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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罗再说 19518字 2023-01-24

  第二日,容千戟靠在重断怀里醒来。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已不知有多久未睡过如此安稳的觉,睁眼的第一反应是往人胸膛上拱得更舒坦些。

  容千戟迷迷糊糊地,甚至伸胳膊去搂了重断的脖子,但又下意识般,半眯着眼,想伸手去抓被褥搭在身上,猛地被重断用手臂箍得死紧,搂得更贴一些。

  重断扯过团锦被来,搭上容千戟的肩,直接将他整个人拢在温热的被褥之中,露出小半截白皙的额角……远远看着,大将军身前床帐内隆起一处鼓鼓的小包。

  “天刚亮,”重断闷闷开口,“再睡会儿。”

  他昨夜抑制体内兽性耗了不少精力,坐在床头一直不太敢动,他不动了,容千戟也不敢动,倒是一贴了重断的身体就放松得多,就着有人暖床,才昏昏欲睡,闭眼就入了梦乡。

  重断一夜倒是没休息,他明显感觉到,昨晚他亲容千戟脸的那一下,后者浑身都抖了。

  以至于后来他说出那一句话,容千戟捂着脸把头埋到双膝之间,不吭声,也没哭鼻子。

  只是吸气,又吐气,没有回话,慢慢挪到自己的枕边,合衣欲睡。

  渡你……我拿什么渡你。

  你是船舟载帆,我是江湖河川,若是我渡你过了,你还要我吗?

  容千戟默默地想,默默地掐自己的手臂,那会儿的他还不知道,水没了船依旧奔流不息,但船没了水,只得停在原地。

  不管容千戟现在何种神色,重断态度强硬,伸臂就揽他,容千戟挣扎不过,被搂进了怀中便作罢,选择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如今晨起了,容千戟还有些懵,耳边响起重断的声音,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糊,只当是做梦,慢慢又闭上眼,想再睡会儿。

  重断侧着头,鬓角的发披散着,遮了半边脸,依稀只见得轮廓分明的下颚线条,与轻轻滚动的喉结。

  直至午时,容千戟翻身起来,一头乌发直铺在龙床之上,似是被人拿了木梳理过,龙袍叠得整齐,上面放了一块小小的玉雕龙。

  那玉雕龙似是碎了裂口,痕缝中灌了血……现下散发着微光,估计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养成血玉,从此就有灵性了。

  为什么重断要把玉雕龙取下来放在自己的衣物之上?这玉雕龙算是他二人之间的信物……如今放在此处,莫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他昨日说那些话到底是何意?

  容千戟心头一紧,环顾四周,朝着门外吩咐道:“来人!”

  鲟鱼精端着缠丝玛瑙盘进屋,脚上一双绣鞋踩得摇摇晃晃,惊慌道:“陛下,您,您醒了……”

  “大将军去何处了?”容千戟问道,手攥被褥攥得死紧,他这龙角才长出来不久,一发怒就容易冲火,角尖发热,灼伤一般地疼!

  “大将军晨起后便出去了,心神大人说,说……哎呀!”鲟鱼精险些咬了舌头。

  心神明明是吩咐了怎么告诉小龙王的,她怎么给忘了?说,说大将军去山中了?还是去洞中了?好像听说下界了……怎么说!

  鲟鱼精迅速搜索记忆中的地名,只得闷着头答:“大将军一早携了水神,不知是去了何处,兴许是人间又……”

  “行了,”容千戟皱眉道,抬手拿了唐翦送来的牡丹绫帕赏她,“带上些钱财出门逛逛罢,给我带些花糕回来,听说最近人间正逢……”

  他是记得之前听下人讲最近人间有什么节日,但是这一下就给忘了。

  鲟鱼精掰着手指掐数,瞪着眼,认真道:“中元节!七月半鬼门关大开,冥界乱成一团,我不敢去!”

  容千戟一愣,冥界开始乱了么?

  “往年每逢七月半,也乱?”容千戟疑惑道,“以前中元节我还下过界的,虽说人间确实妖风阵阵,阴森得紧,但也还好……”

  鲟鱼精急得绞起手帕来,长袖飞带一阵乱晃,“这几日吓人得紧!冥界好像出了什么事情,鬼门关关不住,小精怪蹦出好多,忘川河的水都快被喝干了!”

