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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八福客栈(下)

肉肉喵 18270字 2023-02-06

  奉九和秋声在两位侍卫的陪护下,离开了“八福客栈”,回到了他们的客居之所。

  吃过了简单的晚饭,奉九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回想着艾嬷嬷后来的话:她说其实基督教神职人员都有严格的戒律,不得持有明确的政治立场。可从去年开始,她就破戒了——

  她曾在阳城遭遇日军轰炸时避走离此地不远的泽州,并将卫斯理泽州宣教站改为临时医务站,救助那些从太行山脉遭轰炸的各镇撤到此地的受伤难民。彼时第一战区兼晋察冀总司令卫俊如将军的中央军希望进入她的医务站接受救治,但艾伟德以教会规定需要严守中立为由拒绝。

  没想到隔天就有一支走错了路的日军小分队突然蹿进宣教站,大概是人单势孤,虽有枪但没有大肆杀戮,可照例还是洗劫了一番,并喝下大量抢来的酒直到酩酊大醉,又把忍无可忍前来理论的艾伟德一枪托打得昏了过去,趁着夜色偷偷溜走了。

  闻讯赶来的中国军队也没有逮到他们,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莫名其妙地头疼。

  泥人也有个土性,更何况这已不是艾伟德第一次挨日本人的打了:更早些时,她曾在骑着骡子去偏远山区宣传“天足运动”时,被头顶飞过的日军军机上的飞行员一梭子扫过来,子弹擦肩而过,伤不严重,但强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她连同骡子一起滚下山,差点没摔断了脖子。

  幸好日军飞行员此次只是顺手拿行走在太行山区小路上的中国老百姓开枪取乐,要不然,艾伟德早丢了性命。

  新仇旧恨一起兜上心头,她的中立立场已发生了明显的动摇。第二天,一位卫将军手下的情报上校军官前来拜访。

  这位三十多岁的晋军上校姓包,英文流利,谈吐有礼,艾修女对他印象良好——他们很自然地探讨起“善恶”,包上校不客气地说日军毫无疑问是恶鬼,而中国人的抵抗是为了善,劝她不要拘泥于教规,非常时期就应该有非常应对,助善而拒恶,这才是基督徒的本分。

  他还举例说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雷将军”——雷鸣远,原本是位加入了中国国籍的比利时天主教神职人员,但日军灭绝人性的暴行终于让他抛弃了中庸之道,率领教友扛起了抢,组织起了战地服务队、救护队,在太行山一带救治伤兵、救济难民,声名赫赫。

  艾伟德的最后一丝顾虑也被与她有类似背景的雷将军的所作所为消除了,她终于同意了卫将军的请求,打开大门,让中国军队进入了宣教站。

  奉九听了也很为艾伟德的审时度势而感到高兴。

  此时回到客房的她不知怎的又再度想起这段话,清新的山风顺着大开的窗子扑进来,带来初春时节草木萌发特有的甘醇温润的气息,不免胡思乱想着,这位上校姓包?三十多岁?不会是包不屈吧?她马上摇了摇头——虽然这两年抗战形势越来越紧张,他们夫妻在修文与包不屈的通信早就中断了,但她觉得,包不屈应该是在广东或香港、南洋一带,而不是还留在北方。

  她打开院门,打算出去走走,这里的夜晚非常宁静,古道犹存,人心淳善。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客栈,忽然看到艾伟德正在和一个身着中央军军服的高个子男人站在客栈门口的马灯下说着话。

  她走上前去,轻轻喊了声:“嬷嬷!”

  艾伟德一探身子看向她,高兴地“哎”了一声,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刚要给他们介绍,忽然发现面前的包上校迅速地转过身去,不可置信地瞪住了对面的女人。

  “奉九?!”

