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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在山的那边是我 17909字 2023-02-15

  1

  谢遥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其实很深刻。

  谢母可以给谢城谢楠做很多衣服,可以温柔地为他们整理好衣领,却从来没有对谢遥有一个好脸色。

  谢遥总是很不明白,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母爱。谢母不来看他,不喜欢他去请安,不为他做衣服,但却给了他最好的食物和衣服,给他找了温柔如水的奶娘和严厉又温和的师父。

  身边的丫鬟有时候会告诉他让他多体谅一下谢母,毕竟谢母生他养他不容易。那时候小小的谢遥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在他下了学堂后,就认认真真给自己母亲画了一幅画,然后在晚上轻轻敲响了谢母的房门。

  最终的结果是被丫鬟抱走了,谢遥不喜欢哭闹,他只是眨眨眼,认真地问他可不可以把画送给母亲。丫鬟答应了,把画收走了,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后来他问奶娘,为什么母亲不可以像奶娘一样温柔地对他。

  奶娘告诉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爱自己孩子不同的方式,也许是因为谢遥身边的人都太温柔了,所以谢母希望他能够成熟一点,所以才那样对他。

  谢遥是个不喜欢怀疑别人的人,所以他信了。

  许多年来,他都觉得这是谢母表达关心的另一种方式,虽然跟哥哥们不一样,但至少在某些方面,谢母对他挺好的。

  后来他遇见了沈淮,沈淮跟他很不一样,他有着令人艳羡的天赋,有着极其疼爱他的父母,他和哥哥姐姐的关系都十分融洽。

  沈淮娇气又任性,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少爷。

  他有时候也会问谢遥:“为什么你父母这样对你啊?”

  在他的世界里,父母就该是沈父沈母那样生怕他饿了冻了不高兴了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跟他的父母完全相反的谢家。

  谢遥想了想,认真道:“每个人都有表达关心的不同方式,或许这就是他们的方式吧。”

  他已经习惯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渐渐地也不去求了,既然谢父谢母是这样的,那他就受着,就算不理解,也不去埋怨。

  就算谢母之后威胁他答应婚事时,谢遥也告诉自己,不要去埋怨,一旦有了这个头,那过往种种都会压在他心里,他会一遍一遍去回想过去,去更加埋怨。

  他告诫自己这是不对的,然后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想呆在家里,有时候他会看着奶娘,看着头发逐渐发白的奶娘在灯下为他做衣服。

  只因为他可笑的不满。

  因为他的不愿意,反而让奶娘承担了这份错。

  谢遥一点也不希望看到奶娘受伤害,在他小时候,最高兴的不是回来后看到自己父母夸奖自豪的神情,而是奶娘在搬着凳子在院子里等他下学,然后问他要不要喝点热汤。

  奶娘算不上知书达理,在修行方面也帮不了他任何忙,但谢遥就是怀念着她。

  怀念着冒着雨回来时那一碗味道并不好的热汤,然后在奶娘的注视下完成功课,在丫鬟不注意时悄悄把最好吃的糕点留给奶娘。

  因为主仆之分,他不能将最好的都给奶娘,因为管着奶娘的不是他,是他不愿意理他的母亲。

  谢遥终究是不敢忤逆她的。

  2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谢遥其实很崇敬自己的父亲。

  他记得小时候谢家的分支求上门来,说是一个修士外出游历时意外失踪了,怀疑是一些不安好心的散修干的。

  这类散修最是难缠,通常结伴而行,谋财害命,随即就立马离开,这一次居然敢惹上谢家了。

  但这修士并不出名,在宗族里也是一个不怎么惹人注意的人,一些长辈便不太愿意花太多精力去找人。一是不一定有结果,二是不值得。

  一个分支的小修士居然来求主家帮他找人?

  异想天开吧。

  但谢父答应了。

  谢遥永远记得谢父力排众议的样子,他坚定地看着所有人:“那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难不成我们要因为一些找事的散修就放任一个孩子被折磨吗?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得有个交待,不仅仅是因为谢家的脸面,更是因为我们不能拿一个孩子当作牺牲者。”

  “不管是谁,只要有希望,我们就得去救,就得去试试。”

  谢父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坚定,他身上仿佛有一种感染力,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同意他的说法。他端正的脸上满是坚定,斩钉截铁地下达了命令,言语里的自信和真挚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谢遥听到有人说,谢父真是真真正正的君子,是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家主。

  谢遥抬头仰望着自己的父亲,愣愣地看着他下令,谢父低头轻轻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却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日后若是家里有需要,谢遥也必须这样做。

  谢遥则傻兮兮地问:“那......若是我不见了,父亲也会去找我吗?”