  “你还真敢说,”容千戟笑不出来,觉得越想越头疼,便道,“你去取第二个博古架上的菱花镜予我。”

  他吩咐道,又添一句:“镜面朝下。”

  镜到手中,两侧象牙镂花刻得十分好看,面上便是一块琉璃做的透明镜,远看就像中间是空的一般,容千戟拿起来端详,还未看个仔细,琉璃面上便一阵水波荡漾,慢慢晕开一片刺眼的红。

  整个镜面呈现出一股血腥之气,红得浓墨重彩,偏黑发紫……

  容千戟隔着镜子都能闻到那股子腥味,怔怔地看着,心中响起唐翦那日的话:“这面镜,若执在手中,便能随时看到心上人……”

  出什么事了?

  七月半,中元节,鬼门关大开,冥界,放河灯,焚纸锭……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容千戟浑身都起了冷汗,龙尾搭在床沿微微摆动,扫过桌脚,差点掀翻了面儿上的茶碗。

  夜里重断未回来。

  容千戟身子还未调养好,龙尾没办法敛去,龙角又在发烫,虽然已好了不少,但十二魔君在这龙王寝宫设了结界,他硬闯根本不可能。

  况且冥界情况尚且位置,南天门又有那么多人把守,唐翦似是也跟着去了,容千戟唤了人去请了几次都没见着人,他只得在房间里着急,不断地拿着那面镜子看……

  那血腥色并未散去。

  夜到了五更,天际都吐了些鱼肚白,日光昏沉欲晓,南天门大开,重断领了一众麾下将士回天宫,听底下去接应伺候的侍从说,大将军那血沿着南天门一路地拖,拖到龙王寝宫门口,站了半个时辰。

  那血汇集在脚下,形成一滩小小的泊。

  容千戟彻夜未眠,一看结界自破了,便抓起鹤氅披上身,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门,老远就看到重断手里一把残剑,砍得还剩半截,满身血污。

  他的重断,头昂起来了,用一种当时容千戟震撼的眼神看他。

  似是虔诚,又近乎绝望。

  重断仰着下巴看他,干裂的嘴唇翕着,身后有混浊之气汹涌而出,黑影一般围绕着他,四周的麾下将士皆银铠玄盾,跪在地上,把头都藏在了盾牌之后。

  小龙王来了。

  这小龙王与大将军的关系在天宫之中传了又传……众人虽不言语,不敢妄论,但多多少少心里有个数,再者大将军这最近的异常反应……

  谁都不敢抬眼去看,死字一把刀,怕临到自己头上。

  容千戟跑得快,鞋都没穿,睡袍搭在身上,寒风起,卷起衣摆,依稀都能看到曾经被脚镣锁过的脚踝处,有一道浅浅的痕。

  风再吹得厉害些,能看到几小块旧伤,新肉和鳞片才长出来,如梅花印一般烙在皮肤上。

  重断眼内浑浊,一边脸上忽然冒了虎纹,耳朵化了兽形,眼角微吊,斜飞入鬓,目作金青,渐渐地显了虎形……

  “重断!你看着我!”容千戟眼盖皓白,颤抖着去捧他的脸,一如既往地,看重断眼内嗜血的红,看他周遭被魔气束缚,“你看着我……”

  重断浑身都在颤抖,抖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刀刃。

  他半边脸都化了虎面,喉间隐约溢出阵阵虎啸,像是悲鸣,又似怒吼,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回荡得天宫都震了几番。

  脸被容千戟用手捧得温热,重断愣愣地抬起眼看他,大口喘气,身后魔气退却不少……

  他猛地扔了那截断剑,用力地,狠狠地,将容千戟摁入了怀中。

  顷刻间,殿前飞花下得大了……

  远处天际雷鸣电闪,混着雪来,如怒涛卷霜。

  哪怕是很多年后,容千戟才知道重断在中元节那一日去做了什么,但每每想起这一个场面,仍然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他生气,气重断不顾一切,气重断视死如归,气得三界震动,后来史书上讲,某一年中元节过后,人间雷声大作,闪电惊光,接连不断地下了五天五夜的雨。

  刻骨而冰冷,淅淅又沥沥……众生只当是梅雨时节,只道是清明雨落。

  今年不过潮湿了些,比以往,更潮湿了些。

  那日重断在容千戟的手心中渐渐缓过神来,静静地感受着心上人来自掌间的热意灵气,浑身被包裹得通透,几乎是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由血脉决定的君臣关系,在此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重断近乎是不受控一般地,想要跪伏在容千戟的脚下……想用脸去讨那一腔真心,用心去要那一唇的芳泽。

