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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流水落花

肉肉喵 15976字 2023-02-04

  宫门次第而开,她走进这座巍峨的宫城。很多很多年以前,父亲带着灵璧川胜利的荣光第一次走过她现在脚下的路。沧海一望,那时,姹紫嫣红春尚在,谁又想得到后来的断壁残垣雪里埋?如果一切清平,她或许根本不会走上这条路。

  太子无暇见她,拜见太子妃后直接去药藏局报道,见过以卿秀江为首的诸吏,內侍又领她熟悉东宫各处。

  在花园听见一阵嗔喝:“给我打,不长眼睛的贱婢。”转过花丛,看见一位珠翠华服的年轻女子倚在美人榻上喝令手下正扇一名侍女耳光,她旁边一个同样尊贵的女子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眉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內侍逡巡了片刻,见她们已向这边望来,便硬着头皮施礼,“参见李良娣,参见穆昭训。”

  女子斜飞一眼,看到內侍旁边的郗明瑟,“哟,这位又是哪家的妹妹?”

  “下官郗明瑟,见过李良娣、穆昭训。”

  李良娣一听便来了兴致,“原来是新来的郗大人,早有耳闻了。”转耳听到旁边不和谐的声音,懒洋洋地说:“算了算了,当着郗大人的面子,这次就饶了你,茯苓,以后给我仔细着点。”

  来之前就听人提起过这两个人,李良娣颐指气使的模样教人很容易看出她是李愔的侄女,穆昭训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李良娣身后,常常令人忽略她的存在,但事实上她却是东宫最得太子宠爱的妃嫔。

  甫入东宫便赶上花朝节,太子在东宫花树下摆开行障坐席,与属吏及嫔御同乐。花圃中花匠着意培育的牡丹应时盛放,醉颜红、一拂黄、雪夫人、紫龙杯、粉奴香等等,姹紫嫣红,繁艳芬馥。

  侍女次第而来,每席放一盘花糕,以百花就米蒸制,清香绵甜。主位上,太子妃神色淡然跟侍女说话,李良娣则凑到太子身边为太子切花糕。

  明瑟收回目光,初来乍到,她与其它东宫僚属尚不十分相熟,应酬几句,也并没甚趣味,坐在她旁边,同为药藏监的卿秀江便不时与她说话。卿秀江师从名医,在惠民药局任上被擢拔至药藏局,明瑟之前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同领药藏监宫职,交往必是少不了的。

  她离席,遇见低头侍立于路旁的,正是那日被李良娣责罚的侍女,“你叫茯苓?”

  侍女低着头不敢看她,“是,郗大人。”

  见她脸上还隐隐发红,明瑟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这药晚间敷在脸上,两日左右红肿可消。”

  茯苓猛地抬头,看看药瓶,又看看郗明瑟,接过药,“多谢郗大人。”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明瑟笑笑,转身离开。

  回到席上,太子正带着嫔御写祈福诗,莺声燕语,花香墨香,好一派安宁祥和。崔妃没有动笔,在席间径自品着茶。太子则被其它嫔御簇拥着,逐一品评。他最后拿起穆昭训的习作,“怜儿这字大有进益了,”边说边读着诗,“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他笑着揽过穆昭训,“孤的洛川神女,写的真好。”

  穆昭训一面脸红谦卑,一面瞄了瞄脸色沉沉的李良娣,低下头去。

  明瑟下值也常在药库和文华阁研究百子柜中的药材,熟读医术药典。

  “郗大人,天色晚了,还没回府?”

  抬头一看,侍药小吏已尽数归家,原是卿秀江路过见她还在,便进屋问候。

  “是啊,我刚刚上任,自知学问尚浅,自然要多学习以期万无一失。”

  “此非一日之功,打人今日已甚是疲惫,不如一道出宫去吧。”

  她看看时辰,的确也不宜久留,“好,我把这书还到书库去。”

  刚走到书库门口,隐约闻到胭脂香气余绕,下意识朝那个方向望去,宫女提着灯笼照路,华服女子渐渐走远了。

  “穆昭训常来书库吗?”她望着那个背影轻声问。

  卿秀江道:“应当是吧,我也见过好几回。”

  她将书放回原处,回身瞥见角落的柜上堆放着一些断简残篇,遂问管事官吏,“吴大人,这些是什么?”

