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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赵安雨 16501字 2023-02-22

  2019年12月30日,斋浦尔

  2019年最后一天, 叶霈是在骆镔怀抱里醒来的。

  他胳膊粗壮有力, 枕上去不高不矮正合适, 昨晚就被她舒舒服服枕上去,听他絮絮讲着少年往事:“那小子直眉瞪眼的, 直接就往里闯。我们哪儿能干啊, 门口就给拦下了。他还挺横,说什么要见识见识自在门的真传, 点名道姓要找我大师兄。”

  武林中人,到其他门派挑战试手是很正常的事情。

  如果是交好门派,多半由相熟长辈带着, 约定时间, 客客气气带着礼物上门, 长辈叙旧喝茶, 晚辈互称兄弟,当面分个输赢,既能指点弟子, 又不伤和气,晚一辈能建起交情, 胜负也不会传扬出去, 算是皆大欢喜。小琬就跟着师傅拜访过不少门派,自然受益匪浅,可惜叶霈没能跟着。

  换成不速之客硬闯山门,多半不怀好意, 想借地头蛇的名声给自己脸上添彩,不少年少气盛的晚学后辈都是如此,希望打败知名前辈,进而一举成名。

  自己栖霞派开山赵祖师也是如此,在襄阳城无名道人手中得到秘籍,回乡苦练二十年,融会贯通毕生所学,武功大成之后前往少林寺,向不少高僧切磋求教。赵祖师自己记载,“连败七位高僧,连达摩堂、罗汉堂首座亦不敌”,大胜而归。不过双方非常低调,胜负也从未传扬出去,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一个无名之辈,也敢向大弟子挑战?叶霈想起威严肃穆的大师兄便想笑:“此等无名小白,何需大师兄亲自出手,就派傻骆驼一匹,上去踢几脚。”

  骆镔把脑袋伸过来:“我哪儿傻了?嗯?我哪儿傻了?”龇牙咧嘴的,头发长了不少,可真像动物园里的大骆驼,叶霈哈哈大笑撑住他脸庞,掰掰他门牙:“不傻不傻,就是大板牙有点像。”

  骆镔瞪她一会儿,嘴唇闭合,把脸一板,裹着棉被翻个身冲着墙不动弹了。

  伤自尊了?叶霈推推他,居然不理,咯吱咯吱腋下,人家不怕,拽拽耳朵,骆镔哼哼着拉起被子裹住头,她只好大叫一声,骑骆驼似的骑上去。

  清晨七点多,窗帘被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掌拉开条缝,明媚阳光像一道金线似的有力切割黑暗。

  其实骆镔长得挺帅气,用爸爸的话说,“周正”,叶霈趴在羽绒枕上,打量着身畔沉睡着的男人:头发乱蓬蓬,长方脸,眉毛浓密如剑,眼皮深且长,肤色微黑,胡须拉碴,典型的西北汉子,关中子弟。

  骆驼有点像兵马俑,穿上盔甲腰悬宝剑就能威风凛凛站在场馆一号坑里,吸引八方游客,闪光灯咔咔不停。叶霈忽出奇想,把脸埋在枕头避免笑出声,肩膀不停抖动。

  “美什么呢?”一只手掌伸过来,骆镔迷迷糊糊睁开眼,打个哈欠:“辛辛苦苦干半晚上,也不让你老汉多眯会儿。”

  陕西话真是有趣,记得宿舍集体看《武林外传》,跟着佟掌柜口口声声“额滴神”,他叫自己“婆姨”,又自称“老汉”,仿佛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叶霈捏住他鼻子,“还睡还睡,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么?”

  骆镔只好张嘴吸气,才不管这些,打量她的眼神带着点蠢蠢欲动,“啊?”

  又被她按住嘴巴,嫌弃揪一根胡须:“今天要和2019年说再见,还要hay new year--快去洗个澡,把胡子刮了,要不然没有好饭吃。”

  “有情饮水饱。”骆镔居然不为所动,色眯眯摸摸她下巴,“吃饭算什么?只要有床有婆姨,老汉还用得着吃饭?”

