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衣带渐宽

　　第十一章夏星闪耀

　　1 夏星山庄

　　七月的南国，酷暑难当，都市的街头热情与热浪，快乐与烦躁一同癫狂，世界仿佛成了一个灵魂与肉体都急需放纵的暴露狂，凡是可以调染的颜色，凡是可以调节的步伐，凡是可以挥舞的动作，凡是可以开发的声音，凡是可以挤捏的表情，凡是可以宣泄的情绪，都在满天满地奔跑，汹涌，流淌。像日光下的一个高温的汪洋，在城市的各条街道各个角落奔流，蒸腾，散溢，水波动荡，热气弥漫。整座城市在灰白滚烫的烟雾里失却了原有的刚硬清晰的线条，全都弯弯曲曲地浮动了起来。世界动摇了，它疯了。

　　在疯了似的七月，芯和冰约我到本省北边的一个度假山庄去避暑。两日一夜的住宿加景区大门票，拉手网团购的价格很相宜，平均每人不足两百。当然这不能在周五周六晚的黄金时段使用，我刚好前两周的周六日加班，可以选两个工作日补休。我们决定周一动身。

　　直到出门的一刻，我才知道，我们是四人同行而非三人组合。在我居住的小区外等候我的是一辆日产的天籁。芯看到我后，就开了后面的车门出来招呼我，她和冰坐在后面，让我坐到副驾驶室去。我们的“司机”是一个身穿蓝灰色镶黑色花边休闲短袖衣、白色休闲裤的女子。没等芯开口介绍，我们就四目相对，惊然失笑。如此近在眼前的，正是那天在樱云花园让我们大家敛气屏息的绝代美女，我当时所以为的当代妙玉。

　　“妙玉”也不跟我打招呼，就粲然地笑着，眼眸乌黑明亮，圆润的脸颊像两片绽开的花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色泽非常美，仿佛刚从牙膏广告拍摄现场回来似的。今天的她没挽发髻，而是任一头微卷的大波浪秀发云般瀑般披洒。

　　“你好！我们是故人啊。”我笑道，一边坐下来。

　　“你们早先认识？”芯不无吃惊地问。

　　“算是认识吧，我们在樱云花园打过照面。”我说。

　　“我叫沙扬。”沙扬启动车子，转眼直视前方，嘴边的笑容一直保持不变。

　　“嗯，我采薇。”说完我就给自己扣好安全带，脑子开始反应过来：芯组织的这次活动是别有用心的。

　　沙扬的车技非常好，开车的姿势动作也很潇洒优美，这个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女子几乎不怎么说话，甚至不怎么看人，但她愉快自如的表情并不会让人感到冷场的尴尬。芯和冰在后面十指相扣地低声闲聊，不时和我搭上几句话，我倒很享受这样的随意和安静，就顾着靠在舒适的椅背上，一边听着音响效果极好的汽车音乐，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

　　大约走了两小时，我们就驶进目的地。这是本省最大的避暑度假山庄夏星山庄，占地面积很大，周围的几个山体，一条主河道并连带的多条支流，以及山下大片大片的平地、树林、湖泊都纳归它所有，统一由开发商进行整体规划。

　　夏星山庄的大不仅表现在面积和规模上，还表现在设备上。大大小小多级别的别墅、洋楼、平房，多种类停车场、会议室，各星级酒店及无星级小吃店、大排档、小食街、烧烤场，凡是大城市中有的食宿条件这儿都有。另外服务项目也一应俱全，有各类发廊、美容院、推拿房、沐足城、美甲店等服务店铺，有多家品味不一的咖啡馆、茶轩、酒吧、书店和阅览室，娱乐场所有卡拉OK厅、麻将城，还有各种养生馆和室内外温泉。除此以外，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这儿的运动健身条件堪称一流，不说得天独厚的自然绿化环境和清新空气，且看人为开发的运动场所和项目：皇家高尔夫球场、室内保龄球馆、室外游泳池和室内游泳馆、室内外羽毛球馆和乒乓球馆、足球场、篮球场、沙滩排球场、大型滑草运动场、高山蹦极和攀岩、峡谷漂流……这是集身份、品味、运动、娱乐、自我挑战于一身的地方。当然，并不是说这儿充满竞技的意味，不是的，这是休闲度假区，绝对休闲，绝对惬意：青翠绵延的连山，奔流不息的开阔河流与潺潺小溪，大片的原始森林，一亩一亩的花海，规整而变化有致的绿化和道路，所有的人工建筑都以与自然和谐为宗旨，质朴、清新、明快、干净。整个度假区像一篇巨型的自然抒情长诗，比史诗更轻松更随意，比一般的抒情诗更有趣味和韵味。