  谢父闻言一顿,然后第一次摸了他的头,轻声道:“当然了。”

  谢遥微微闭眼,感受着来自父亲粗糙巨大的手掌的温暖。

  他认真地想,父亲会来救他啊,真好。

  原来真的是他狭隘了,父亲还是关心他的。

  但他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能让父亲这样担心他。

  谢遥很多年来一直谨记着这个对自己的要求,他受伤时不会告诉谢父谢母,突破时却悄悄暗示丫鬟,然后盯着第二天父亲的神色,看他有没有温和一点。

  若是能有一点点,他就会很高兴了。

  可惜他的能力太差,总是看不出来大人的想法。

  后来他搬离谢家,因为种种原因很少回谢家时,谢遥都是崇敬父亲的。

  谢父这些年来一直维护着长安的安定,出了什么事都会有人找上谢家帮忙,这是谢家给长安的印象。

  谢遥也一直很自豪,他同样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保护着自己的故乡,保护着自己身边的人。

  只是到头来,他一样都没做到。

  而他也没有成为那样的人,反而愈行愈远。

  在谢父让他出去一起引开敌人的时候,谢遥自然答应了;在他把那个盒子给他时,谢遥也郑重的接过了。

  他知道自己让谢父失望了,但他从来没想过谢父会骗他。

  当他失手打落盒子,看到那块玉佩因为帮他挡了那一刀而碎成几块时,谢遥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捂着腹部慢慢滑坐到地上,听着外面的喧闹声。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逃,可他逃不了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逃,只能将血一点点滴在玉佩上,想大笑几声,又没有这般豁达,只能任由泪珠涌出眼眶,滑落在衣服上。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没有回长安,而是尽全力逃了一个月,他知道长安一定会没事,但不知道这个代价是他。

  谢遥应该说自己愿意,说自己愿意为长安付出这些,他就是应该舍己为人。

  可他不愿意,他不想被抛弃。

  难道这也是错吗?

  3

  在被关着的那一百年里,谢遥曾幻想过谢父会不会来找他。

  就算是把他抛弃了,但是当年的承诺,应该会履行吧?这里好像很偏远,应该并不好找。说不定还有埋伏,或许还有陷阱故意让谢父栽进去。

  母亲会有一点伤心吗?

  毕竟她说过不愿意看到自己任何一个孩子受伤。

  他应该……也算她的孩子吧?

  谢遥在无尽痛楚之中胡思乱想着,既想要谢家来找他,又担心谢父会不会因此遇上麻烦。

  幼稚又天真。

  谢遥在祖父床前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消逝时,莫名有一些怀念从前。

  至少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天真地相信自己相信的,好像生活在美好的幻想里。

  只是幻想终究会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残忍的真相。

  谢遥看着一脸愤怒冰冷的谢父,开口问的却是:“你有想过来找我吗?……哪怕就一次……一次就行。”

  谢父沉默着和他对视,看着这个自己百年没见几乎变了个样的幼子,在他疲惫不堪的眼中还残留着一丝幻想和希冀。

  幻想着自己的过去并不是那么的可悲。

  但谢父还是打破了他的幻想。

  “你本就不应该活着。”

  谢遥微微一愣,茫然地点点头,而后又笑了笑,身后是他发怒造成的一片废墟,身前是他崇敬了多年的生父。

  而他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多么可悲啊。

  谢遥低笑几声,忍着哽咽和莫名的泪水,笑声越来越大,眼前一片朦胧,在这种朦胧之中,他只能看见谢父冷漠的神情。

  还有他冰冷的话:“看看你现在,有了蛮荒血脉,你终究会成为恶人……你做的事、说的话,难道还不能证明这些吗?”

  “证明?证明什么?证明你做的是对的?”谢遥拿着刀逼近他,“证明你就应该在我成为恶人之前杀了我对吗?!你明明、你明明说过……”

  谢遥随后又无所谓地笑了笑:“算了。”

  “你说得对。我就是恶,谢家将毁在我手上,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因为你没有早点杀了我!你记住了,谢家的灭亡是因为你!”

  黑雾从他手中现出,绕上他的刀,谢遥眼神冰冷,满是杀意和暴虐,他手上沾了血,又被如此刺激,越来越控制不住,看着谢父被他击倒在地。

  谢遥却觉得好笑:“你看看,这是因为什么啊?不就是因为你吗?我是恶,难不成你就是善了吗?!”

  谢父只是回头失望地看他一眼。

  “我本以为你会有些良知……罢了,你恨的是我,我们的恩怨,还请你不要牵涉到谢家。”

  谢父深深地看他一眼,就像多年前在谢遥第一次去学堂时,他站在窗前看着小小的谢遥冲他默默行了一礼时那般,沉默地、平静地看着现在疯狂冰冷的谢遥。

  然后告诉他:“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谢遥,其实……你不应该是谢家人啊。”

  谢父死在谢遥的面前,却不是他动的手。

  生前他对谢遥说的话很少,死时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乎过谢遥一样。

  谢遥一时间哑住了,谢父的死来得太突然,就像他的抛弃和冷漠一样,猝不及防,都让人无所适从。

  谢遥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高兴了,看到自己那么恨的人死,不应该高兴吗?