  话虽如此,片刻之后坐在客厅茶几前的时候,这家伙胃口还是很好的。两杯黑咖啡下肚,骆镔刚刚拿起第二个三明治,目光一瞥间便定住了:

  一个绘着云朵和飞鸟的彩陶花盆被叶霈捧在手里,看上去艳丽精致,只比脸盆小一号。

  什么意思?

  见她兴冲冲把花盆翻转过来,径直往自己头顶扣,骆镔下意识便躲,被叶霈瞪一眼:“别动别动”果然不敢动了,两只眼睛费劲地朝上看:“叶子,亲老公都不要了?”

  “这么丑,怎么要啊?”得手了的叶霈有点得意,退后两尺,望着戴着花盆帽的男朋友忍不住哈哈大笑,转身拿手机:“你别说,还挺搭的。”

  《失恋三十三天》是部神奇电影,参演过的明星都出轨出事,白百何文章张子萱陈羽凡,就连导演也栽倒在《上海堡垒》,不过平心而论,电影拍的还行,叶霈就从中学会一招:

  用一把剪刀,沿着花盆边缘轻轻修理男朋友露出来的碎发,尽量修剪整齐--叶霈睁大眼睛、神情专注的样子挺可爱的,放弃抵抗的骆镔忍不住发笑,在心底叹口气:叶子很久没这么快活了。

  今天运气不错,叶霈一边和琥珀堡熟悉的面孔打招呼,一边伸着脖子张望,是“小伤疤”!她兴奋地指着不远处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年轻公象,大声说:“上次就是它!”

  在它背上遇到迦楼罗附身的游客,还险些受了惊。

  骆镔自然明白,朝着那头裹着红布、长鼻和耳朵花花绿绿的公象招招手,“发现没有,今天运气不错。”

  要是再遇到迦楼罗一次就好了,尽管有经验的老队员都说,这位金翅鸟神祗从不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叶霈依然心存侥幸。

  可惜幸运儿不常有,几分钟之后,坐在象背东张西望的叶霈没能发现任何异常的游客,只好拍拍粗糙的象背:“上次吓到你了吧?一会儿有香蕉吃,下次见就是明年了。”

  “小伤疤”扬扬长鼻,像是说“一言为定~”

  琥珀堡、水上宫殿、月亮水井、城市宫殿并肩站在风之宫殿面前,夕阳把这座粉红建筑染成美丽的橙红色,翠蓝拱窗被渲染得格外鲜艳,远远望去,像诗人浪漫的诗句,又像一副珍贵的油画。

  “ok了。”叶霈挽着他胳膊,掂起脚尖极目远眺,确认没有金翅鸟的痕迹便伸个长长懒腰。其实上月刚刚遇到过迦楼罗,本月再出现的几率低的不能再低,与其说碰运气,还不如养成了习惯,心诚则灵嘛。“收工收工嗯,今年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最快也要明年了~”

  大概元旦的缘故,今天份额的鲜花格外丰富:红艳艳的玫瑰,黄灿灿的金盏花,浅蓝的绣球,居然还有两大串用针线穿好的白茉莉,虽然有点蔫,闻着香极了。

  卖花的是个小女孩,七、八岁,蜜色肌肤大眼睛,瘦瘦小小的,总令叶霈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每天聊几句,几个月下来生客也成了熟客,自从知道这个叫艾希娅的小姑娘家境贫寒,有位病恹恹的哥哥之后,叶霈每天在风之宫殿打完卡,都到她这里买一大堆花带回酒店。

  “叶霈~”小姑娘满口不太标准的中国话,又朝骆镔笑,念叨一大串单词,大概是当地语言的骆驼。接下来她变魔术似的从摊位底下拎出一个白布袋,打开捧起来:掌心大小的粉红花朵搭配着嫩绿花蕾,多看几眼,一天的疲惫都消失了。