　　这儿是天堂，是富人的天堂。

　　不少富翁喜欢来这儿一掷千金：夏星山庄的总统别墅一晚住宿价格高达八万元。在那一天里，富人们可以买到人生的最高级享受：饱览绝佳的风景，拥有皇室管家，享御用大厨现场烹煮的佳肴，坐时刻在身边守候的加长林肯车，在大型的私家花园散步，泡花园内独立温泉池，耕种或享用花园内的有机菜地……

　　这儿也是穷人的天堂：最低房价的拉手网价一晚不到一百元。只要不去羡慕总统套房，不去梦想在皇家高尔夫球场打球，能欣然地在大排档或者小食街进餐，就可拥有与富人们一样的快乐。就如有人拍十万块一套的婚纱照，像比尔盖茨一样到南太平洋那个世界上最昂贵的蜜月旅行小岛度蜜月，而有的人却一辈子不愿意跟所爱的人拥有一张合照，因为同性恋的她不想让心爱的人被人怀疑、遭受议论。你不能说后者就一定不如前者快乐，前者就一定比后者幸福。

　　当然，夏星山庄不同级别的居住区和运动场所都是有严格划分的，只不过用以分隔的不是城墙，而是大片的绿化带而已。

　　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夏星山庄，沙扬并不征求我们的意见，就绕着整个避暑山庄里里外外缓缓兜了一圈，最后才来到我们入住的地方。这是一座六层楼的小洋房，我们入住在五楼。套间很宽大，两间带卫生间的卧室，一个大厅。同样面积的大卧室又有所不同：一间是放置着一张双人大床的双人间，另一间是放置两张单人床的标准间。我和沙扬很自然地就把简单的行李拎进了标间。

　　“你要选择床吗？”沙扬微微笑着问我。

　　“没关系，随便吧。”我笑道，一边扫了一眼那两张单人床：一张贴着墙壁，一张靠近阳台。

　　“那我选。”沙扬不客气地顽皮一笑，把旅行袋放到靠阳台的那张床的床头柜上。

　　“沙扬。”

　　“嗨？”

　　“有句话很想说。”

　　“说吧！我听着。”

　　“不许生气。”

　　“我不是小气的人。”沙扬望着我，粲然露齿，笑靥如花。

　　“你总让我想起徐志摩的一首诗。”

　　“哪首？”沙扬的笑凝固了。

　　“沙扬娜拉。”

　　“谢谢。”沙扬的笑瞬间消失了，“我去洗个脸。”她迅速垂下眼眸，转进了洗手间。

　　2 大厅与应试教育

　　“沙扬，对不起！”等沙扬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不安地道歉， “我，并无其他意思……”我可不愿意被看成是一个轻薄的人。

　　“没事了。”她的声音清脆圆润，带着迥异于刚才的愉悦和娇柔，含笑的双眼也已如初来时的亮如晨星，甚至还多了几分妩媚。她侧头好奇了看了我几秒，说：“我们出去坐坐吧。”说完便飘然转身走向大厅。

　　冰已在大厅的长沙发上坐下，正握着电视遥控器在调台，芯正在靠墙的书报架上随意翻阅。沙扬走到冰身边坐下，我则拿了电视台上的旅馆资料坐到侧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我有一个习惯，无论去到哪里，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当地的旅游交通地图，好像不这么做，脑子就处于茫然的混沌状态似的。

