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往返的国际长途魏冉已经坐过无数次了，这一次却是尤为艰难。不只是因为自己怀孕了生理负担重，也是因为有了梁成，心理感受彻底改变了。

　　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以前在美国生活的时候，魏冉也会想念父母，想念中餐，想念说中文的环境。可是在美国独居久了，生活习惯跟父母差异太大，对国内为人处世的规则也都不再熟悉，反而是更习惯美国的生活方式。

　　之前的十年里每次探亲结束回美国的时候，魏冉都无比开心，因为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记得那时候知乎上经常会有出国的人还想不想回国之类的讨论帖出现在魏冉的推荐列表里，魏冉想也不想都知道，自己不想回国。想来可笑，那时候最可怕的噩梦就是签证出了问题或者机票出了问题回不了美国了。现在魏冉潜意识里担心的都是自己离梁成越来越远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到了美国后，魏冉虽然很快调整了心态自然地回到了“美国模式”，还是有好几次无意想起跟梁成在家的点点滴滴，莫名就红了眼眶。魏冉在微信上跟梁成汇报自己的心理变化时坚持强调自己是因为怀孕了才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梁成听了倒是很开心，这个小女强人终于还是被自己软化了。

　　魏冉其实至今也没有完全学会国内的生存技能。美国生活的那十年是她作为学生的最后五年和刚开始工作的五年，对她性格的塑造和为人处世的习惯养成有决定性作用。此前她在国内的生活经验大多是在父母身边或学校里，几乎没有学过国内成人世界的基本规则。梁成从刚在一起就意识到魏冉的不同，后来也时常发掘一些魏冉跟身边大多人不一样的习惯。

　　比如魏冉对规则和界限的尊重，经常让梁成这个军人都佩服甚至汗颜。魏冉说她妈总是嘲笑她被美国惯坏了，生活能力很差还很娇气。比如魏冉常常不记得买东西可以砍价，排队很怕跟前面的人站太近，更不会插队，对排的乱七八糟的队很反感，别人如果离她近一些她就会躲开或者表达不满。她也不喜欢在公共场合打电话或者聊天，办事一定要提前商量好时间和流程，不能到时候再说。连回家走亲戚都要爸妈提前跟她“预约”，否则如果她已经安排了别的事或者决定了要自己在家做事，爸妈突然叫她陪家人或朋友吃饭她是不会去的。

　　有几次魏冉回家探亲，老魏没提前打招呼就替她答应了饭局等她回家后要她去，她坚决不去，跟老魏大吵了几次，他们才妥协，同意尊重她的喜好和自由。在国外待久了的魏冉也闻不了烟味，闻到烟味就头疼好几天。好在梁成不抽烟。老魏也是挣扎了几年才终于戒了烟。魏冉包里永远有免洗杀菌洗手液和口罩，如果要去医院、车站等人多的地方就会很小心怕生病。

　　魏冉也不喜欢户外运动。虽然每天跑步，可是魏冉喜欢在家跑，没有外人，还有空调控制温度。刚开始在美国读书的那些年魏冉也去过了很多国家公园，但也是走路少开车多，到了地方下车拍照的旅行方式。回国了就哪也没去过了，她觉得去哪都人多反而焦虑。如果不用为了工作外出，魏冉是个标准的宅女。最大的乐趣是逛书店，买书回家看。

　　有一次魏冉在电话里问梁成，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娇气也太宅了。梁成立马求生欲极强的说自己就喜欢这样的。他不在家，如果娶个喜欢自己四处跑着玩的媳妇儿反而不放心。

　　魏冉还有些奇怪的小习惯，梁成觉得特可爱。比如魏冉很喜欢说谢谢，在家也总跟梁成也说谢谢。刚开始梁成以为她是没有接受自己还把他当外人，后来发现她对老魏也这样。魏冉如果遇到陌生小朋友看自己，她就会笑着打招呼。跟陌生人目光相对时也会微笑，有时候会把陌生人笑的一愣。梁成一直想着如果有天退休了，一定要去美国看看，是不是到处都是魏冉这样的小怪物。

　　魏冉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说英文，有几次说梦话也是英文，着急的时候也是蹦英文单词而不是中文，连她的猫都只能听懂英文，梁成也因此默默在部队又恶补起了英语。

　　魏冉很感激梁成的体贴和包容。自从认识以来都没有要求魏冉改变过什么，还在家人面前帮她保护自己的自由和空间。只是再回到美国模式，魏冉好像也又找回了一部分已经因为回国而放弃的自己。虽然一轮轮面试、谈话压力很大，每天能自在的说英文且社交习惯也回到了让自己更自在的模式，还是唤醒了魏冉内心对这个第二故乡的热爱和思念。

　　魏冉在美国待了两周，娜姐的接班人最终不是她。娜姐也跟她说这次推荐她就知道她的资历其实是不够的，但是要鼓励她去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机会，让上层有机会看到她的表现，鼓励她走出舒适圈。魏冉还是很感激娜姐给她这个机会。魏冉回来的时候梁成在部队还没休假，但是魏冉下了飞机就发了微信报平安。到晚上加完班，梁成才有时间给魏冉打了个电话。

　　“媳妇儿，累么？”

　　“不累，”魏冉搂着猫躺在了沙发上，“飞机上睡得很好。你呢，今天累么？”

　　“不累。就是担心你。”魏冉出国的这些天，梁成总觉得心理空落落的，“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这几天想家了么？”