  “包,包兄?!”奉九受到的惊吓一点不比包不屈少。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两人异口同声,呆了一下,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果然是人生一大惊喜。这是包不屈送奉九回到宁铮身边后两年多以来两人的头一次会面。

  艾修女笑了,原来是两个老朋友的久别重逢,她正好与包不屈谈完了话,马上跟他们道了别,放心地进了客栈。

  包不屈和奉九相视一笑,颇有默契地顺着阳城不宽的马道向外走去。

  “我就租住在那边的羊肚儿客栈。”奉九抬手一指。

  “秋声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瑞卿也放心?”久别重逢的喜悦甫一过去,包不屈立刻担心起她的安危,皱起了漂亮的眉头。

  “秋声爱睏,早睡下了,还有两位侍卫呢,”奉九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个小伙子只要奉九一出门,不用想,肯定尽职尽责不远不近地跟着。包不屈看到这两个人,心才算放了一半。

  奉九笑嘻嘻地逗他,“哎,你可别把我给卖了。倒是你,到底还是从军了?”

  包不屈站下了,穿着蓝灰色国民军装的他显得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也衬得他有了一种罕见的英武刚劲。

  “你怎么还这么任性?”他不客气地说。

  “什么?我任性?还什么,‘还’?!”奉九很惊讶,她这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当面这么评价自己,尤其是自结识以来一直对自己言笑晏晏的包兄。

  包不屈对她的没有自知之明感到无奈,“你呢——如果跟女子在一起,就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一个;可如果跟男子在一起,那就经常任性妄为。”

  我呸!奉九一听不干了,作势撸撸袖子,打算好好跟这个她以为早已改邪归正,没想到还是一肚子迂腐的老朋友好好掰扯掰扯她怎么就任性妄为了。

  包不屈眼里只见到月华下那一段雪腕凝霜,其上箍着一抹金色,荧荧晶晶,勾魂夺魄,正是她从“双十二事变”前离开西安后从未离过身的那只凤镯,在美国时,他偶尔会看到她珍爱地擦拭,从不让它的光华有机会变得黯淡半分。

  奉九略作回想,好像是有几次没听他们“两位好兄弟”的话,“那是因为你们不懂得尊重女性,总想做我的主,就问你们,凭什么啊!”其实宁铮还是改了不少的,奉九表示满意。

  包不屈一看奉九这架势,鼓着嘴巴,星眸闪亮,立刻没出息地服了软,一种不那么陌生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就好像小时候因嗜糖而牙痛,所以好一段时间都被大人严禁接触糖果,而当他费劲巴力瞅着空子偷出一小坨闪着亮光的棕红色麦芽糖,“啊呜”张大嘴巴准备美美享用时,却因为太过急切而把整团掉到了地上,沾了泥沙,眼见得不能入口了,霎时间就难过得不得了。

  他垂下头,粗黑卷曲的睫毛在深深的眼窝里不停扇动,努力平复着即使再多年也无法挥去的失落。

  “我说的对么?”事关女性尊严,奉九捍卫到底,扬着下巴双臂抱胸,诘问着。

  “你说的对,都对——不过你怎么还不回去,瑞卿还不得急死了?”

  “他现在应该知道我在这的,”奉九嘿嘿一笑——按时间算,二哥二嫂应该早到了贵阳,也告知了宁铮她去了阳城看望艾修女的事。

  她又简略地交代了此次的行程安排,“也是他劝我趁着参加婚礼出来走走,给国家,为抗日多做点事的,顺便把他那份儿也带出来。”奉九忽然收了笑,神色沉静下来。包不屈当然明白,看着她有点难过的样儿,赶紧转移话题,“来,帮我看看,我这一身戎装,是不是也不比瑞卿差?”

  奉九“咕唧”一声笑出来,强忍着拍他马屁:“公瑾转世,雄姿英发。”

  “不能有那么倜傥吧?”包不屈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别的不说,生于庐江的周瑜应该没他这么黑。

  两人打趣了一会儿,包不屈正色道:“说正经的,日本人去年因为冬天撤回太原后,最近有情报说可能又会杀回来,你还是赶紧撤了吧。”

  “嗯,我不会扯后腿的。”到了大事上,奉九当然拎得清。

  奉九又好奇他怎么从军了,包不屈不好意思地说大家都在为救国做事情,他怎么能落后?捐了家产再捐人呗。奉九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又调侃着说:“行啊,我们几个以前都是富可敌国,现在可好,一个赛一个的穷了吧?”