  吴姓属官看了一眼,“那些都是前朝遗下的散册,好像都是些药石方子,一直也没人整理,就堆放在这了。”

  她随手拿起看了看,果是些药论,不乏灵品,“尘封在这,可惜了。”

  卿秀江言语之中也颇为叹息,“本朝药学更新,现在的药典颇有些浅显了,这些残篇里其实也不乏遗珠,若有一日,能重修药典就好了。可惜重修药典耗费巨大,我曾向尚药典御进言过,可没有回音。”

  “许是时机未到。”她笑了笑,“多谢你送我,卿大人,咱们走罢,一会宫门该下钥了。”

  明瑟摆弄碧玉花熏,花熏小巧精美,圆形腹壁雕镂空莲花纹,外沿镂雕连续的如意形云纹,中心透雕菱霄花,盘饰宝相花纹。内置明庭香,淡淡的馥郁,满室怡然。

  听到细微的衣声,她回过头,萧昀正巧撩帷幕走进来,笑了笑,“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今天恰巧看见,都在角落落了好久的灰了,这么精美的东西,拭净了,物尽其用多好。”

  “我娘之前喜欢这些物事,后来也没人有心思弄了。”

  明瑟听闻,看看花熏,看看他,“对不起,我不知道……”说着就要把它拿走,他轻轻挡住她拿花熏的手,“无妨,这样挺好的。”又收回手,“这府里有女主人就是不一样。”

  她浅笑颔首,接着擦拭花熏,一边还说着,“吩咐厨房给你煮了些银耳莲子羹,还热着,快喝吧。”

  萧昀看看旁边的食盒,打开后果见一碗莹白香溢的羹汤,欢喜地端出来,“谢过夫人了。”

  他抿了几口,问道:“近来如何?”

  “太子整日无非就是读书、骑射、玩乐罢了。”

  他挑了挑眉,“近来倒是传出一些关于太子的风语,你身在东宫,还是万事谨慎一些。。”

  “那些事我听说了,不知真假,我主要负责东宫嫔御医药,与太子接触倒是不多。事务也熟悉了,还算顺遂,同僚也算愉快,”她说着说着,忽然滞了一下,不是想到了什么,半晌之后才又说道,“小时候,跟娘学药、学香,还被二哥打趣说不务正业,没承想现在真的会用到。”

  那厢匙碗碰触的轻响静下来,“二哥?可是衡阳主的……以前的驸马?”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萧昀淡淡地说:“当年的事情,我虽未亲历,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衡阳主这些年过得不易,主上几次想为她再择夫婿,都近乎要以死相拒,主上拗不过她便也作罢。若非太后庇佑开导,怕是早就随他去了。”

  见她半晌无话,他反应过来,“为夫不好,惹你难过了,来,吃口羹,甚是清甜呢”,他舀了一匙递至她唇边,她乖乖吃掉,末了还做个鬼脸,“没有,我只是想,二嫂大概能告诉我一些事情,日后在宫里做事也便利些。”

  萧昀故作嗔怪,“白白让我担心,小狐狸,不给你吃了。”

  “那不成,小狐狸还要。”

  他憋着坏笑,“要什么?”

  反应过来的明瑟直接将手中的丝帕飞了过去,惹得他哈哈大笑。

  笑闹够了,明瑟忽然问:“萧郎,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冷心冷情。”

  “越深沉的东西越静默,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你知道最应该做的是什么,远比徒囿于情难得得多。”

  衡阳公主来看太子妃,正赶上太子妃午憩,便绕道药藏局来寻明瑟,二人至后园散步密谈。

  “二嫂,你可曾听说崔定桓与我爹是旧识?”

  “定陶曾听她外公说起过一些,你爹和崔定桓,在韩老先生那一拨学生中,可谓一时双璧,沈家出事后,韩大人至死都没让崔定桓进过门。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同门阋墙的事情,还少吗?只是听闻他二人读书时亦是感情深厚,却终因抱负不同分道扬镳。他这个人啊,少时也曾明月照明楼,文可舌战诸夷,武能封狼居胥,谁又想到后来是这个样子的。”

  “二姐!明瑟!”二人回头,见崔妃欢欢喜喜地走过来,俨然一副小女儿情态。她虽贵为太子妃,可实在年岁尚小,又难得没有预想中崔氏女的骄纵。不争不抢的性子,太子好似对她并不在意,她其实亦对太子无心。就算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明瑟也无法因崔氏而迁怒于她,反而从心里生出一丝怜悯,生于崔氏,终究是可惜了……

  “今日天朗气清,难得一聚,不如去请小姑姑,我们玩藏钩如何?”满脸皆是教人无法拒绝的期待。

  待到定陶姗姗而来,崔妃早已不容置喙地附定明瑟,同她一组,定陶自然而然地与衡阳公主一组。

  忽攘袂以发奇,探意外而求迹。转过身来的崔妃盯着对面的两人,绕了几圈,站定定陶身前,“小姑姑,在你手里对吧?”

