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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肉肉喵 17316字 2023-02-25

  好在他离地面已经不算太高了,也好在地上是一片杂草而不是乱石瓦砾什么的,不然他的脊柱就可能会摔断了。

  借着地上半人高的野草,江逾白在野草里悄悄的翻了个身,从间隙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小女孩上身穿着暗红色粗布短衣,袖口镶了一圈暗青色的边儿,下身穿着暗绿色粗布长裙,一头长发扎了两个小辫子搭在身后,耳朵边上别着一朵从旁边的茉莉花树上掐下的一朵茉莉花,手上端着一个暗金色有些掉漆的铜盆,铜盆里有水。她站在灯下,灯火在盆里的水面上反射,将波纹似的光泛到她脸上,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又一双堪比小猫的明丽的双眼。

  “是谁在哪儿?再不出声,我……我就要叫人了。”她的声音里隐含着胆怯,这胆怯似乎会支配着她,让她随时都可能因为恐惧而大喊大叫起来。

  她的手开始抖,连带着脸上的波纹似的光也开始不安的滚动。

  晚萦腿肚子也开始打颤,刚想开口大叫,却见那草丛里“嗖”的一下窜出一个人影来,将她猛的扑倒在地,那人的手顺势捂上了她的唇,她闻见一股泥土渣滓的气味。

  铜盆“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水在空中一阵飞舞,最后和盆一起“哗啦”一下泼在了地上,铜盆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个圈儿,最后靠着柱子才一顿继而倒了下去。

  晚萦瞪大了双眼惊恐的瞪着眼前的这个小叫花子,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只能看见他一双眼睛,是一双没有恶意的眼睛。

  见着晚萦没有挣扎,江逾白试探着松开了他的手,获得自由的晚萦没有叫,只是问道:

  “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江逾白从地上爬起身,拍了拍土,迟疑了一下,还是向晚萦伸出了手去,晚萦搭着他的手也站了起来。

  “我只是来你们这儿找点儿吃的,你不要叫,就当没看见好了。”

  晚萦说:

  “你来早了,今天前边儿的客人都还没走呢,哪有多余的东西给你吃?”

  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又说;

  “哦…我知道了,你来过这里好多次对不对?你总是把前面客人剩下来的烧鸡、鸭脯什么的拿走,好几次厨房里的大娘想要半夜偷偷来找都扑了个空,她们还老是疑心是我偷吃了,好哇!原来就是你这个小贼,害我背黑锅。”

  江逾白有些窘迫,面皮涨得红红的,像是一只红萝卜。

  他兀自嘴硬,向前走了一步,说: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这京城里的叫花子又不止我一个。”

  晚萦凑到他面前,像是故意臊他,用食指划拉着脸颊说:

  “还嘴硬呢!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都不敢承认,要是不是你,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江逾白闷着不说话,晚萦见状还想调侃他几句,却听见他的肚子“咕咕”的响了好几声,就像是往漏斗里灌水,剩下最后几口水争先恐后往漏斗里钻的声音。

  江逾白的脸更红了,晚萦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江逾白有些恼,转身就要走,可晚萦一把拉住了他,敛住了笑:

  “哎!别走,现在前面客人没走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吃,我还剩两个冷馒头,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来。”

  江逾白已经饿得恨不得啃树皮了,身体里就像有一头小兽叫嚣着要啃掉他的内脏一样,晚萦在前面走,他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晚萦的房间实在很小,东西也很简单,只有一张硬板床,上面有一条黑黝黝的被子和一张暗得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褥子,中央有方小桌子,有一个棱角都被什么给撞断了,桌面黑漆剥落,斑斑驳驳很是难看。

  这间屋子其余的人没人愿意住,因为它周围都是光秃秃的,一点树荫都没有,窗口还向着北方,一到夏天热得要命像是一屉大蒸笼,到了冬天又冷得不行,风从窗口呼喳呼喳地灌进来,吹得脸都要皲裂脱皮。

  晚萦的手到了冬季又会生冻疮,冷了热了都会叫她难受得龇牙咧嘴的。

  两个馒头就拿了一个竹篾箕扣在桌子上,装馒头的是个泥色的碗,干净倒是干净的,只是那颜色让人看了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可这时的江逾白顾不得许多,一看见馒头就像一头饿狼看见了一只麋鹿,扑上去抓着就往嘴里塞,他黑乎乎的手在馒头上留下清晰的五个指印,他可不在乎,此时就算这馒头掉进泔水里去了,抓起来他依旧觉得比满汉全席都香。

  江逾白狼吞虎咽,噎得直打嗝,晚萦赶紧给他倒了一碗水,却见他翻起了二白眼,晚萦赶紧朝着他的后背“咚咚咚”的砸了好几下,他才“呃”的一声回过劲儿来。

  刚想哽着说声“感谢”就听得外面一声中气十足却不那么令人喜欢的声音在喊:

  “陆晚萦,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水洒了一地,盆子也倒在地上,你是不是皮痒了?”