  包不屈哈哈大笑,“如果你想吃顿好的,我还是请得起的。”

  刚刚光顾着盯着她的脸,现在谈话告一段落,包不屈这才得空上下打量奉九,旋即发现,奉九穿得跟当地妇女无异——枣红色小白花平绒斜襟上衣,肥肥大大的黑色扎脚裤,手里还抓着一方蓝底碎花头巾,土气得不得了。

  包不屈笑了,“你可真够入乡随俗的。”

  “那是。我很喜欢山西这个地方,喜欢太行山这一带——民风淳朴,乐天知命,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艾嬷嬷,真是个了不起的女性。”

  “你们关系很好么?”包不屈停下脚步,看着奉九。

  奉九点点头,“一见如故,我们很谈得来。”

  包不屈说:“艾女士是你能乐于结交的那类人。人很通达,从去年开始,不但让我们的军队进医护站,还经常给我们递情报呢。你说她这转变有多大。”

  奉九想着刚刚在客舍还瞎猜这“包上校”不会是包不屈吧,没想到还真的是,这种意外之喜让人能分外领略旅行的可爱。

  “奉九,我虽然鼻子高了点,但我首先是个中国人。”奉九想起艾伟德的话,她这种觉悟,即使某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也不见得有,奉九心内无限感慨。

  包不屈是特意来对嬷嬷表示感谢的,并带来了卫司令对她的褒奖状,马上就得离开,他把奉九送回客舍门口,冷不丁地把奉九搂进怀里,闭着眼睛轻轻嗅了一口怀里这具柔软的身躯上白玉兰般清新的气息,暖声道:“明天就走。一路小心。”

  “好,你放心。也请你珍重。”奉九感受着老朋友的关爱,心里暖暖的。

  包不屈放开奉九,后退两步,缓缓举手,给奉九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是奉九第一次看到包不屈如此一板一眼,与他多年来给她留下的洒脱不羁的模样反差太大,这又把奉九给逗笑了,他们挥手告别。

  没想到,半夜出了事儿——洪昌利忽然得了急病,疼得无法忍受,死死捂着右下腹,额头上渗满了汗珠,居德生在一旁扎着手六神无主。

  早被叫起来的奉九赶过来一看他的症状,初步判断是急性阑尾炎。她和秋声商量一下,一致决定让居德生马上带着洪昌利去泽州救治。他们几个连艾伟德都算上,只会些包扎换药之类的小手段,哪里能对付得了这种需要马上手术的危急情况?

  居德生还不想走——他受司令重托,要保护夫人周全;可同伴在一旁再不赶紧医治,只怕会肠穿孔、腹膜炎、败血症……个个能要人命,他咬着牙,陷入两难境地。

  奉九可没再给他机时间纠结,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门去。她明确告诉他,明天一早她们俩就去找县长表明身份,自然会有人管。

  说话间秋声早利利索索替他们收拾好了一个包袱,牵出马棚里现成的两匹吃饱喝得、膘肥体壮的青口大驴骡。奉九看着居德生把洪昌利扶到骡子上,扬手在一头骡子屁股上轻轻一拍,轻声喝道:“别废话,走着!”

  洪昌利伏在骡背上,眼含泪光,遥遥给夫人做了个揖。

  奉九和秋声这才都松了口气,对视一眼,暗暗祈祷他们能顺顺利利到达泽州,转危为安。

  第二天一早,奉九和秋声退了房,直奔县政府,路过客栈时进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连艾伟德带孩子们都在收拾东西,小孩子们在大孩子的示范下,把自己的小铺盖打成一个可以背在背上的行李卷,老杨则忙着把粮食、馍馍、咸菜和一摞粗陶瓷碗放到驼筐里。

  “嬷嬷,这是怎么了?”奉九直发懵。

  艾修女抬头看到奉九,也是一惊,“哎,我这刚得到信儿,都忙疯了,也没顾上你……不是,你怎么还没走?”

