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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赵安雨 15196字 2023-02-22

  2019年11月12日, 北京

  老曹小施真可怜啊。

  不等看清天花板,叶霈眼眶发热,泪水打湿枕巾。

  往日平安归来,“碣石队”微信群总是热闹得很,大家报报平安,调侃两句,若是怕看到伤亡不敢多问, 就先歇会,吃吃饭睡一觉, 今天却寂静的可怕;有几个“丁”字庭院的冒泡, 不知怎么, 很快沉寂无声。

  用冷水洗把脸, 叶霈觉得好过点了, 离开房间顺着走廊前行。这里是碣石酒吧附近酒店,队员们三三两两随意入住, 避免出事后给同伴添麻烦。

  房门敞着, 隔壁大鹏已经到了, 仰躺在大床上呆呆盯着天花板, 不知想些什么。

  听到她的脚步, 倒在椅中的骆镔茫然抬头,与其说悲戚,更多的表情是不知所措,以及无可奈何的扼腕。见到她进来,他像是想起身, 却没能站起来,只好伸出两只手。

  印象里的骆驼总是坚定果决,一往无前,自有其魅力风采,令旁人不由自主追随信服,而不是面前这个被悲伤笼罩的中年男人:没错,短短一晚之隔,他像是老了数岁,挺拔笔直的背脊佝偻着,令她陌生不已。

  他的双手冰凉潮湿,握着可真不习惯,于是叶霈用自己手掌用力包紧两枚大大的拳头,希望能焐热些。骆镔轻轻用力,把她一把拥在怀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以前他总是给她一种参天大树的安全感,如今轮到他依靠在自己肩膀寻求安慰了。

  怪可怜的,她难过地摸摸骆镔黑发。

  身后大鹏忽然哈哈大笑,有点歇斯底里,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谁也逃不过,哈哈,黄泉路上无老少,奈何桥上骨肉分,都有这一天”

  做为混迹“封印之地”三年的老人,南边联盟主力四队领袖之一,老曹第三天告别仪式非常隆重。

  “佐罗队”张得心木头带队到了,“天王队”也全员到齐,表情悲戚,就连北边联盟也来了不少:“公牛队”丹尼尔、“湖人队”詹姆、“巫师队”朱利安,还有两、三只稍小些的队伍。他们面目肃穆,黑衣黑裤,胸前别了小小白花。

  此时此刻,南北矛盾不值一提,大家只是被莫名其妙拉入“封印之地”的可怜人,只想活下去。

  叶霈还记得初在碣石酒吧见到老曹的情形,后者喝多了酒,匆匆忙忙要走,被六个新人拦住只好说“每人一个问题啊”;如今时过境迁,两人死在宫殿,齐刘海转投仇敌,李俊杰波浪卷安然无恙,老曹自己却成了黑白照片里的人物。

  请你安息,我~我们会尽力活下去,给你报仇;若是不行,你先走一步,我们迟早找你汇合,到时再逛兵马俑,吃羊肉泡馍吧。黑裙黑鞋的叶霈敬三炷香,恭恭敬敬鞠躬。

  有这种感慨的不止她一人。李俊杰唏嘘不已,红着眼圈回忆半年前的事情,又把当晚经历讲述:“我们在大本营藏得好好的,大半夜过去,你们放哨的四个方向都没有异常,还想着,算是踏实了。”

  “忽然有黑衣人跳上围墙,把散客杀死点着了,就这么扔进庭院,又有人在外面叫喊敲打,把周围那迦都引来了。”

  叶霈捏紧拳头,骂都骂不出。

  李俊杰叹气,继续说:“老曹老丁他们想追击,又得护着我们,来不及了。院门被堵住,眼看守不住了,那迦一个摞着一个,不停从外面往里蹦,跟下饺子似的。”

  “你们回来的最快,老曹几个一商量,分出一半人,猴子板砖带着,从门往东闯。我们趁着那迦被引走不少,跟着老曹翻墙从后撤。路上遇到骆驼,死了几个人,又分出几个人把那迦引开,就这么到了乙字院。”

  “好不容易安置下来,骆驼带人在外面巡逻,想不到韦庆丰,哼,他知道我们落脚地,提前躲在屋檐底下,就这么突然杀出来,把莫苒挟持走了。”他忿忿地瞪着门外,仿佛“银獴队”就在那里似的。“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我,谁也想不到,眼看天亮了,韦庆丰也拿下了,居然会出这种事。”

