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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依微杨柳风无力,惆怅梨花月有阴72

肉肉喵 16252字 2023-02-25

  她手一抖,手中的和事草饼掉在了她雪白的长裳上。

  高健没有看她,他的眼眸里含着远方,似乎是在回忆:“那天,如果不是我跟李戈死命拉着,将军大概就跟着孺人一起跳下去了。”

  她捡起饼子,长裳上留下了一滩饼屑油渍,她拍了拍,饼屑飞了出去,可是油渍却怎么也拍不掉。她抽出帕子来擦,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得那一团纱都稀了,破了,那油渍也还没擦掉。她眼中泛起一汪清波,叹息一声,道:“这油渍怕是洗不掉了!”

  高健扫了一眼那一团油污,不再言语。她的意思,他明白,有些事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春天的午后阳光明媚,而又不似夏日般灼灼逼人。小山坡上,树也青青,草也青青,映得天上的云也成了青草色。

  “高都尉跟随将军很久了吧!”她突然开口。

  “嗯!自二十几年前,我被将军从死囚牢房里带出来的那天起,就一直跟着他。那时候,将军还不是将军,是郎中令。”高健平静道。

  “高都尉为何会在死囚牢里?”她问。

  “我杀了人,杀了个士大夫。”高健答道。

  她看着他,问:“为什么?”

  在贵族眼里,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随时都可能发疯要人的命。一般人,特别是女子,在听完他的话后定会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可她却异常淡定,就好像他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鸡。

  “高都尉当我没问过吧,是我逾越了。”高健的沉默让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夫人不害怕吗?坐在夫人面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高健重新改口,称她为夫人。

  她扬起眉梢,道:“我应该害怕吗?”

  高健反被她问住了。

  她慢慢地吃完一个和事草饼,忽然道:“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高健蓦地转身,怔怔地看着她,眼里刻着一万个难以置信。

  “他从来不会看错人。”她又道。

  高健点了点头,双唇抿成了一条线。不知为何,他觉得眼睛有点儿酸,为将军,也为他自己。她大概是除了将军以外,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人了。高健平复了一下情绪,轻声道:“那个人欺负我母亲,我母亲反抗,他骂我母亲不知好歹,用陶釜砸破了母亲的头。”

  “高都尉怎么杀的他?”她问。

  “用那个人的剑。”高健道。

  她唔了一声,道:“如果是我,我会先搬起陶釜砸破他的头,再把他杀了,脱了衣服,扔到闹市上。”

  高健忍不住笑了,道:“我那时候还小,剑都拿不稳,杀了他,自己也吓瘫在地上。”

  “吓坏的人该是你母亲才对。”她认真道。

  高健止了笑,一脸黯然:“她的头受了重伤,知道我被判凌迟,又病又急又气,没几天就走了。”

  她沉默片刻,道:“对不起!”

  高健摇头,道:“孺人大概不太了解奴的生活,奴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包括自己的身体。我的母亲是奴,至于我的父亲,也许是奴,也许是某一个士大夫,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是奴,一世为奴,代代为奴,所以我也是奴。奴的生活生不如死,去了也好。”

  “高都尉不再是奴了。”她道。

  高健点了点头,吸一口气,道:“如果她再坚强一点,再坚持多一天,她就会知道她的儿子不会被凌迟,因为年轻的郎中令向大王请赏,讨要了一个下奴,一个会使剑的下奴。”

  “高都尉的剑术是极好的。”她道。

  高健难得腼腆,道:“将军教的。”

  一提到将军,她又沉默了。

  高健挺了挺背脊,道:“孺人……”

  “高都尉!”她打断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晴天有风,路上泥泞干爽了许多,回去的路比来时平顺好走,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延陵府中奴仆见了马车,都齐齐迎了出来,可见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高都尉一路辛苦!多谢!”她略一施礼道。

  “有幸护送夫人,是在下的福份。”高健抱拳。

  “高都尉,请……”她看一眼身后两侧的婢女,欲言又止,须臾,道:“请一路好走。”

  高健默了默,郑重道: “夫人放心,高健会不惜性命保护将军的。”说完,遂一转身,只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靠近,延陵钧回来了。

  “公子!”

  “公子!“”两人同时开口。

  延陵钧把马还给高健,笑道:“辛苦高都尉!”

  高健抱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有幸护送夫人,是在下的福份。”

  “你们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很多。”延陵钧又道。

  高健笑一笑,问:“公子可知将军此时是否还在宫里?”