  “一个侍卫突然病了,情况危殆,我请另一个侍卫把他送到泽州的医院去医治了。”

  “泽州……也不安全了。奉九,你也得赶紧离开这里,我也是,我的一百个孩子都得马上带走——日本人很有可能马上扫荡,孩子们得去西安才行。”

  奉九的心往下沉,这才知道今天一大清早,就有太行山上与艾修女交好的山民送信儿,说是观察到了日军的异动,看情形马上就要出动地面部队扫荡泽州,下一站肯定是阳城,告诫她马上离开。

  艾伟德一边急慌慌地收拾东西,一边说,她现在唯一的安慰:前一阵子在泽州时,出于安全考虑,她已派教会给她配的助理晋本光率领一百余名孤儿转移到了卫斯理西安救助站,并遣散了一千多名难民,而无法带走留在阳城的孩子,只有原来的一半。

  奉九也不废话,“嬷嬷,就你和老杨领着这么多孩子走么?”从阳城到西安,大约需走五百公里的山路。而孩子们,绝大部分都是十岁以下。

  艾修女点点头说:“刚才我提前去找贺县长告别了,他真是好人,很关切我们的行程,说路上口粮得带足,所以派了几个常年在县政府旁边拉脚扛活的人,拉来骡子,驮着小米——老杨把锅背上了,路上能熬粥喝——说是能把我们送到黄河边上。”

  这一百多个老弱病残,这么少的人手,可以想见一路上的波折,一股自结识修女以来的冲动终于漫过头顶:“嬷嬷,我和秋声跟你一起护送孩子们去西安!”

  她都不用抬眼看秋声征求她的意见,就知道与自己情同姐妹的她肯定是同一个想法。

  嬷嬷愕然,然后泛起一个温柔的笑意:“奉九,谢谢你的好意,我虽不完全明白你的来历,但我知道你在中国是位很有地位的女士。我们这一路要翻越中条山,所以不得不穿越日军占领区。山路难走,食物短缺,更别提还有可能被日本人发现——这支残暴的军队,他们杀人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你真的没必要受我和孩子们拖累。”

  奉九闻言抬头看了看眼前这群正在院子里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的孩子们,他们年纪虽小,但几乎个个懂事得让人心疼——最大的素兰十二岁,正是她的大女儿芽芽的年纪;那个耳朵上长了个“拴马桩”的七岁小男孩叫五十八,按照山西的传统,应该是他父亲在五十八岁上得的他,与坦步尔同岁;还有一个被日军炸弹崩起来的石块破了相的四岁小男孩,跟他们的老三安安同岁。

  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孩子们虽被迫与父母分别,但他们不会缺衣少穿,不会不知道下一秒还能不能活着。

  而眼前这些孩子,也曾是有母亲的,是已不幸逝去的妈妈们的心头宝。扔下这样一群幼童,亮明自己的身份,让县政府派人护送着安全撤离……她真的做不到。

  奉九抓住艾修女的手:“嬷嬷,我是中国人,救助自己的同胞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怎么反而这么生分起来了?您也是我的同胞,国难当头,就让我们尽份心吧!”

  艾修女看着奉九恳切的眼睛,又移到后面秋声的脸上,秋声的脸激动得变红了,她使劲地点点头。艾修女的蓝眼睛里是满满的感动,缓缓地握住了奉九的手。

  为了早日脱离险境,他们需要马上出发。

  他们再一次清点了人数,并按照事先规定好的,一个半大孩子带七到八个小孩子,前后由成年人压阵,至于最小的四五个,只能由几个大人先用箩筐抬着,等后面再背到身上。

  艾伟德负责整个队伍的巡视,奉九和秋声负责机动,一旦有什么突发情况要马上到达现场,协助嬷嬷处理。

  一出了门,才发现四十多岁、身材中等、黑黑瘦瘦的贺县长已带着几个骡夫等候在此了,他转过身,微笑着看了看这支主要是由妇女和儿童组成的队伍,一抱拳:“嬷嬷,从此以后,我每天都会为你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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