  他越说越难过,背转身不停拭泪。

  两人刚刚认识老曹半年都难过不已,更别说加入“碣石队”数年的老队员了。

  丁原野、王瑞和刘文跃眼睛通红,萎靡不振,时不时突然沉默,东张西望着,很不适应失去这位老朋友;樊继昌和桃子好一些,说的话不多,还能安慰安慰同伴;骆镔和大鹏似乎平静不少,里外张罗着仪式,叶霈却明白,有些话是不需要在明面说的。

  可惜他们的悲伤加起来,也比不过小施十分之一。

  即使亲眼见到老曹惨死,这位年轻姑娘依然不肯接受事实。起初她想把身畔再也睁不开眼睛的老曹唤醒,被骆镔等人拉开之后晕死过去,不得不送到医院,醒来之后坚持要见老曹,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她年迈的父母赶了过来,搂着她哭泣。

  老曹仪式那天,出乎众人意料,小施倒很平静,依在墙角望着来来往往行礼的人们,什么话也没说,像是眼前一切统统和她无关似的。

  就像被茫茫白雪覆盖的平原,悲伤被深深埋在土壤里。

  相形之下,瑶瑶表达悲痛的方式就直观多了:男朋友甘涛在突围时牺牲,她哭得昏天黑地,气都喘不过来。波浪卷一边安慰一边庆幸,自己男朋友活了下来。

  甘涛不是唯一牺牲的队员,事实上“碣石队”伤亡惨重,九十余人足足减员四分之一,依附在周围的几队散客更可怜:他们先被“银獴队”偷袭,又被大批那迦围堵,除了极少数幸运儿,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对于“封印之地”的人们来说,时间太紧迫了。

  老曹仪式和集体白事是在同一天举行的,结束之后,南北几队队长等在外面,骆镔想了想,拉着一队丁原野并肩出门,还不忘叮嘱叶霈几人尽快订回印度的机票。

  “这里有我们,先把第三关过了再说。”他匆匆走远。

  “霈霈,陪我待会儿吧,老张骆驼今天回不来了。”谢岚黑帽黑裙,领口别着白玫瑰,很有点老电影风采,眼圈红红的显然哭过。“老张这两天没睡,和我一宿一宿的聊,总是说旧事。”

  张得心和老曹联手闯荡“封印之地”三年,不仅是战友,还是老友;难过痛惜与兔死狐悲,叶霈能想象得到。

  酒店是不能住了,老曹去世,家里乱成一团,别墅也不能待了,叶霈便带她回自己家。

  谢岚还没来过,进家门溜达一圈,就用手机a点酒;找出新睡衣,正把白玫瑰和白百合放进花瓶的叶霈感叹:“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把手机一抛,伸个懒腰,“老张说的对,能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吧,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冰桶和美酒送到的时候,谢岚正低声讲述三天前的经历:“我们也派出几队放哨,你们一出事,我们立刻分了一队接应,剩下的人转移。”

  “旁边三队散户,跟老张关系很好,不能不管。”她目光感慨,似乎回到血与火的三日前。“等都踏实了,天快亮了,木头已经带着十多人在外面,我们就没敢动,也想不到,老曹怎么”

  幸好有“佐罗队”帮忙引走一部分那迦,否则大本营的人们可能坚持不到我们回去,沙发上的叶霈开始倒酒。

  好几种洋酒红酒,叶霈挑了百利甜,小女生才喜欢,不过我们也不老。加冰块,倒满两杯,递过去一杯。

  “霈霈,那条蛇~我是说那条凶手。”谢岚喝一大口,有点太稠,又拈冰块。“什么感觉?”

  老相识了,叶霈耸耸肩。“在一线天见过,很难缠,被骆驼砍了一刀。”

  两人通过“一线天”的经历,谢岚听她讲过,抱着膝盖后怕:“这种大型怪兽威慑力很强,只要一出现,大部分人就吓得动不了了,你这种摘过七宝莲的还好;摩睺罗伽爬出来的时候,我腿都软了,真的,霈霈,你来得晚,没经历过,去年这时候直到年底,真是鬼门关。”

  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叶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抹抹嘴角,“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人生自古谁无死,还不如拼一把。”

  试试我的焦木剑。

  手机响了,是骆镔。背景很嘈杂,听起来他有点疲惫,听说两人在家里,倒是放了心,叮嘱几句“注意安全,弄点吃的”就挂断了。

  “他们啊,明天都不一定能完事。”谢岚撇撇嘴,拈个开心果放嘴里。“去年就是这样,整整折腾两天,才算拍板--光是咱们南边的也行,加上北边丹尼尔他们,又有于德华那事,谁都不放心,谁都得防着,麻烦着呢。”

  这倒是真的,换成自己,也生怕被当成炮灰或者诱饵,必须在同盟中占据有利位置。

  叶霈想了想,压低声音:“听骆驼说过,前几年南边北边从来不肯合作,有一次年底,把所有散客都给牺牲了,还死了一半人?”