  可笑的是他还是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将莫名的泪水擦去。

  他不应该在乎。

  谢城怨恨的眼神他记忆犹新,谢遥只是笑着看这人疯疯癫癫地说谢家不欠他的。

  谢家不欠他的?

  谢遥一脚踩在他的膝盖处,怜悯地盯着被他废了修为的谢城:“我也不欠你们的。这么多年,我何曾忤逆过你们?嗯?我不敢回长安……不敢去查我奶娘自杀的真相……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些谣言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吗?!我就是听了你们这种鬼话,才没能早点杀了你们。”

  他一点一点踩断谢城的腿骨,听着他凄厉的喊叫,看着这个一直不愿意正眼看他的大哥此刻在他脚下就仿佛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蚂蚁。

  “痛吗?这有什么痛的?你只不过被这样踩断了一次……而我!在这一百年里,被踩断了无数次!”谢遥恶狠狠地俯视着将自己嘴唇咬得破破烂烂,血迹斑斑的谢城。

  “不欠我的?长安这些年来的安定,你谢家如今伟大光明的名声,都是用我换来的。你居然说谢家不欠我的?”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谢遥半跪下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恶劣地看着他这幅痛苦挣扎的模样:“既然这些都是用我换来的……那我现在要回来,也是公平的吧?”

  “大哥。”谢遥笑了笑,亲亲热热地喊了他一声,“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来着?哦,对了,我这种性格,没了谢家就是个废物。我还记着呢。我什么都不好,但就是记仇。”

  他一边笑着,一边彻底废了谢城的根基。

  “你说什么都冲着你来。我想想啊,我没了星骨,没了修为,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但也可以要你还吧?那就谢谢了。”

  谢城忍着剧痛,不愿向这个歹人屈服:“你会付出报应的,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报应?”谢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现在,我……就是你们的报应。”

  “我最不喜欢别人骗我了。”

  谢遥笑了笑,对着一旁被帮着的谢母招招手:“娘,您看,这不是您教我的吗?要信守承诺,你们不信守,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自己来讨了。”

  “反正……”谢遥更是开心地看着谢母,还有闲心把她嘴上的布扯掉,然后被她狠狠咬了一口。

  他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样,平静地任由她咬着,血滴落在地上,谢遥眨眨眼,还用手抹在了谢母的脸上。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血啊,我还给您。”谢遥无所谓地打量着谢母的神色,“哦……不能这么算,我又不算谢家人。毕竟在你们眼里,我可能连狗都不如。你们想起了,就因为我的乞讨给一点什么,想不起……那就不知道了。”

  谢遥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怎么不说话?不高兴了吗?那就好,你不高兴,我才会高兴。”

  谢母沉痛地看着丈夫的尸体和自己的孩子,然后无奈地望向这个疯子:“你不是谢家人……你不配当谢家人……”

  谢遥问了一句莫名的话:“您还记得……那副画吗?”

  可谢母根本不愿意回答他。

  那就算了吧。

  谢遥沉默一会儿,从袖口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灵器,强硬地将谢母的手扯过来,将她的手指轻轻扎了一下,血滴在灵器上,跟谢遥手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发出柔和的光。

  谢遥将灵器扔开:“我还真以为……所以是为什么?仅仅就是因为我的蛮荒血脉吗?”

  谢母只是狠狠瞪他一眼:“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掐死你,也好过现在!”

  “……您确实应该掐死我。”谢遥恍惚一下,然后又笑着看她,“就是因为您没掐死我,才会造成这种结果。对吧?”

  他冷漠地丢开谢母,看着她爬到谢城身边去查看他的伤势。

  谢母大笑几声,发簪掉在地上,她呜呜咽咽地去扯谢城,口中胡乱念着,偶尔还有几声傻笑。

  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尤为诡异。

  谢城咬牙切齿:“谢遥!逼死父亲,逼疯母亲,你还有心吗?就算你再恨他们,他们也是你的父母!”

  “我当然没有。”谢遥笑了笑,“就这样吧,只要你能爬出去,我既往不咎,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谢城恐地看着拿着长刀的谢遥,对方却找了个椅子坐下。

  “我从不食言。”

  谢城忍着伤,将疯疯癫癫的谢母半拖半抱着往外走,他偶尔因为实在没了力气回头看时,谢遥正坐在阴影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刀,好像一点也不关注谢城的动静。

  不管怎样……他必须活下去,他还要安葬父亲,还得照顾被逼疯的谢母。

  谢城只好继续往前,到了门槛处时,让他浑身发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等。”

  谢城恐惧又仇恨地扭头看他,谢遥慢吞吞地坐在椅子上玩着刀,连头都不抬。

  “我不想在其他地方看到你们……所以,最好不要想着离开长安。不然的话……你不会想知道我会做什么。”

  “……知道了。”谢城身后是一条蜿蜒的血迹,谢遥紧紧攥着拳头,平静地看着他们离开。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以为是的复仇,却什么都没做到。

  愚蠢至极,又可笑至极。

  谢遥扔了自己的剑,在谢家的祠堂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匕首一点一点划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也不稀罕,不是便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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