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开始为人时，就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危险。。

　　山洪、海啸、雷击、野兽、饥、冷、病、疾……这种种苦难曾在某个遥远的时代伴随人类走过漫长岁月，时时刻刻威胁着整个人类命运。

　　但渐渐地，人学会躲避，学会生火，学会捕猎，学会耕种，学会合作，学会团结……一切都变了。

　　他们渐渐能克服一切曾经认为无法对抗的威胁灾难，他们在这个世界一次次残酷的考验中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人，这个物种，慢慢成了这个世界的稳定住民，他们学会了种种生存技巧，懂得储备生存必须的食粮，懂得制造工具，还筑起房屋，甚至开始建立国家，产生自己的思想。

　　他们开始逐渐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存活的合理性、必然性。

　　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不断努力。

　　但好景不长。

　　渐渐地，有一个东西，让人对自己感到沮丧。

　　因为人发现，他们的大脑再聪明，也无法克服遗忘的本能。

　　同时，他们早就认识到，遗忘即是消失的开始。

　　他们开始渐渐遗忘，无能为力地任凭自己遗忘。

　　遗忘各种各样藏在他们记忆深处的东西。

　　一天一天，日子过着，人们的遗忘速度越快，最开始，他们只是忘了那遥远的，不会用两只腿走路的人猿们，后来，他们遗忘自己直立行走的祖先们所经历的岁月，遗忘祖先们是怎样在磨难中生存，遗忘从前世界的一点一滴。

　　整个人类原本牢牢铭记的记忆，在一代又一代老去的人们、新生的人们中的回忆里丢失了。

　　越来越多的人类忘记以前，忘记祖先，忘记人类受过的磨难，忘记人这个物种从古至今经历的种种……最后，他们甚至开始遗忘自己，他们是谁？

　　人又是谁？

　　什么是人？

　　他们为什么会存在与这个世界中？

　　他们为什么活着？

　　直到有一天，所有人类对人这个物种的认识终于，模糊成一个小点，很遥远的一个点。

　　人们遗忘了过去，丢失了记忆，丢失了自己。

　　他们不再渴望未来。

　　屠杀开始了。

　　为什么他们互相打一拳、踢一脚、捅一刀，会痛呢？

　　为什么要痛呢？

　　痛又有什么意义呢？

　　生是什么？

　　死又是什么？

　　所有的人像疯了一样地寻求答案。

　　他们蜂拥而入某个人家里，只因听闻这人家祖上行医。他们想问明白，这家人的祖先，为什么要替别人化解这些痛楚折磨，化解了，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家人也早就丢失记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曾有这样一位祖先，这家人身上早已流着不知为何的血窟窿，他们不饮不食，七天七夜。

　　最后永远地闭上了眼。

　　这家人不再说话，永远闭嘴了。有人说，他们死去，因为他们明白了一切，一切那些丢失记忆的人苦苦追寻却不得的事。

　　这家人死了，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人们明白了，活着，毫无意义。

　　死或许才是找到答案的唯一方式。

　　所有人开始尝试死亡，他们有的上吊，有的跳河，有的割喉……死法千奇百怪，每个人的神经都兴奋起来，越来越多的声音传出来：“看啊！那些死了的人，他们不会说话！他们知道了我们存在的意义！他们不想分享给我们！”

　　人类前赴后继地兴奋赴死，死得开心，死得痛苦。

　　但开心是什么？痛苦又是什么？

　　人类中有五个人，她们很平静。

　　她们是一家姐妹，共同守着先祖留下一副的画卷。

　　那画卷中有座青山，青山脚下是条河流，河流里能看到几只小鱼畅游。河边坐着两个人老者，他们坐姿慵懒，看着对方，开怀大笑。

　　五姐妹不愿意死。

　　她们知道自己活着没有意义，生死于她们来说，与旁人无异，都毫无意义。

　　但唯独，她们想知道，那画卷上的两个人，为何笑得那样开心，那样自在。

　　开心有意义吗？

　　他们是不是找到了开心的意义？

　　人类的记忆终于减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五姐妹每天挨饿受冻，浑然不觉，不做一事，只是坐在地上，静静守护那副画卷，每个人昼夜不歇，拼命思索那画上两人笑的意义。

