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半世繁华录全文最新+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58章 谁为表余心
常喜皱起眉头,面色有一瞬间的踌躇,然而片刻之后便已换上一副从容恭顺的笑容,冲着妙瑛逶迤而来的方向拜倒行礼,道,“臣见过公主千岁,千岁万福金安。”
院内的白甲侍卫们呼啦啦的跪了一地,一时间挺立当下的竟只有随侍妙瑛而来的人和杨慕这个“罪臣”,场面可谓有些尴尬。
妙瑛睥睨地看着一众人等,冷冷道,“给我圣旨。”
见她竟不叫起,常喜略微愣了一下,旋即嘴角掠过一抹不屑的冷笑,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困兽之斗,即便威势再足,也无法扭转乾坤,这些看似高高在上的人,生死荣辱尽数都捏在皇上手中,他毫不迟疑地将那道圣旨双手捧至妙瑛面前,“圣旨在此,请公主过目。”
妙瑛傲然接过,展开来看罢,轻蔑地念道,“其子杨慕,不行举发?圣人曾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大魏律中亦有亲亲相隐不坐罪一条,你倒是说说看,这罪名是什么意思,莫非皇上又重新修订大魏律法了?”
常喜微微一惊,忙回道,“公主千岁容禀,律法中固然有亲亲相隐,但也须分得情形,臣记得大逆之罪便不能算得,如今杨潜所犯罪责皆为重罪,所以皇上认为都尉不该适用此项律法。”
妙瑛不待他说完,已喝问道,“那就告诉我,杨潜所犯之罪究竟为何?圣旨所言皆为虚词,我要听每一桩,每一件!”
常喜暗暗叫苦,皇上传旨前自是早有预料,便是怕公主前来阻挠,所以才派了他来务必稳住局面,拖住公主,这可真是为难他了,他想了片刻,硬着头皮道,“罪人所犯罪责须经法司审理,皇上钦定,臣此刻不敢妄言。”
妙瑛不屑与他争执动气,冷笑一声,道,“你倒是会往皇上身上推,好,既如此,我这就进宫面圣,亲口问一问皇上,杨潜父子究竟犯下了何等弥天重罪。”
常喜长舒一口气,恭敬道,“臣谨遵圣意,不敢推诿。公主若是没有旁的钧旨,请恕臣先行告退,臣还须将都尉送至宗人府,再行回宫缴旨。”
妙瑛胸口一阵起伏,她自看到圣旨之时已知今日拦不住常喜,便是拖得一刻探一探他的口风也好,却只看到常喜持了一副有恃无恐,杨潜其罪弥天的笃定,她心里亦清楚,她眼前见到的这份笃定,也正是源自于养心殿里的笃定,她并没有把握撼动丝毫,只因为如今养心殿中坐的,已不再是从前的人了。
常喜不敢逗留,不等妙瑛答话便即起身,向杨慕微微欠身,道,“都尉请罢。”
杨慕满心都在惦念父亲的安危,此刻也只得惭愧歉然望了一眼妙瑛,怆然无语地再度朝门口走去。
“诚义……”妙瑛猛地拉住他,却在他顿住脚步之后,全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忽然意识到,要倾覆杨家的人正是她的哥哥,是她的李氏家族!她仓惶地摇着头,似溺水之人一般奋力地抓住一根稻草,挣扎道,“我立刻就进宫去,我去和皇上说,我去……求他……”
那一个求字,像是一把飞来的利剑刺进杨慕心口,扎得他心上血流成河,妙瑛虽不骄纵,却自有刻入骨血中的傲岸自矜,她此生何曾体会过这个字眼,为了自己,她竟肯摧眉折腰。可他承受不起,他和他的家族原本就不是干净清白的。
杨慕轻轻地抚着她的手,淡淡笑道,“不必,天日昭昭,国法煌煌,不该为任何人有所偏私。”
他这一番话发自肺腑,说完便似吐出一股浊气,可以令他五内清明的去承受接下来的讯问,他蓦然举目望向天际,那里茫茫无垠,他环顾周遭景物,那些或雅致或精巧的陈设不久便会尽归尘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妙瑛看得真切,杨慕的脸上确凿挂着平静和润的笑容,这美好的笑颜却令她神魂俱惊,他当真已不在意结局了,这结局里自然也包括她自己!
她拼命地抓住他的手,摇头疾问道,“你答应过我的话不作数了么?我刚刚失去父亲,你竟忍心让我再失去你么?还有……你曾应承过你母亲的话,你不能食言!案子终还没定,便不是了局,你总该想想……还有你父亲呢!”
