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端阳微微俯身，一目十行，很快追平和乐的进度，他盯着斗大的红色“于”字，嘴角微翘，“有语病。”

　　和乐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提起笔，圈出自己的姓，“这个于字不应该出现在这。”

　　和乐却只注意到原先的半包围结构，这下成了密不透风的全包围结构。没有肢体接触，浑身上下却是哪哪都不对劲，不但热，还麻。

　　于端阳浏览完逐字稿，点评：“有个问题，你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我就想问。”

　　身前的人没吱声。

　　于端阳低头扫视，发现症结所在，他弯了下唇，收回拄着的那只手，整个人倚着桌沿，面对她。

　　和乐如同被解穴，一瞬间，手脚能动弹了，呼吸也顺畅了，刚才恍恍惚惚，没听明白老师问什么，她窘迫地问：“之前没听清楚，老师说了什么？”

　　“我说，你好像挺喜欢把历史和地理串起来上？”

　　原来是说这个。

　　和乐定定神，专业问题好歹不怵，“历史和地理的定义要是一刀切，一个讲时间，一个讲空间，时空原本就分不开。历史地理学本身就是一门学科，前身是沿革地理，我大学也选修过相关课程。而且关联有助于记忆，加深印象。”

　　于端目露赞赏，“不过，备课也更费脑。”

　　“还好，就当是温习地理。”和乐一只手收紧，攥成拳，再舒展，旋即又紧握成拳，她慢慢抬起头，“我还记得有老师说过，历史和地理是绝配。”

　　和·实习老师·乐大小也算是个老师吧？

　　两双眼睛对了个正着，谁都没有移开，和乐是移不开，至于老师，她就不知道了。

　　她知道的，是书房的气氛正朝着暧昧的终点拔足狂奔。

　　然而下一秒——

　　“喵呜——”

　　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利落地蹿上椅子，经桌子，找好着力点，一跃而起，稳稳扒住老师的肩头，大脸盘子冲她打了个招呼。

　　和乐一见滚滚便不知尊严为何物，眉眼弯弯，笑得春光灿烂，“滚滚，睡饱了吗？”

　　滚滚舔着爪子，觑空瞥她一眼，目露不屑。

　　于端阳笑笑，就势站起。落座后，他将滚滚抱到书桌上。

　　和乐盯着圆滚滚的那一坨，心快化了，笔筒里有一根逗猫棒，她不问自取，举着在滚滚眼前晃了晃，后者意兴阑珊，举起爪子，“啪”一声，直接把逗猫棒拍在了桌子上。

　　“……”说好的喜欢她呢？

　　于端阳看出她的低落，失笑道：“这家伙怕摔，一到高点的地方就不爱动。”

　　和乐只好顺着台阶下，被挠过一回，她倒也不怵，伸手摸了摸滚滚的头，“那你乖乖在这坐着，我们先工作了，嗯？”

　　滚滚会理她就怪了，咱俩熟吗，你嗯什么嗯？

　　倒是有滚滚在，和乐总算自在了些，一下午顺利改完两篇逐字稿，不由长舒口气。她抬起眼，滚滚还懒洋洋趴在那，闭目养神，她把视线往旁边挪，那人一贯敏锐，她不及说话便被抢白：“怎么？”

　　“老师、在忙吗？”

　　“不忙。”

　　她恭敬地呈上逐字稿，“那请老师就近指导。”

　　击键声暂停。对面没接。

　　“我刚才大致浏览过，”他抬起眼，“总体可以夸，以下省略一千字的那种。”

　　“……”有这么好？

　　“唯一的意见……”

　　意见？她登时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听那头说：“是你得脱稿。这个脱稿，是指摆脱逐字稿。”

　　和乐沉吟：“老师是觉得太死板？”

　　“差不多，逐字稿好是好，不能依赖。有这份逐字稿，你上课就会下意识去回忆上面的内容，简言之，还是放不开。”

　　和乐若有所思，“是有这个情况。”

　　“上次说把上课当演讲，演讲分好几种，最稳的是读稿，其次脱稿，再次列大纲，即兴最不稳妥，但效果最好。但上课显然不能即兴，一来互动性没那么强，也不需要煽动情绪；二来，课程内容相对固定，即兴难以把控尺度。还是得折中。”

　　她现在几近于脱稿，折中即是……

　　“老师是建议我列大纲？”

　　“嗯。我听过你的课，你和学生间的互动是整堂课最出彩的部分，可以说信手拈来，这说明你思维活跃，语言组织能力强，完全能够随机应变。”他望向她，“这四年，脱胎换骨了。”

　　和乐晕乎乎，老师这眼神，怎么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意味？

　　她赧然解释：“大学里，我参加了辩论社，学生会也是个挺锻炼人的地方。”

　　“我看过你的简历。”

　　和乐一脸惊疑，“老师在哪看到的？”

　　“校长办公室。校长记得你是我教的，跟我提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

　　她点头，“到大学之后，想锻炼一下自己，北大学生会名声很响，当时我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会入选。”

　　“还一路做到了常代会副会长？”

　　“只是副会长。”一顿，“要是老师去，肯定能当上学生会主席。”

　　“这倒是。”

　　“……”老师，您可以稍微自谦一下的。

　　见她一脸无语，于端阳这才笑了，“对自己认识不足，一味低估自己，这点，大学四年都没长进，得改。”

　　这话说的，无论口吻还是声线，都亲昵得没边了，和乐没想到班主任在这等着自己，红着脸吐出四个字：“积重难返。”

　　“那接下来一个月，我监督你。”