　　“没想家，但是想你了。回美国还是觉得办事方便，都有点‘乐不思蜀’了呢。”魏冉的猫冲着电话喵了一声，跳下沙发自己玩去了。

　　梁成突然问了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冉冉，你嫁给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回美国定居了，你会不会后悔啊？”

　　“嫁给你又不是进了监狱，我还是可以想去哪去哪儿啊。将来如果真的很想念美国，你又不在家，我就回去休个假住一个月呗。”魏冉轻松的说，“万一将来咱儿子想去美国读书，我还可以去陪读，顺便怀旧下我在美国的学生生活。”

　　“嗯，嫁给我之前你还有退路，过的不顺心了可以随时回美国，可现在别说去美国了，你就是换个城市咱俩见面都困难很多。”梁成的好多战友在他们婚后都问过他有没有信心能“管住”事业心如此强的魏冉。毕竟魏冉不像是甘心相夫教子过小日子的人，万一有更好的机会呈现在眼前但意味着离梁成更远，魏冉会怎么选呢。

　　“是啊，前几天面试的时候总部还问我如果有机会愿不愿意考虑新加坡和香港分部的职位。如果还单身我大概会考虑吧，不过现在总得对你对儿子负责呀，不能乱跑。”魏冉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日子回到正轨，魏冉还是忙，老加班。梁成两三周能回家一次。魏冉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了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可能这就是童话故事里说的王子公主快乐的在一起后的那个部分吧。谁知道生活总是爱跟相爱的人开玩笑。

　　有次梁成回家的时候，魏冉看到了他手机上的一条信息。

　　“如果留不住她，就留住孩子。”

　　那天早上天蒙蒙亮，遮光窗帘没有拉紧，缝隙里漏出一道柔和的光刚好打在了魏冉的脸上。梁成还在睡，魏冉本来想随手拿起手机看看时间，错拿了梁成的，不小心解锁屏幕又看到了这条信息。发件人显示的是梁成一个老领导的名字。没有其余的聊天记录，可能是删掉了吧。魏冉只觉得身上汗毛竖起，肌肉僵硬。

　　如果留不住她？是指自己吧？

　　魏冉不知道这条信息说的是生孩子的时候出了问题的处理原则呢，还是说孩子生下来后，怕魏冉再回美国而要做出的对策呢？魏冉和梁成目前感情还很好，没有留不住她的这种如果。是不是梁成以为魏冉有回美国工作的打算了呢？还是梁成还在担心郭嘉的事儿？魏冉脑子里乱乱的。梁成还没回复。魏冉想知道，梁成会怎么回复。

　　把手机放回原位，魏冉轻身起床。儿子在肚子里动了动，魏冉轻手轻脚走到了小卧室，在新买的懒人椅上躺下，把脚轻轻翘起，盖上小毛毯。

　　魏冉从来没跟梁成讨论过如果生孩子时出现危险怎么办，魏冉自己是想过这个问题无数遍的。孩子没了还可以再要，生不了了还可以领养，自己要活着。也许这不符合传统中国文化对女性的期许，但魏冉绝不打算牺牲自己保全一个尚未谋面的小生命。只是她突然意识到，在国内生孩子就意味着如果自己真的失去意识，决定权就在梁成手上了。他会怎么选呢？

　　至于回美国工作，魏冉当然想过无数次。这次回美国面试更证实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自己的专业和经历都是在美国能获得更好的待遇也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可是如果事业是生活的全部，那魏冉从一开始就不会回国的。是因为老魏觉得魏冉年龄大了怕再拖下去不好嫁人才非要她立刻回来的。事实是魏冉如果可以愿意嫁美国人，估计更好嫁一些。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了。现实是魏冉嫁了梁成，她不介意留在国内。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天才，自己的实力和发展前景短期内也没有触到国内的职业天花板的可能。只是尽管如此，魏冉产假结束后还是会因为工作经常出国出差。难道梁成是打算万一两人感情出了什么问题便以此为理由夺走魏冉的监护权？

　　至于郭嘉，魏冉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这个可能。且不说魏冉早都不是十年前的自己，而郭嘉很可能还是十年前那个权衡利弊后决定魏冉不适合结婚的郭嘉。放着眼前好好的婚姻不珍惜去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不符合魏冉的性格。她不是不敢冒险，她只是觉得为这种年少时有过的不堪一击的爱情冒险不值得。难道梁成不相信自己？

　　就留住孩子？

　　所以梁成在跟老领导讨论某种最坏情况的时候得出的对策是让魏冉和孩子分开么？要么是任由魏冉死，孩子活？要么是任由魏冉走，但想办法强迫魏冉把孩子留下？

　　魏冉决定无论如何，要找时间给钟文强打个电话。自己虽然之前对军婚做了一些基本功课，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如果真到了需要分手那一步，孩子会怎么办。如果年轻十岁，魏冉估计会很心寒。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会默默做好最坏的打算来对付彼此。可是魏冉不是年少懵懂的自己了。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是一定要跟着自己的。无论因为什么原因两人会分开，天知道夫妻可以为多少种理由而闹翻、离婚，魏冉要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孩子。

　　魏冉拿出手机，看了看自己最后一次和梁成的微信聊天记录。

　　梁成，我护照呢。

　　你又要出差？

　　不出，我就要知道护照在哪，是你拿走了么？

　　嗯，在我这。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