杨慕似醍醐灌顶般猛然觉醒过来,原来尘世终是有太多的责任等着他来肩负,还有太多的恩等着他来报偿,一颗心仿佛被揉碎,他缓缓地吸了几口气,借着一记郑重的颌首,压低了声音恳切道,“我求你救我父亲,让他……去得有尊严些。”
妙瑛与他目光相接,杨慕的眼中满是急切诚挚的哀恳,却不是为了他自己,她终是无力拒绝,也无力阻止眸心深处一滴水珠的坠落,便任由它猝然跌落在脸颊上,缓缓颌首道,“我答应你。”
如此清澈的泪水,如此平静的一句话,却让杨慕陡然间明悉,原来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懂得自己完整的灵魂,那么他便可以从容面对随后的讯问或囚禁,无论此后的人生是等待还是零落,都让他觉得值得,此刻心中唯觉宁静平和。
杨慕跟随常喜出了大门,见门口已停了两乘车,他待要上前,忽然只听得哐啷一声,手腕上一凉,一副镣铐已将他双手牢牢锁住。他虽想过讯问之时会受的折辱,却没想到来得这般快,他甚至还没步出杨府的门庭—身后这座华美精致的宅子终是无法再庇护他了。
宗人府是国朝管理宗亲事务的行署,一个年轻的经历正在门前等候,见了常喜下车,忙上前一揖道,“中贵人万福,下官是宗人府经历司的,王爷和几位大人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请中贵人带着人犯随我进去。”
那人说着上下打量了杨慕几眼,神色一反适才的谦恭,尽是傲慢鄙夷。杨慕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身子微微一颤,随即便被身后押解的内侍半推半挟着向宗人府正堂行去。
正堂上已坐了四个人,居中的是庆王李佑堂,其余三个分别是三法司派来主审之人,常喜来至堂上,只对着佑堂行礼道,“臣奉旨将杨慕带到,请王爷和各位大人讯问,臣这就回去向皇上复旨了。”
佑堂冲他颌首,道了一句辛苦,便由他去了。杨慕站在堂上,一时颇感尴尬,亦只得躬身对佑堂,道,“杨慕见过王爷。”复又冲那三人颌首示意。他的爵位原在其余三人之上,本不需如此,但他为人一贯谦和,至此也实在摆不出倨傲的姿态。
佑堂见他明明已身陷囹圄,还是一副温良和顺的做派,心里不由一阵惋惜,他不愿高声喝问,遂放轻了声音,道,“本王奉圣谕,有几个问题问你,务必从实答来。”
堂上众人忙都站起身来,杨慕亦伏地叩首道,“臣恭聆圣训,不敢有违。”他双膝跪地,手撑在地上,这一番动作下来,腕子上的镣铐便是一阵叮呤当啷的乱响,愈发衬出堂上的寂静和那三个人屏声静息的清浅呼吸。
佑堂环顾了一圈,见那三人俱都盯着伏在地下的杨慕,眼神有快意,有酣畅淋漓,更有幸灾乐祸,不禁暗暗为杨慕捏一把汗,皇上此番有心了,派来审理此案的人皆是往日受过杨潜打压者,如今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不免满怀恶意地看着这昔日翩翩佳公子,一朝匍匐委顿于他们脚下。
佑堂清了清嗓子,道,“尔父欺君罔上、压搁军报、任用私人、僭越制度,今有有各省督抚,给事中,御史诸人联名上疏弹劾,证据确凿,实乃大逆罪人,尔知其所为隐匿不报,亦属大罪,今念尔往日勤慎小心,侍主恭谨,推恩从轻处置,尔当举大义而灭亲,将昔日尔父所犯大罪悉数交代,以报天恩,若有姑息隐瞒,朕绝不容之。”
杨慕跪在冰凉的砖石地上,膝头已漫生出彻骨的寒意,想起父亲此时不知身在哪处大狱,是否也正伏地聆听罪状,心里狠狠地一疼,他知道皇帝立意要惩处父亲,形势已是墙倒众人推,父亲所做之事他虽不尽知晓,但亦不是全然不知,可他不能在此时成为那推墙之众的一员,更不能由自己亲口说出检举父亲的言辞,这是他二十年生命里从不曾动摇的执念。他叩首道,“臣叩谢天恩垂怜,但臣父所做之事,臣实不知情,不敢信口胡言,欺君罔上。”
佑堂听他如此说,不知为何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若是此人真能为保住自己出卖父亲,那他接下来便也不必容情了,可话还没问完,他只得继续道,“据尔家人秘报,尔父藏有正珠朝珠数以百计,尝于夜半无人之时,私自悬挂,临镜徘徊,对影笑语,声息甚低,人不得闻,尔与其同府居住,家人偶得窥见,尔竟全然不知,乃不合常理,速将尔知情之实悉数供出,或可免尔之罪矣。”
杨慕大骇,此事他亲眼见过,亦亲口劝谏过,原来皇帝业已知晓,他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查抄杨府,此违逆之物势必曝于天日之下,铁证昭彰,绝不是他几句辩白之语就能洗脱。他已不在意自己是否能脱罪,依旧重重叩首道,“臣实不知情,有负圣恩。”
佑堂已将圣谕传达毕,遂挥手令众人落座,杨慕既不肯告发,他便有些踯躅于接下来的审讯,正欲开口劝说,只听大理寺一人道,“人犯拒不认罪,王爷再和风细雨的问下去也是徒然,臣请王爷用锻炼之法,以国之典刑威慑之。”
佑堂横了一眼那人,道,“你们大理寺就是这么审案子的,问了不到三句便用刑?他好歹还是国朝的驸马都尉。”
那人无视佑堂的不满,冷淡一笑,道,“此人无论是何爵位,既来此地便是罪人,臣等奉旨前来讯问,难道还要待罪人以公卿之礼?王爷若问大理寺的规矩,臣亦不敢隐瞒,若是此人身在大理寺,只怕身上早已挨了四十杖了。”
佑堂暗骂了一声酷吏,却也知道这些人得了皇上授意,便是要一意折辱杨慕,他无法规避,看着跪在堂下的人苍白的面色,心中不忍地再问道,“你可想仔细了,确实不知,还是有心隐瞒,你父难逃大逆之罪,你为其掩饰亦无用处,还是悉数招了罢。”
杨慕听到要对他用刑之时,心中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来至此地,一直为难于忠孝二字,他做不到告发父亲,又不免对君父相欺,然而父亲所行之事,他皆从中得益,自己确是满身的罪孽,合该匍匐于三木之下,受国法切责。
他再度顿首道,“臣无知无识,罔顾圣恩,请王爷不必再问,臣愿领受国法。”
佑堂呆了一呆,不想他如此冥顽不灵,又看了一眼那三人同仇敌忾的神情,无奈道,“来人,传讯杖。”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竟然又啰嗦了一章,杨同学忠孝两难全,又觉得自己身怀原罪的小心思真是纠结,令我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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