　　“冰，这两本书不错，我们可以做。”芯打断了冰和沙扬的谈笑。

　　“哦，什么书？”

　　“《孤独星球》里的《云南》，三联书店出版的，我们不是打算进一批旅游类的书籍吗？”

　　“哦，好啊。”

　　“还有一本是《走遍全球》，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的。上次我们不是看中了那本《中国国家地理》吗？到时候我们一起进吧。”

　　“好。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书？挺高级的嘛。”冰愉快地提高了嗓音。

　　“我也奇怪呢，看来这地方确实不错，我们来对了。”芯笑道。

　　“或许是哪个忘神鬼遗落下来的也说不定。”我说。

　　“哈哈，有可能。”芯点头笑道。

　　“你们开书店？”我沉吟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

　　“呵呵，是的，一个小小的书店。”芯说，“我和冰的工作就是卖书哦。”

　　“嗯，都卖什么书？”我是一提起书店就两眼发光的人。

　　“主卖电脑类书籍，也卖各种教辅资料和成人自考书籍。”

　　“哦……生意还好？”一听芯的回答我就兴致全消。

　　“马马虎虎吧，糊口是没问题的。”

　　“我最不喜欢这类书。枯燥！”沙扬突然高声插话。

　　“呵呵，你以为我们喜欢呀！”冰反驳，“谁不喜欢从早看到晚就捧着本言情小说啊，管它什么电脑啊，考试啊的……”冰一边说一边就望着芯憨笑。

　　“言情小说也有市场吧？”我问。

　　“当然有的，只是我们是跟学校挂钩的书店，那类书不会太多。”芯说。

　　“哦。”

　　“电脑书籍和成人自考书籍零售比较多，教辅资料零售不了多少，一般是搞批发的。”

　　“批发给学校？”

　　“对，每个学期初和学期末我们就会忙得昏头转向，学期末要四处去联络学校，学期初忙着发货。说实在的，挺累的，钱不好赚呀。不过我们俩这种状况，自己干比找单位好，我们是挺满足的。”芯亲昵地望了冰一眼。

　　“中国真可笑，一天到晚就忙着考试！从一年级开始考，一直考到老，毫无实在意义。”沙扬突然又烦躁地高声道，“我的孩子将来绝不在中国读书！”

　　芯望着沙扬愣了一愣，抿了抿嘴还是把话吞回去了，顿了一下说：“我也挺庆幸自己没有孩子的，看着那些小学生中学生一天到晚就在做题真难受。”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言语，这我是深有体会的，现在的老师很会布置作业，不仅孩子做个没完，也给家长布置了一大堆。

　　“现在的学生真的不容易，”芯理解我的笑，继续说，“你想想，每个学科都至少订一本练习册，主科大多是两本，再加上教科书和作业本，那书包……唉，现在的孩子，书包真的好大呀！呵呵。”

　　“有一次碰到一所很疯狂的学校，主科都订三本呢，实在没人性！”冰也忍不住说，“这么多，能做得来吗？说不定老师们就为了拿回扣……”

　　“呵呵，冰，这话不能乱说哦。”芯笑着看了冰一眼，“应该是上头逼成绩造成的。”

　　“上面对教师帮学生订练习册没有要求？”我女儿的学校好像还不至于此。

　　“应该是有的，好像规定只能统一订一本，别的老师可以介绍推荐，学生自发集体订购。”芯说。

　　“呵呵，据说除了做练习册，学校还会印很多卷子，那些来买教辅书的学生个个都抱怨自己的老师是变态的。”冰说。

　　“唉，也不能怪老师的，是应试教育造成的。”芯叹了一口气。

　　“他们越应试，你们的生意不就越好了？”沙扬毫不客气地笑道。

　　“呵呵，我们不卖给他们，他们还不是跟别人买？”冰两眼盯着电视，冷笑一声。

　　“是啊，有时真的感觉自己是帮凶，在祸害那些孩子，如果我们有小孩，说不定就真的不做教辅这一块了，就像当年人们抵制日货一样。”芯说得平静而温和。

　　沙扬瞬间沉默下来，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沉重落寞了。我今天几次目睹了她情绪的莫名大起大落，不敢再随意主动挑起话题。