  君臣之间,对他二人言,便是如此。

  千百年的深仇雪恨,到头来碰上宿命,通通从有化无,全藏进了心里,各怀心事,又各自立地成佛。

  容千戟用月白色的睡袍不断去擦重断身上的血渍,轻叹一口气,心知自己不能多问,去瞧重断的表情,这人好像也没有任何要告诉自己的意思。

  重断如今乃天界神力之首,几乎无人治得了他的伤,容千戟思来想去,只得小声在他耳边道:“去灵山。”

  就是幼年时常与重断练习骑射的那处山。

  灵山上常年开遍乱红,每逢人间春至,那芬芳之气到了天界来,常有小仙游玩此处,若是撞见重断领着容千戟在此处习武,便称赞几句,道白虎族好是忠心耿耿,直接派了长子来给小太子作陪。

  容千戟现下再听来想到,方觉那倒像是讽刺。

  灵山的溪水自佛界而下,那是跳脱出三界五行之外的地方,圣水只有天界之人取得了,千百年来从未断过,说是若受了重创,每季可供一位仙人沐浴一次,药到病除,通体舒畅。

  天界皇族陨落已过了几月,这一季更是鲜少有人来此处,容千戟忍着一身的不适带着重断到了此处,弯下腰去搅动那溪中涓流的水,道:“你且脱了衣下去。”

  重断伤得不轻,沉着脸听容千戟讲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自从确认了自己心上有这个人之后,想尽办法要靠近,又不敢触碰,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如今战乱纷纷,此去冥界几次铩羽而归,反倒落得一身伤痕,一时间,重断不知如何面对容千戟。

  大将军重断,心思过于阴沉,城府极深,暴戾无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界传闻便是如此,重断认领一半。

  且还得加上一条,便是,凡事自扛。

  他用近乎悲哀的眼神去望容千戟的背,那人正背对着自己去摘溪边的草药,嘴里还念叨着:“听药神讲过,这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容千戟说着,掰了一小片叶揉捻开来,抹到自己的龙角之上,又落了满脸的细碎,没忍住一笑,回神过来看重断,生怕他方才那幼稚的样子被重断看了去。

  重断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神,手心攥得死紧,现在容千戟对他越好,他反而越愧疚。

  容千戟一对举世无双的龙角被他削磨成这般……他原本好好的,活波外向的爱人,被命运折辱成了这般。

  他瞒了容千戟太多事情。

  包括现在所做的一切……他重断瞒了太多太多,他如今什么都求不得了,不敢求了,只求日后容千戟不会怪他。

  不要怨他……也不要爱他。

  容千戟见重断迟迟不动作,担心他伤口失血过多,便大着胆子亲自上手去解重断的衣领扣,后者愣在那里,看着容千戟红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靠近,垂着眼,为他宽衣。

  这小龙王,月眉星眼,瞳胧锁雾,垂下眼时,眼睫在眼窝打下一片扇影。

  重断忽地想到夏日时灵山上纷飞的蝶,如清风自来,是铺天盖地的艳丽……

  他不知为何会忽然想到这些破碎的记忆,定了神去瞧容千戟,思绪万千,伸手抓住了容千戟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哑声道:“泉水治百病,你身体虚弱,为何不去?”

  容千戟迎上他,慢慢开口:“你我都是将死之人……如今争这个,还有多少意思?”

  他和重断没多少活头,他都明白的。

  仇恨化不开,爱意更甚浓。

  三界不容,万物伏诛,他若是死了,重断也没活路。

  唐翦说过,重断生来为了仇恨,为了金戈铁马,为了用一把刀砍破天宫枷锁,为了拿那斩龙戟,取容氏一族项上人头。

  如今容氏只剩容千戟一个。

  容千戟又觉得重断将他的掌心攥紧了一些,重断眼内凶光乍现,却难得没有发火,只是淡淡道:“你看得通透。”

  “想那么多又有何用?你舍不得杀我,”容千戟轻声道,“我也有能力杀你。”

  重断闭起眼:“你我皆会如愿。”

  容千戟没懂这一句话的意思,看着重断略有些疲惫的侧颜,着了魔地靠上去,如今日在殿前白雪上一般,倚在他胸膛前,不说话。

  这两人就是这般。

  明明内心已把对方撕了个粉碎,再见面时,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忍不住原谅,忍不住去摸那明知烫手的心。

  容千戟永远记得,那年天界收复暴乱蛮荒之地,风急云阔,方才学成一身武艺的重断飞跨上马,动作虽略显生涩,却仍然卓尔不凡。

  少年俯身折了树梢一枝杏花,吹哨唤来神鸟。

  那神鸟衔着那枝花飞到云端步辇之内,容千戟惊喜地掀开珠帘,接过那枝花,抬眼去看已回身朝远处纵马而去的重断,身后是神兵三千,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他当时就想,这可是要守护自己一生的人。

  容千戟那会儿还问过重断,是不是想要什么,都能给我?