  若不是于德华死了,“银獴队”势成水火,南边三队未必愿意和北边联盟,后者摆过己方一道,很难令人放心。

  “不止。”谢岚脸色阴沉,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生怕吓到自己。“老张说,他进来之前那年年底,北边南边火并,杀了不少人,连散客带死人都点着了,围成一个圈子,防住了大部分怪兽,这才活下来不少人。至于摩睺罗伽,哼哼,还是不管用。”

  此时此刻,四九城另一个角落的莫苒无法原谅自己。

  “昌哥。”她垂着头,三天三夜无法入眠的缘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血丝,面色憔悴,发白的嘴唇哆嗦着,“都怪我,是我害了老曹,甘涛老刘他们,都怨我。”

  樊继昌把她紧紧拥进怀里,没说完的话也被堵住了,低声说:“胡说八道,是银獴队下的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受害者,知道吗?不许胡思乱想。”

  怀中女孩用力摇头,挣扎着哭出声:“要不是我,队里也不至于,不至于死了那么多人”

  其他人会不会这么想?嘴上不说,心底也在责怪吧?

  樊继昌心底沉甸甸,干巴巴地说:“别想了,行吗?你睡会吧,啊?天天这么熬着,怎么顶得住?后天就回印度了。”

  满面泪痕的莫苒又摇摇头,黯然说:“昌哥,我,我退队吧,我~不想留在碣石队,我也不能留下,我没脸见小施,没脸见瑶瑶”

  “瞎说,这是什么话?”樊继昌胸膛不停起伏,声音也大了起来,粗鲁地说:“莫苒,这不是你的错,银獴队那帮王八蛋--妈的,我跟他们没完。”

  “别,别,你别。”莫苒揪着他上衣的双手发白,小指指甲都折断了,“昌哥,你别,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好好待在队里,不许出去,还有两个月就年底了,哪里都不去,行不行?”

  女孩子更瘦了,下巴尖的令人心疼,于是樊继昌心软了。“莫苒,那我们说好,你好好的,哪里也别去,我也该干嘛干嘛,该守家守家,该放哨放哨。行吗?”

  见女孩子迟疑着,慢慢点点头,他才长出口气,“阿苒,我们说好,谁也不走,啊?我~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

  “昌哥,你~”莫苒把脸孔藏在他胸膛里,细声细气地说,“樊继昌,谢谢你。”

  樊继昌笑了,“阿苒,你跟着我,委屈不委屈?我~是个粗人,没文化,你是北大的,配一百个我都有富裕。”

  从阴历十月十五到现在,莫苒第一次露出笑容,双眼弯弯,笑靥如花。“可我只喜欢你啊。”她理直气壮地说,声音很大:“你救了我的命,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樊继昌搂紧她,如同稀世珍宝。“阿苒,我饿了。”

  几分钟之后,汤锅里的油热了,切个最红的西红柿扔进去,用锅铲压几下,倒入开水,撒几个海米。

  牛肉面是莫苒最拿手的,不过偶尔换换口味,樊继昌也很欢迎。

  蘑菇、菠菜放进去,撒点胡椒面和香油,莫苒舀勺汤尝尝,满意地关火。单独盛出一份,才把汤锅搬到餐桌,又从冰箱取出什锦面包--樊继昌不爱吃甜的,对这种旧式面包却情有独钟。

  “我去看看小白。”她端着保温盒,温柔地像个小妻子:“你先吃,马上就回来。”

  樊继昌“嗯”一声,望着面汤腾腾升起的白气。

  这套房子是樊继昌买下的,招待过骆镔叶霈不少好友;小白在楼下租了套二居室,孤零零的,又不想离她太远。

  推开房门,里面黑漆漆的,把保温盒放在客厅,莫苒直奔卧室。相依为命的好友果然在里面,裹着被子像是睡着了。

  “小白?”轻轻喊几声,不见有动静,她想了想,阖上房门,留了张纸条才走。

  听到大门响动,卧室里的小白轻轻翻个身,泪水已经把枕头打湿了。

  三天前来抢苒苒的,除了韦庆丰大池,还有、还有张三李四两个畜生。这当然不是他们的真名,不过在“封印之地”已经足够用了。

  想起那两张被污泥涂黑的面孔,两张恶臭的嘴巴,四只肮脏有力的手掌,小白浑身哆嗦得像风中枯叶。

  不不不,走开,别碰我,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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