  见叶霈惊喜的叫“so beautiful”,小女孩开心地眯着眼睛:这位慷慨的中国游客不喜欢当地拜神的传统花卉,却像大多数年轻游客一样青睐浪漫的颜色。

  分别的时候三人喊着“hay new near”走得很远还挥手。

  到达big bazaar超市的时候,往日热闹拥挤的人群不见了,视野里空空荡荡,收银台只有零星几人,衬得迎接新年的歌曲有点孤单。

  鸡腿、鸡翅、鲜虾,西红柿黄瓜土豆,叶霈看什么顺眼就往购物车搬。路过饮料区的时候,骆镔搬了苏打水、橙汁,又拎着几种当地啤酒细瞧。

  先焯水,再用油锅煎,最后才放进瓦罐里--没有瓦罐,汤锅也一样,叶霈跃跃欲试。豪华套间还不错,厨具设施一应俱全,加上桃子全套家当,叶霈信心十足。

  尽管有点发憷,她还是勇敢地从噼啪作响的油锅里捞出焦黄的鸡腿鸡翅,一股脑儿塞进铺着洋葱土豆的锅里,总算松口气。也没那么难嘛,师傅说我天资聪颖,难道我对厨艺也有天赋?她得意地望一眼客厅,骆镔正打着电话,神情不算轻松。

  葡萄酒、啤酒(买不到米酒)和酱油,再掰点桃子留下的四川辣椒,猪油可没办法。汤锅满满当当,啪地一声,火苗愉快地跳跃着。

  “妈~哎,不是说了么,我不回去了,眼看就过年了,不折腾了,路上太累了。”前几天妈妈再三叫她回去过元旦,自己和骆镔商量,最近忙得很,索性留在斋浦尔,下月阴历十五之前回国。妈妈大概以为自己能给她个惊喜,话语中的期待令她有点歉疚。“吃饭了没?家里还是下馆子?”

  母亲有点失望,絮絮说着:“我和你叔叔做的饭,饭店人太多,定不到座位,晓萍也在。”

  晓萍是继父前妻生的女儿,对叶霈来说基本是个陌生人。听起来母亲有点不快,她只好岔开话题:“妈,你猜我干什么呢?上次你教我的三杯鸡,不错吧?嗯,骆驼也在呢”

  挂断电话,刚刚看到骆驼戴着花盆照片的赵忆莲已经在微信里抗议“把你男人带回来,让本人把把关”她打包票:“春节请您过目,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三杯鸡醇厚香甜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的时候,叶霈已经煎好半盘荷包蛋,开始往菜锅放洗好的青菜,胡乱扒拉几下,就把郫县辣酱和豆瓣酱倒进去--桃子总这么调味。

  熟了吧?她拎起一根菜叶嚼嚼,自我感觉不错,把切成两半的荷包蛋倒回去,盛出锅的时候直擦汗:做菜可比练功夫难多了。端着菜盘回身,发现男朋友默默靠在门口:他认真地注视自己,面容平和温柔,像是等待了千年。

  “尝尝。”叶霈把菜盘塞到他手里,又拎起筷子夹一片荷包蛋,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骆镔一口吞掉,咂咂嘴,喃喃说,“我婆姨,没白娶。”

  她戳戳他肩膀:“喂,谁嫁给你了?”

  他把脸探过来,满脸惊讶:“你不嫁给我?”

  餐桌摆好蜡烛和盛满红玫瑰的花盆(早上骆镔戴过那个),相当雅致。平时都是女生们在群里发照片,今天骆镔破天荒照了菜肴发到群里,惹得一片赞誉,纷纷发来晚餐:樊继昌和莫苒在一起,猴子和老婆回长辈家,桃子没动静。

  “我婆姨居然会做饭。”随后大部分时间,这句话被骆镔挂在嘴边,也用实际行动捧场:连吃三大碗饭,菜也都吃光了,令叶霈心满意足。

  夜深人静的时候,洒满花瓣香料的热水令人如在天堂。面前金翅鸟威风凛凛,黑蛇诡异可怖,叶霈用沾满泡沫的浴球在骆镔背脊搓来抹去;后者舒服地趴在浴缸边,不停鼓励:“使点劲。”

  她干了一会活儿,用手指把湿漉漉的黑发理到耳后,“还差几分钟?”