　　“不过，学校订的书里也有有意思的。”芯温婉地笑看着沙扬。

　　“真的？”沙扬不信。

　　“现在教育部给学生规定了一些必读文学名著，小学生一套，初中生和高中生也各有一套，那些都是很好的书呀，我们以前不听课都要抱着看呢。”

　　“可是，多好看的书，一变成是被逼着看的就是讨厌的！如果还要跟考试关联，那就是该诅咒的！”沙扬说得很激烈。

　　“沙扬，你今天怎么了？”芯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喜欢说真话而已。”沙扬也意识到了自己说话太冲了，就歉意地对芯露出笑脸。

　　“可能沙扬读书的时候考试很多吧？记得我们那时候还好，是吧芯？”我说。

　　“你们那时候？我们那时候？哈哈，应该只有我们那时候吧？”沙扬不满地看着我，笑道。

　　“当然不是，你跟冰同时代才对。”我有点纳闷沙扬的任性。

　　“我快三十四了，还不是跟你同时代？”沙扬似笑非笑地直望着我。

　　“是吧，我以为你才二十□□。”我讪笑。

　　“要不我们去吃饭吧？该晚餐了啊。”芯替我解围。

　　3 “吉祥、如意”炖品店

　　这是一家地道的中式餐馆，不大，没有包房，整个餐馆呈长方形。两面长形的墙壁上各有两扇棱形的灰黑原木镂空小窗，被窗分割而成的三小块雪白墙壁以淡墨疏密有致地画着几杆竹子，几丛竹叶。两面方形的墙壁上则分别有两幅扇形的字画，前书“吉祥”，后写“如意”，都是浓墨运笔的草书，“吉祥”旁是餐馆的总台，“如意”后是厨房。总台由墨色宽木台做成，台子的正中镶了一块很大的磨砂玻璃，上面喷绘着一丛粉蕊柠檬黄的蝴蝶兰，长长的碧翠的叶衬托其间。整个淡雅的餐厅因这喷画而生辉，变得灵动明媚起来。厅内每桌都是独立的一个小空间，用镂空雕刻花纹的木屏风隔开，每个屏风的中间都雕着一个圆形的福字，福字外圈是精雕的竹叶图案，让人想到“竹报平安，平安是福”的寓意。

　　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一落座，步履轻盈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小姐马上捧着菜单疾步走了过来。

　　我们很快点好了食品。炖汤类：芯和冰要了两盅冬瓜炖水鸭，沙扬要的是绿豆炖鸽子，我要的是杏仁无花果炖瘦肉；主食类：四份冬菇鸡原盅蒸饭；甜品类：一大盅木瓜炖雪耳，另外冰和沙扬各要了一份双皮奶，沙扬要的是原味，冰的加红豆。

　　餐馆内的客人不多也不少，上菜速度相当快，我以为这儿的服务最尽人意之处，是各食物上得有序而及时，仿佛是被贴身侍卫照顾似的：才下单，炖汤就热腾腾地端上了，待到吃了一大半，基本解渴以后，饭就又及时送过来了，饭罢汤尽，肚子已有七八成饱，整个人顿觉松懈了下来，正欲清嘴之时，狼藉的杯盘迅速被撤走，甜品悠悠地甜滋滋地来了……

　　“这儿的双皮奶怎么样？”芯问冰。

　　“挺好，跟仁信的差不多，要不你也吃一点？”冰抬眼望着她的爱侣。

　　“不用。就怕这儿的不正宗，你吃不惯。”芯满眼笑意。

　　“仁信的双皮奶，我女儿最喜欢了，每次外出只要见到仁信，我都会买一份打包带回去。”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女儿甜腻的笑脸，“她最喜欢的也是红豆。”

　　“我倒更喜欢莲子。”芯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