　　直到有一天，她们发现，那副泛黄的纸卷上的画，开始慢慢消失。

　　青山没了，河流没了，小鱼没了。

　　五姐妹哭了。

　　她们不明白自己哭的意义，但就是情不自禁地哭了。

　　有一天，画卷上两个畅怀大笑的人，也消失了。

　　无影无踪。

　　五姐妹伤心欲绝，却还是静坐在地，默默盯着画卷，期待那画上的东西能回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们等待着，等待着山河小鱼的回归，等待着那两个畅笑老者的回归。

　　生于她们，死于她们，都不如画卷于她们。

　　她们等过了数百年。

　　一批新的人类成长，又陷入了自杀的旋涡里，死去，而后又是一批更为疯狂的人类出生，继续死去。

　　所有人还是照旧，麻木地出生，麻木地死去，没人人知道他们为何出生，为何活着，又为何死去。

　　可五姐妹知道，她们为何等待。

　　终于有一天，地上铺展的画卷被风沙雨雪侵蚀，消散成一缕尘灰，随那不知意义的风卷去。

　　画卷的卷轴裂了。

　　大姐起身，伸手掰开断裂的卷轴，里面居然飞出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所谓生死，惟念而已。”

　　五姐妹愣住了。

　　她们忽然注意到自己的一切，她们才意识到，自画卷上的画消失开始，她们便静坐等候，一等便已上百年。

　　她们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

　　无时无刻，她们不在思念，不在回忆。

　　她们的记忆，并没有随着上百年的沧桑消失一毫。

　　五姐妹笑了。

　　她们死了。

　　死而复生。

　　从此，这个世界的人不再追问，不再癫狂，不再残杀。

　　记忆，回来了。

　　他们想起了那个遥远又熟悉的名字：人。

　　他们是人，是从上万年苦难中脱胎换骨而出的人，是要活着、带着遥远先祖刻在骨子里的祝愿、将世世代代传递下去的人。

　　他们要活着。

　　为人而活。

　　为自己而活。

　　他们开始清醒，开始微笑，开始整理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的世界，有人从深山挖出古坟，有人开始研习先祖遗留下的文字，有人用刻刀在木片上记下自己生活的每一件事。

　　夜深了，女人会抱着小孩子讲过去的故事。

　　一切恢复平静，恢复平常。

　　但那五个女人，从此斩断了和人的关系。

　　她们用自己的记忆，换回了人类的记忆，她们取得了特权，拥有了这个世界所有生物所不具备的绝对能量，她们可以复制世界、创造世界，用绝对能量为人类存下一份永久的记忆，不再消失的记忆。

　　她们早已不是人类。

　　但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活下去！

　　没人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拥有这种绝对能力，为什么她们能生灵活现地复制整个世界。

　　千百年来，总有人类试图靠近她们，明白她们。

　　走过漫长的一年又一年，岁月蹉跎，渐渐有人知道了她们的故事，并在为她们的存在找寻合理解释。

　　他们说她们一定是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神，是神心软，让她们拥有了能力。

　　是神在那个遥远又混乱的年代，感召她们，赐予能力，放人类一马。

　　拥有绝对能力的她们从不解释，各种原因，她们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们知道——所有的恩赐，都绝非凭空而来。

　　她们所育后代，子子孙孙，延绵下去，传承能力，每时每刻，用身上那份古老的绝对能力记录着各自所在时代的全部记忆。

　　韩零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听完了杨今朝的讲述。

　　“所以，复制世界，保存记忆，就是你们家族世世代代的使命？”她问。

　　“是。”他道。

　　“我的天……我真是有点……不敢相信……”韩零坐在地上，收手抱膝，还在回味他刚才讲述的那段匪夷所思的历史。

　　“那……那五个女人，就是你们的先祖？”韩零又问。

　　“是。”杨今朝道，“她们最后分家，各自建族，才有了今天你看到的，唐王杨赵四家。”

　　“唐王杨赵……”韩零念着想着，继续问，“五个女人，只分了四家吗？我还想着，怎样也要分五家呢……”

　　“是五家。”杨今朝声音低沉下来，“有一家，灭族了。”

