林间被闪电银光照亮，不时显出那一道朝着远方飞快离去的身影。

　　池嘉手指缓缓下垂。

　　逃得掉吗？

　　他笑起来，脑中冰冷的电子音正疯狂提醒着他不得伤及性命。

　　然而池嘉不在乎。

　　即使违背了协议头痛欲裂，即便可能这一道劈下去他就会失去身体变成一个死人……

　　他统统不在乎。

　　若是没有师父，他活不到现在，如此可怕残忍的东西，如果让他活下来，还不知道要害多少的性命！

　　那只手坚定不移地、慢慢地……压了下去。

　　一瞬间，银蛇狂舞！

　　被加持过的天雷千万道裹挟着难以匹敌的威力声势从空中横贯而下，修罗的身影在刹那间便被淹没在了沸腾的雷声中！

　　宛若天地震怒，宛若万神咆哮！

　　池嘉脑中尖锐的警告声拉长成可怕的音线，嗡嗡的响声将他的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他心里畅快得很。

　　他缓缓倒下去，耳边似乎听到修罗凄厉的叫声拔高到顶点——

　　然后戛然而止。

　　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池嘉终于满足地合上眼，闭目的最后刹那，他看到接住他的男人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奇怪……

　　他什么时候重得能把北阴都砸出血了？

　　沉入黑暗的脑海中昏沉地划过这样的念头。

　　还有……是不是错觉？

　　他为什么会觉得……

　　那张脸竟然……一瞬间变成了阙紫垣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北阴：掉马的警报凄厉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