  “看我把正事忘了!”延陵钧拍一下额头,道:“秦军大肆来袭,武安君让你回来后速去营地。”

  高健回到营地时,三军已经集结完毕。

  韩、魏两国本是赵国南门的屏障,如今,不管是韩王安,还是魏王增都已经战战兢兢,既没有兵力与秦单独对抗,也不敢加入合纵。秦国没有了后顾之忧,伐赵是必然之举。此番秦国大举兴兵,一路由王翦领军直奔邺邑,一路由杨端和率军向太原进发。赵王召集群臣百官讨论,到底该如何应对,所有人都一致同意:赵北与邯郸,孰轻孰重?二者相较,自然是保邯郸为重,提议颜聚去赵北,武安君李牧留守邯郸。然而,李牧却不同意。

  “武安君弃邯郸不顾,而保赵北,难道真应了那个传言?”相国郭开似笑非笑地道。

  李牧侧身斜睨过去,并不接话。

  赵王看了一眼李牧,又看郭开,问:“是何传言?“

  “这……”郭开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赵王迁不悦道。

  郭开低头,似不敢直视赵王,道:“外面传言,武安君想做代王。”

  “大胆!”赵王大怒,朝堂即刻跪倒一片,唯有李牧还站着。

  “大王息怒!臣也是道听途说,未必是真。”郭开忙道。

  “道听途说?敢问郭相国,是哪条道?改日,在下也去听听。”群臣中有人出声,李牧一看,是上卿司马高。司马高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深知为官之道,决不会为一个外人得罪任何其他同僚。司马高如此,原因很简单:司马尚作为李牧手下第一将领,李牧谋反,司马尚就是第一帮凶,连带整个司马家都被牵扯进去。是以这谋反的帽子扣在谁头上都行,但是绝不能是李牧,更不能是司马尚。

  “禀大王,这传言臣也听过。”又一人开口,原来是春平侯,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大人。传言说他与太后私通甚密,后宫丑事历来都有,更何况,在春平侯心里,先王的一切都是本该属于他的。

  “哦?叔父也听过,在哪儿,又是听何人说?”赵王问。

  “一日,臣去城西的酒肆,听刘江说武安君李牧,是代王的后人,臣问他如何得知,他说他以前是代国的大将军,他什么都知道。”春平侯话一说完,引来一堂低笑。刘江是什么人?城西的一个傻子,整日里幻想自己是大将军,今日是赵将,明日是楚将,他曾经还说自己是武安君白起。

  赵王也笑了,道:“傻子之言自然不可信,只是寡人也不明白,武安君为何不愿守护邯郸,武安君可否解释一下。”

  “大王,臣正是为了守住邯郸。”

  李牧的不苟言笑是出了名的,更何况,此刻的状况可不是玩笑。虽然春平侯为他解了围,但他很清楚,郭开是有意诬陷。当初卓家拿了郭家一半的兵器生产权,郭家老爷子一早放了话: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

  “此话怎讲?”赵王突然挺直了腰。

  李牧道:“大王,此乃军机,请允许臣私下向大王禀奏。”

  内书房里,除了李牧跟赵王,还有第三个人:春平侯。赵王年少,大小事都仰仗左相春平侯做主,是以这个时候他肯定会在。李牧向赵王跟春平侯分析道:“表面上看,太原一路,秦国想蚕食我国北部;而邺邑这边,秦军越过漳水直接威胁邯郸。然而,臣以为,秦军真正的目的是从北部进入番吾,然后聚兵邯郸城下。到那时,邯郸腹背受敌。而且,韩、魏如今惟秦命是从,他们若是从两翼加逼,邯郸战无可战,退无可退。”

  春平侯点头:“武安君所言有理,以前苏秦和张仪也都曾说过,番吾一旦被攻破,邯郸不保,我赵国岌岌可危呀!”

  “那武安君可有应对之策?”赵王忙问。

  “臣令人带雁门军去番吾会杨端和,战事结束,臣即刻回兵邯郸。”李牧答。

  “那邯郸呢?不用管吗?”春平侯问。

  “过去半年,臣已经让兵器坊大量生产弓箭,兵器库里现如今有五十万支箭。漳水不是那么容易过的,王翦要来的话,弓箭伺侯就是。

  “难怪这半年的军费开支又超了,原来武安君未雨绸缪,备了兵器呀。”春平侯眼含笑意,又道:“武安君觉得谁适合领军?”

  国尉傅抵跟王翦交过手,可以考虑他为主将。”李牧道。

  “傅抵才刚刚升国尉,把邯郸交给他放心吗?”春平侯蹙眉。

  “左相或有其他人选?”李牧问。

  “颜聚如何?”春平侯问。

  李牧摇头,道:“颜聚在齐国虽是将军,然而据臣所知,他并未立过任何战功。而且,他来赵不久,未必能服众。”

  “除了傅抵,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赵王问。

  李牧跟春平侯对望一眼,他们似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廉颇将军!”