  答案是三根手指。

  骆镔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把身体转回来,两条长腿不得不伸到一侧,“叶子,许个愿吧。”

  又不是过生日,不过愿望总是美好的,带着甜蜜的祝福、勃勃生机与无限希冀。

  她抱着膝盖,下巴贴到浮着红玫瑰花瓣的水面:“第一,希望迦楼罗赶紧来找我,第二,希望小琬赶紧回来,第三嘛第三由你说好了。”

  骆镔神情认真而专注,双手温柔地捧着她脸颊,“第三,你和我都,好好的。”

  此时此刻,被叶霈惦记的小琬正寻寻觅觅。

  师祖笔记记载,“密林蔽日,不辩方向”,她仰起头,茂盛纠结的枝条在离地数米高的地方织成大伞,把阳光隔绝在外。明明下午三点,却阴暗如同午夜,颇为阴森。

  要不是有指南针,非得迷路不可,小琬却兴奋不已:雷击木一定就在附近!

  说起来容易,找起来可就难了,祖师也只留下大致方向。从下午足足找到午夜,也没看到有价值的东西,小琬吃过宵夜,继续顺着一个方向走。

  这是她摸爬滚打数月,琢磨出来的窍门。凭小琬的眼力和记性,走过一遍就不会忘记,能最大程度避免重复赶路。

  深夜十一点半了,小琬看看手表,顺着一棵大树敏捷地攀登到顶,站在一根最粗壮的树枝朝周围眺望。咦?她忽然惊讶地盯着手表,今天是2019年12月30日?

  过新年啦?

  小琬摸摸头,忘得一干二净。

  往年师傅在,带着她和面洗菜剁馅,包一大堆饺子,大黄啃肉骨头;等师姐回归师门,师傅就带着她去北京,和师姐师姐奶奶过元旦新年--师姐奶奶是个好老太太,每次都给小琬压岁钱。

  可惜师姐奶奶也驾鹤西去了,师姐哭了很久很久。

  师姐现在哪里呀?南昌还是北京?小琬掏出笔记本看看,距离阴历十二月十五只有不到十天,大长虫摩睺罗伽就要钻出来吃人,雷击木还不知道在哪里。

  小琬像师傅那样重重叹气,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师姐,连个电话都打不通。

  那是什么?收好笔记本的瞬间,一丝光亮映入小琬余光,看着在数百米外。既然“密林蔽日”,就不是月亮星星,这里人迹罕至,也不可能是手电篝火,小琬这么想着,陡然提一口气,凌空跃到前方五、六米外的一棵大树树枝上,荡秋千似的微微一荡,借力又落在六、七米外。

  还有一段距离,叼着手电的小琬就发现前方是块空地,中间生着一棵奇怪的小树:只有三尺高矮,手臂粗细,弯弯曲曲生着几根树枝,树叶稀稀落落,似乎没什么古怪--一道湛蓝耀眼的电光突然从树根升起,顺着树干弧形游走,在树枝尽头发出轻微“噼啪”声。

  是雷击木!

  用不着看第二眼,小琬就狂喜地从数米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脚步却放慢了:祖师记载,此等灵物周围必定有成了气候的妖物守候,切切不可大意。

  果然,就像感觉到她到来似的,地面长长的阴影忽然动起来了:开始小琬以为是条大蛇,却感觉它毛茸茸的长着许多羽毛,仔细一瞧,明明是条生长着无数细细脚爪的大蜈蚣嘛!

  师姐总说蛇人很丑,这条蜈蚣也挺难看,而且可真大,足有十二、三米长,一节节甲壳黑黝黝泛着光亮,眼睛红红的似乎有智慧,普通人看了肯定瘆得慌。

  管它呢!小琬欢喜地心脏怦怦跳,原地翻个筋斗,雷击木到手,我得尽快赶回去帮师姐!

  大概感觉到杀气,大蜈蚣陡然人立而起,上半身数十条对称的脚爪不停摆动,嘴巴一开一合。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陡然亮起一道闪电般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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