  重断点点头,那时还是少年心性,出口的话语狂得过分,遥指着天地,扬起唇角一笑:“殿下就是要这三界,我重断,也要为殿下打来。”

  多少年后,大概是千年了罢……三界确实打下来了一大半。

  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思虑到了此处,容千戟去看灵山之巅经年积累的雪,如白头了一般,被寒风凛冽卷起千层,不断地往山脚落一些银屑。

  灵山背后便是瑶池,重断沐浴后身体好了许多,上了岸二话不说,抱起容千戟就走,容千戟惊得不行,双脚离地,一条龙尾被重断拖在掌心,挠得他好痒!

  容千戟红了脸,说他:“你碰着我的尾了……”

  重断难得笑了,“龙尾怎么了?”

  容千戟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痒,羞得快把脸埋进重断的衣服里去,“你犯上。”

  “我早就犯上了,”重断道,“从几千年以前。”

  容千戟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想起来了?

  重断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心头钝痛,只道:“我没想起来。”

  他伸手去碰了碰容千戟的龙角,眼神黯淡几分,继续道:“再给我些时间,总会想起来的。”

  长好了不少……重断每每一想起,心中便悔恨得过分,那一刀一寸,分明现下都一点不少地还在了自己身上。

  瑶池边上,重断变了一处山洞,燃了火在里面,去看这夜里开了满地的萤光花,一张脸在暗色中明灭……

  “想要天边的星。”容千戟从他怀中探出头来,伸手去拨弄瑶池边的水,落了满掌心的凉。

  重断搂着他坐在岸边,逆光看不清神色,只是淡淡地问:“地上的花可还要?”

  容千戟低头尝了一口那水,答道:“要的。”

  “你倒是什么都想要。”重断目光锁在前方,忍住不往身旁瞧个分毫。

  “我就是贪心,”容千戟停顿住,“我还想要你。”

  天边落了一颗星下来,瑶池边壁花开得静默,他舌尖圣水化了甘甜,重断依旧一动不动。

  容千戟听到重断缓缓地答:“尽管拿去。”

  他一怔,眼泪就像那颗星一般落到地上,正恨道自己近日怎变得如此感性,就见重断伸手捞了那颗甜丹起来端详,入鼻一股馨甜。

  容千戟道:“甜的。”

  重断没有尝,只是问他:“方才可是感动?”

  容千戟点点头,有些羞敛,不自在地伸手去拨弄瑶池的水,又听重断道:“感动落泪成甜,伤心则落泪成酸苦?”

  “不,”容千戟摇摇头,“都是甜的。”

  重断忽然伸臂去将他搂紧了些,唇角碾磨过容千戟的鬓发,沉声道:“哪怕是落泪成灵丹妙药,我也不想再看你哭。”

  容千戟浑身颤抖。

  他想起重断……曾经也说过相似的话,甚至,神情也相似。

  他心跳如擂鼓,又燃起了一些小希望,渴望着重断想起来那些回忆,他不想一个人揣着这些度日了,他急需重断记起来,又害怕重断记起来。

  那是个无底的深渊。

  包括重断现在这般地怜惜他,对他好,甚至第二次爱上,对他二人来说不过皆为一次度不过的情劫。

  是荣损对应,两败俱伤,一场戏落了幕,便会狼狈收场。

  虽说如此,但重断这一句话,容千戟仍然忍不住地想要雀跃。

  “你看,”他抬眼去望天边的月,轻声道:“这世间千般好……”

  “不好,”重断道,“对你我都不好。”

  那夜天界的灵山,烟月星沉,瑶池之水还未得涨满,容千戟眼里的水却是快溢出来。

  我对你好,你对我好,不就够了吗?

  他心里这句话千回百转,到了嘴边没有说出来,满眼都是重断微微侧到一边去的脸,两个人坐着,都不敢看对方。

  后来,容千戟才明白。

  不够的。

  万万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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