　　这句比上一句更亲昵，和乐头更晕乎了，讷讷地“哦”了一声。

　　“至于脱稿的问题，也慢慢来。你先把逐字稿的内容做个拆分，互动性强的，考虑缩略。逐字稿最大的问题是耗时耗力，你现在只是来实习，以后转正，事情会更繁杂，你就是有心也无力。”

　　“记下了。”

　　于端阳抬了下下巴，“继续做事。”

　　“哦。”

　　和乐把脑袋转回去，重新进入状态。

　　一个键盘咚咚，一个笔下刷刷，地板上一层光毯，两人一猫，时光既热闹，又静好。

　　******

　　五点多，于端阳率先从书房出来。这个点，该做饭了，和乐没多久也起来活络筋骨，刚跨出书房门，厨房便发话了，两个字：“过来。”

　　和乐乖乖过去。

　　厨房里，猫饭正出锅，于端阳道：“你把晚饭端给滚滚。”

　　“我吗？”

　　“嗯，这家伙是吃货，平时五点半吃晚饭，我今天特地延了十五分钟，它现在正饿，你去，就是雪中送炭。”

　　“老师……”和乐欲言又止。

　　看出她的不认同，于端阳笑笑，“十五分钟饿不着它，只不过让它的进食欲望更迫切一些而已。”

　　铲屎官就是铲屎官，还真没说错。

　　等她把猫饭端到猫窝前，滚滚眼睛简直能冒绿光。对她的态度也稍稍好转，具体见于她蹲下的时候，滚滚的身体立马躬了起来，还特地往前迈了一步，迎接她……手里的猫饭。

　　饭后刷牙及脸部护理也都是和乐包揽，洗脸还好，刷牙就难了，这回老师作壁上观，连协助都省了，滚滚不大配合，连铲屎官在旁都不顶用。

　　和乐也不急，蹲在流理台前，又是顺毛，又是好言劝哄，费了老大的劲，好歹完成任务。

　　一抬头，发现老师倚在墙上正盯着自己，她顿时不自在，“怎么了，老师？”

　　“没怎么。”他唇线微翘，“只是觉得你一定会是一个……”

　　话到这就停了。

　　“什么？”和乐追问，直觉告诉她，下文并“不一般”。

　　事实上，下文相当“一般”：“耐心、细致，会是一个好老师。”

　　和乐怔了怔，“承老师吉言。”

　　******

　　晚饭比午饭省事，该洗的，该切的，中午已经备好，她做了个肉末蒸蛋再加瓦块鱼，汤还剩一半，两个人吃刚好。

　　餐桌上，和乐见对面瞄准瓦块鱼，一连夹了三筷子，暗暗记下。

　　饭后，和乐整理餐桌，于端阳把碗盘丢进洗碗机，而后跨出厨房，正巧，餐桌上手机振动，他路过瞄了眼，捞起。

　　通话没有外放，和乐根据老师零星几句回答，初步确认对方是来找老师打球的。

　　随即，她的猜想被证实，电话挂断后，旁边问她：“去不去打球？”

　　和乐受宠若惊，而后摇摇头，天知道她有多想观摩老师打球，然而和老师一起打球的肯定性别为男，再者，她的技术在高手面前可上不得台面。

　　“我们去的是高校，操场很大，你就算不去打球，也可以散散步。”

　　和乐犹豫，周末长跑的习惯她一直保持着，初来乍到的，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跑。

　　于是问出最为关心的问题：“不会碰到……老师的朋友吗？”

　　“你不去打球就不会。”

　　见她心动，于端阳直接做决定：“收拾收拾，我们出发。”

　　“……哦。”

　　两人去的是一家职业学院，车程十多分钟，私立的，钱多，设施自然就好。

　　车子一滑进停车场，和乐便火烧屁股般打开门，被男人叫住：“我可能要打一个多小时，夜里冷，你跑完步可以到车里等。”

　　说着，把车钥匙递给了她。

　　这把钥匙不啻于烫手山芋，和乐哪敢接啊，忙道：“不用的，老师，我大学跑过一万米，也要一个多小时，再做个拉伸，说不定还是老师等我。”

　　“给你就拿着。”

　　和乐跟谢主隆恩似的，双手捧过钥匙，再揣进自己的运动裤口袋，捂得严严实实。

　　职校开放操场，来散步的人不少，和乐遵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大原则，春寒料峭的，打算就跑个三千米，接下去也加入散步大军。

　　一小时后，她便乖乖坐到车里，闭目小憩。车窗降下一条缝，做透气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缝里飘进几道声音，和乐只是浅眠，迅速睁开眼睛，仔细分辨，其中夹杂着老师的声音，她坐正身体，打开车锁。

　　两只耳朵则机警地竖了起来，听到老师和另外几人道了别，不由长舒一口气。

　　不多时，驾驶座的门被打开，一身黑色运动装的男人坐了进来，沁凉空气扑面，其中若有似无地夹杂着来人身上的味道，好闻得要命。

　　“等很久了？”

　　和乐脸红心跳的，刚醒，声音还有点干：“没有，就等了一会。”

　　于端阳弯了下唇，“看起来像是睡了一觉。”

　　声音轻软，眼睛湿润，模样格外娇憨，也格外……让人想欺负。

　　觉察身旁投来的目光，和乐屏住呼吸，等了好半晌，还不见其收回，她轻喘一声，艰难地挤出话：“老师……不走吗？”

　　他扫视着她面上的晕色，而后坐正，“走。”

　　正启动车子，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于二五，等等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