  这一声让忙乱的两人同时住了手噤了声屏了气,晚萦用口型说了一句“我先出去了”,就打开门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江逾白就听见巴掌打在背上的声音和不断的叫嚣辱骂声。

  晚萦再度回到房间时已经月上中天,一开门却发现江逾白还没走,她问:

  “你怎么还没走?今天没机会了,好东西都被她们给分了。快走吧!给她们逮住,可有你苦头吃了。”

  江逾白却突然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陆晚萦。”

  “这是你的真名吗?”

  晚萦说:

  “我原本姓庾,叫庾晚,可这老鸨姓陆,她买了我,我就得跟着她姓。”

  “那怎么不叫陆晚?”

  “因为我还有个妹妹,叫庾萦,我怕有一天会因为我离开太久而把家人都给忘了。”

  江逾白侧耳听了听窗外,夜阑人静,只有阶下的蛩音阵阵。

  晚萦问: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江逾白回答道:

  “我叫江逾白,江是长江的江,逾是逾越的逾,白就是白色的白。”

  见晚萦正拿着火折子点燃油灯,火光在她脸上跳跃不住,江逾白忽然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接着又问;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就趁这种夜晚,夜深人静谁也不知道。”

  “离开?怎么离开?老鸨手里还抓着我的卖身契呢!跑得再远她也能报官把我给抓回来的。再说了,我出去又能怎么样?和你一样去露宿街头吗?”

  江逾白突然沉默了,以为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摆脱眼前的这种流浪无度的生活了,又怎么能再拉别人下水呢?

  “那等我将来有钱了来赎你出去,如何?”

  晚萦粲然一笑,眼睛都跟着发起光来,双手揪着衣摆重重的点了下头。

  那晚送江逾白翻墙离开时,他爬上墙头,骑在墙上回过头来,俯视着晚萦道:

  “你等我,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里,到那时候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晚萦的眼里渗出了凝露:

  “好,我等你。”

  自那以后,晚萦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见过江逾白,她日日夜夜的期盼着江逾白能再次笑容明朗的顺着墙头翻过来,然后将那乱蓬蓬的宛若秋季的杂草一般的头发抚到一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抓着绳子说一句:

  “哎,好久不见了!”

  晚萦天天等,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墙内的草已经拔了一茬又一茬了,柳树枝干上那被他用绳子勒出伤痕的地方早就愈合了,可他却许久许久都没有再出现了。

  晚萦从十三岁以后不知怎么突然就变得姿容妍丽起来,皮肤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干巴巴的,反而是喝饱了水一样,白白嫩嫩起来,一头青丝如瀑,长至腰下;柳眉弯弯,黛而不浓;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像是不菲的夜明珠;鼻梁小巧挺拔,像是一座秀丽的白玉山峰;双唇饱满像是带着晨露的花瓣,手虽然带着茧,但仍然十指纤纤像是削尖的葱根。只是左边眼角却因为当年被老鸨用金簪一戳之后形成了一个小疙瘩,像是长的一颗红色的小痣。

  当粗布短衣在遮掩不住晚萦的姿容之后,鸨儿终于发现了她。

  鸨儿笑眯眯的将她从后院请进了前院的阁楼里,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很是亲热,拿着画着西施的团扇轻轻的扇着风,一双戴满臂钏儿戒指手镯的双手按在她肩头,笑得一脸讨厌。

  像是得了一个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儿,倒也是,有了晚萦再加以□□,什么稀世连城的宝贝拿不到?那些男人就是猪脑袋,只要咱们的姑娘抛个媚眼勾勾手指,什么好东西他们不是争着抢着送到面前来?扔给他们一条用过的手绢,他们都能放在鼻子边上,陶醉得吸上半天。

  晚萦自从住进阁楼之后,后院的那些个人见了她一个比一个殷勤,笑得脸上都能开出花儿来,一个赛一个讨喜的来攀交情,晚萦虽说不曾报复但也素来不理。

  鸨儿为了培养晚萦在她身上着实也花了不少的银子,请来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教坊司的舞乐娘子来教她弹琵琶和书画先生来教她读书写字作画,到她十六岁,鸨儿让晚萦去接客,晚萦却宁死不从,说只卖艺不卖身。

  老鸨自然开始是好言相劝,到最后是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涂得猩红的指甲点着晚萦的脑袋连连骂说买了个败家子儿,就知道来算计她的钱。可打又打不得,万一打坏了自己多年的心血不久付诸一炬了?后来见晚萦弹琴唱歌效益似乎也不错就暂时由她去了,心里却在盘算着,死丫头,老娘暂时依着你,等再过几年就由不得你了。

  晚萦心里却还在想着,是不是有一天江逾白就能从墙头上翻过来,然后说:

  “我带你走。”

  很久很久了,久到晚萦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却再度出现了。

  晚萦从八岁等到了自己的十八岁,整整十年,晚萦觉得自己应该与他心意相通了,可实际上她不过见了他一面而已。

  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一句“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里”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就像做了一件事一定要知道个答案,种下了一棵枣树,一定要见着它开花结果一样。

  晚萦再次见他,他和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乱蓬蓬的头发已经梳理得整整齐齐,在顶上绾了个髻,一根玉簪横插进去将发固定住,其余的发丝披散在身后,身上穿的亦是白色的缎子,周身都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脸白白净净,眉目如画,手中却握着一把黑柄黑身的长剑,恰是一副少年侠客的模样。

  较之以前,他变得忧郁不少,一双眼睛像是两个长满了浮萍的深潭,幽深却没有波澜。

  晚萦一见他,蓦地心就开始“砰砰”狂跳,她的脸也开始微微的红了起来。她坐在纱帐里为他弹了一曲琵琶,他斜靠在榻上,黑鞘长剑被置于身侧,一条腿随意的抬起置于绣花榻面,露出白缎长袍里灰白色的长裤,黑色的粉底皂靴,一直笼到小腿,将灰白色的裤腿扎进了鞋子里;右手手肘杵在身后的紫色靠枕上,靠枕里装的不是棉花而是晒干了的芍药花瓣,鼓鼓囊囊的很大一包,花瓣不像棉花那般柔软,所以他的手肘并未在靠枕上杵出一个凹陷的深窝来,而是一动,松脆的花瓣就被压得“克克库库”的响,他左手空出来在屈起膝盖上敲着节拍。

  没一会儿,他随手拈起桌上的糕点放在唇边却并没有吃,眼神轻轻飘荡,不知将要停留在何方。

  一曲终了,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晚萦的手一顿,琵琶声随即停了下来,晚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待最后一丝余音在房里消逝之后,她才轻声答道:

  “我叫陆、晚、萦。”

  接着,是窒息的沉默,晚萦渴望着,渴望着他突然起身,猛的拉开纱帐,然后抓起她手里的琵琶用力的掷在地上,然后拉住她的手说:

  “我们走!”

  可是晚萦等了又等,等了又等,这短短的一刻却像是她过去十年所煎熬过的岁月,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冲进纱帐里来,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咬了一口唇边的糕点,那糕点的碎屑簌簌的往下落。

  晚萦突然丧失了力气,觉得自己十年的坚持与等待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意义。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晚萦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手一动,又拨响了弦。

  “小女子十年前认识了一个少年,我给了他两个馒头,他临走时说有一天要回来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家。”

  “他说他叫江逾白。”

  “公子,请问您见过他吗?如果您见过他,请一定要告诉他,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他。”

  纱帐外的人动作一顿,表情也滞了一下,随后将那咬了一口的糕点慢慢放下,缓缓走过来,似乎是十年以前的记忆突然倒退着重回了他的记忆,撩开纱帐他却忽然“吭吭”的咳嗽了起来,一张脸咳得酡红,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把剑,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都开始泛白。

  他说:

  “对,我记得你了。”

  他那天走的时候是从窗口下去的,因为窗口临着街衢,他说走窗口方便,他在窗口上足尖轻点,白衣猎猎,轻轻巧巧的落在了街道中央,就像当年他踢着墙翻过去一样,只是如今他已经再也不用倚靠那一根随时会将他摔在地上的绳子了,他就像一只自由的飞鸟,可以任凭自己的心意去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临走之前,他回过头来,对着晚萦说道:

  “你等我回来,带你走。”

  多么相似的一句话,晚萦心里升腾起一丝不怕和害怕,怕他这一走又很久很久都不再回来。

  她伏在窗口上问,俯下身多想当年他骑在墙头俯身看她一般:

  “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逾白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很快的。”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真的再也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晚萦最后一次见他,便是在刑场上。

  她没能再等到他,而他也再没能完成他的诺言。

  晚萦被轻轻摇晃着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变暗了。远远近近都开始点燃了灯笼。

  四周笼罩着即将末路的惨淡暗光,眼神惺忪,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重重,晚萦觉得额头有些拉扯一般的疼,摸了一下,凹凸不平的,想必是印上了袖子上凸出的花纹。她一直其身体就感觉有什么顺着肩背滑了下去,回头一看,是一张毯子。

  “天亮了吗?”

  皎皎和银月笑道:

  “娘娘,是天黑了。您睡得太久,都睡迷了,头疼不疼?”

  晚萦摇摇头,环伺一周:

  “王爷呢?”

  “王爷早就回去了,他看您很是疲乏趴在桌上睡着了,叫我们拿了毯子给您盖上后就回去了。”

  “他走之前说什么了没有?”

  “没说什么,只是走之前问了问我们昨晚皇上是不是宿在这儿,问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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