  “廉将军?“赵王思虑片刻,廉将军离开时他还年幼,自是不知道个中缘由,但他多少也听说,廉颇对父王换将不满,愤然反抗,出走大梁。

  “如今朝中武将不足,邯郸军又是廉将军的旧部,廉将军若能回来,那是再好不过了。”李牧道。

  “听说廉将军年岁已高,还能用吗?不知道是不是也像庞煖老将军一样?”赵王犹疑道。

  “能不能用,大王派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春平侯道。

  李牧也点头附议,当初先王与春平侯竞夺王位,廉将军可是一直站在春平侯这一边的。今日春平侯有此提议,也不枉廉将军当年对他的支持。

  出了宫殿,李牧向春平侯行了个礼,拱手行礼道:“今日,多得左相大人帮忙!”

  春平侯睥一眼李牧,转身望向诺大的王宫,道:“我很欣赏武安君的才能,也感谢你当年想方设法把我从秦国接回来,然而武安君需谨记两个字:官场。武安君该想想,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以后也还会有。三人成虎的道理想必武安君明白。”

  李牧点头,旧事且不提,曾有人当庭指责他与卓家大少爷私交甚密,近半年来的兵器几乎全部出自卓家铸坊,有失偏颇。虽然他解释说那批箭羽跟代、雁门用的兵器一样,是经过特别设计的,卓家铸坊参与了从设计到生产的全过程。当初代、雁的兵器都是卓家在武阳的铸坊制的,卓家最清楚细节要求,最重要的是有经验。既然都是官营铸坊,从哪里出又有何区别?而且,他若是不常去铸坊,又如何能确保造出来的箭羽是符合要求的呢?但是,这就是春平侯所说的官场。

  战事的发展与李牧料想的无二,杨端和在太原稍作休整,首先攻打狼孟,一个不大的城池。首战的目的是要振奋军心,城邑大小不重要。拿下了狼孟,杨端和直奔番吾,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李牧早已经在那儿侯着他了。

  杨端和到达番吾还没来得及拉开营帐坐下喝一口水,李牧马上来了一轮急攻。以逸待劳,首战杨端和惨败。战争有时候打的是个心理战,杨端和曾是桓龁手下的一名都尉,桓龁上次对李牧落败,至今下落不明。他杨端和自信心再强,也不免心生怯意。再战再败,三战还败。李牧以为杨端和至少会坚持个半年,却没想到三个月就草草退兵了。

  李牧大军开进邯郸的那一天,邺城的王翦也退军了,留下前来助战的韩、魏两国军队,左右不是。面对气势正盛的李牧军,只能狼狈逃走。由头至尾,唯一意外的是廉颇将军。据前去探访的使者回报,廉将军也想回来,他当着使者的面,吃了一斗米,十斤肉,披甲上马,以示自己还能上战场。可惜,不一会儿就上了三次茅房,拉了三次屎。赵王确信廉颇老了,不再征召他回来。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原来那使者受了郭开的钱财,特意加了廉将军去了三趟茅房的话。至于郭开为何不愿廉将军回来,那又是一段故事。

  据说郭开在给先王做侍读的时候,跟那时候还是公子偃的悼襄王

  一起参加一次酒席。席间,郭开自恃得宠,对其他公子的随从出言不逊。诚然,郭开为何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一来,他是富可敌国的郭家大少爷;二来,他面如傅粉 ,唇若涂朱,男生女相,天生一副好皮囊,深得大王夫人们喜爱;再来,在公子偃跟春平侯的暗斗中,郭家给予公子偃的财力支持不同一般。方方面面来看,他确实与那些低下的随从不同。廉将军出生武将,骨子里有超乎常人的桀骜与正义感,如何见得郭开那般欺人太甚,当下挺身而出,对他一番羞辱:“不过一介侍读,哪里你就高人一等?你郭开与他们有何不同?不过是长了张女人脸。”自那以后,郭开与廉颇的梁子便结下了。

  得知赵王想召廉颇归赵,郭开不惜重金收买了使者,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任此事发生,廉颇绝不能回来。这是廉颇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归国,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秦楚交战之时,楚王听说廉颇在大梁,便秘密派人去迎接他到楚国。可惜,廉颇担任楚将后没能建立战功。在寿春最后的日子,廉颇还恋恋不忘赵国:“我想指挥赵国的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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