  定陶神秘一笑,摊开双手,空无一物,旁边的衡阳亮一亮掌心的玉钩,掩面笑起来。再次猜错的崔妃摆出不忿的样子踱回去,定陶还不忘补刀:“芷清,你又连累明瑟被罚喝酒了。”

  崔妃忽然心生一计,拉着明瑟问道:“明瑟,令兄最近忙不忙。”

  “我好久没回门了,也不是很清楚。”明瑟看见崔妃使眼色,顺势说。

  “喔,我呀,想修修后园——让他来给我画画样子。”拖长音说完,看看定陶,一脸的揶揄,“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开心或者不开心。”

  “画院登名的画师,又不是你的工匠。”定陶飞来一句。

  “哟,这就护上了,人家妹妹还没说话呢。”

  定陶忿忿,“芷清,多嘴。”

  崔妃笑着到定陶身前,小声说:“小姑姑,你若是真欢喜郗待诏,就让韩太妃跟太后说啊,焉有不成之美事?”

  定陶看看她,又看看明瑟,淡淡地说:“休要胡说了,哪里有那么简单。”

  衡阳听出不对,便岔开话题,说了说太后近日饮食不调之症,询问明瑟良方,崔妃听罢,一拍手:“这个好办,明瑟调个药膳什么的,赶明献上去就可以了”。

  “太后玉体,下官不敢唐突。”

  “就是做点膳食,又不是开方子,心意到了就是。”

  定陶亦觉得可以,此事便定下了。

  几日后,明瑟依定陶之言进献六珍羹,以去心莲子、芡实、扁豆、薏米、藕粉,山药等和糯米熬煮,加白糖酌量。

  “……亦有平和温补,扶养脾胃之效。”明瑟不卑不亢地叙说,屋里除了定陶及一众侍女,还有正巧携夫人进宫问安的广陵公谢彦泓。

  太后听着明瑟的话,吃了几口,虽未言语称赞,面上却是歆然。她瞧瞧明瑟,“这姑娘真标致,可许了人家?”

  定陶一哂,“太后,郗大人是兰陵萧昀的妻子,就是萧修华的侄媳妇。”

  提到萧修华,太后恍然,“哦,如是啊,好久都没见她了,改天也让她进宫来看看吧。”

  “行,我这就安排,明瑟你回去后先跟萧昀说一声罢。”定陶应着,转顾明瑟先定下此事,这时太后又把目光移到谢彦泓身上,“彦泓,你该把晗儿带来,上回我答应他,他再进宫的时候,给他做云片糕吃。”

  “晗儿学业多,这次怕耽搁了就没一起过来,不过既然太后想见他,下回一定带他一道。”提到儿子谢晗,谢彦泓的语气分外地温和。

  太后抚抚额头,忽然问道:“对了,令缃什么时候回来啊?”

  气氛陡然冷寂,众人心知太后旧疾又发,可赶上此时,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一时间都有些无措。定陶瞄了瞄在座诸人,只好笑笑对太后说:“太后你忘了,令缃和阿煜去远地任职,过几年才回呢。”搪塞过去,太后没再追问,众人才歇下一口气去,各怀心事。

  谢彦泓刚走出殿门,定陶便追上来,“彦泓。”

  他回身,“小姑姑。”夫人见状知趣地先行回了马车。

  定陶满脸歉意,“对不起啊彦泓,你也知道,太后最近光景越发不好,时而明白,时而糊涂,越近的事情越记不清,你别放在心上。”

  “小姑姑放心,当年的事情,我早就忘了。”他的语气极为淡然,仿佛那真的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定陶心中不是滋味,也只能点点头,“我知你心胸气度,自然放心。”转头看见明瑟也往外走,便唤了一声:“明瑟。”等明瑟走到近前,“多谢你来,让你见笑了,让彦泓送你出宫吧。”

  明瑟望了谢彦泓一眼,“多谢长公主,多谢第下。”

  郗明瑟与谢彦泓慢慢同行,朝宫门走去,放轻步速落在谢彦泓半步之后。

  她的目光从地上的影子移到他的背影,仿佛多年以前往事重新浮现在眼前。姐姐大婚那日,也是这样一个身影,如在梦中——

  “沈女郎,不知前厅怎么走?”风轻轻拂动他的外衫,袖上的丝线亦可昭示出他并非寻常宾客。

  “公子怎么知道我是谁?”

  “女郎衣着不似普通侍女,气度又如此清雅出尘,在沈府,如果不是今天的新娘,那就只能是沈二姑娘了。”

  “那你又是谁?”

  短暂的平静过后,他轻轻说出自己的名字:

  “在下谢彦泓。”

  这一句她曾经无数次想起,也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忘记。或许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缘法,连错过也是。

  “萧夫人,”一声轻唤将她拉回现实,谢彦泓停步转身,“前面就是宫门了,马车在那里等候。”

  “多谢广陵公。”错肩一刹,他低声说,“万事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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