　　灭族……韩零微微一惊，看着杨今朝，问：“为什么……”

　　“因为命运。”杨今朝苦涩一笑，“刚才的故事里，我说过，我们的祖先在得到创世能力的同时，也明白，所有的恩赐，都不是凭空得来的。”

　　所有的恩赐……都不是凭空得来……韩零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我们五个家族，在取得能力的同时，也在承受相应的代价，就是绝对能量所携带的负面力量。”

　　“负面力量？”

　　“只有付出，才有回报，我们家族得到什么，也要付出什么。”

　　“付出……”

　　杨今朝继续道：“我说的负面力量，就是绝对能量反面，死亡能量。”

　　韩零几乎心脏骤停。

　　杨今朝继续平静地道：“创造世界，保存记忆，是为了人类的生存。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我们家族得到了能够让人类生存的绝对能量，那么同样的，就要承受死亡能量所施与的代价，放弃自己生存的……机会。”

　　韩零怔然。

　　“死亡能量，都是由家族女人来承承受的，她们才是家族正统的绝对能量继承者，男人们只是稍带能量的附属品。女人们拥有绝对能量，所以每个人都要承受死亡能量带给她们的代价。”

　　“那她们……是每一代都会惨死吗……”韩零的大脑又不自觉地快速过了一遍杨今朝母亲去世的一幕。

　　杨今朝苦笑一下：“也不是，惨死暴亡，是隔几代人才会发生一次。因为死亡能量是代代相传的，这种能量传到某一代人身上，积少成多，终于超过那代人自身承载的范围时，她们就会以身体暴裂的方式释放死亡能量。”

　　“然后呢？”韩零后背发冷，声音颤抖。

　　“她的下一代在创造世界时又会重新积聚死亡能量，等待着未来某一世的引爆。”

　　韩零打个冷颤：“所以这种死亡能量，是隔几代害你们家族一次？”

　　“死亡是隔代触发，但痛苦是每一代的女人都要承受的。她们或许会患上一些终生不能摆脱的疾病，或许是内心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总之，”杨今朝的是声音越来越低沉，“你看到的，这个家所有的女人们，都在承受代价，和痛苦。”

　　韩零忽然感到心痛不已，她不曾想象，那些在家主祭宴上开怀畅饮的女人们，究竟是怎样承受那样世世代代命中注定的痛苦的。

　　她一直以为她们很幸福。

　　“所以，”韩零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下来，“你母亲那一代，就是会被死亡能量……引爆的那一代吗？”

　　杨今朝又苦涩一笑：“我母亲那一代不是。”

　　“那为什么……”

　　“我们这一代才是。”

　　韩零愣住了。

　　杨今朝默默看着前方，表情上流露出难忍的痛苦，但很快，他又恢复平静神色，慢慢说道：“是我母亲不舍得女儿们承受引爆死亡的痛苦，所以和其他三族的家主商量好，偷偷将女儿们体内的死亡能量转移到自己身体里，引爆死亡，让女儿们免去受苦。”

　　“我的天……”韩零眼里泪像刹不住闸一样，一股脑涌出来。

　　杨今朝继续道：“我们的先祖创立的五个家族，其中一家，就是因为尝试消解死亡能量的方法，失败灭族了。”

　　“怎么会……”

　　“我查到详细资料，不知道具体细节，但原因的确是为此。”

　　韩零呆呆看着杨今朝，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默默流泪。

　　杨今朝转过头，对着韩零微微笑一下：“但我，找到了对抗死亡能量的方法。”

　　“什么？”韩零忙问。

　　杨今朝继续笑着道：“虚拟系统真是个好东西。我的能量虽然残缺，但是一结合上这个系统，能量就像是被打通关节一样，可以高效使用，甚至创造像我姐姐们那样的完美世界。”

　　“那死亡能量是不是也要产生在你身上……”

　　“是啊。”杨今朝说得轻松，“但因为有系统在，死亡能量大部分会生在系统上，产生在我身上的部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附在系统上的死亡能量，会以烧坏设备的方式消解掉。”

　　“真的吗？”韩零忽然两眼放光，仿佛看到了希望。

　　“如果以后，姐姐们能使用我的系统，将系统能力结合起来创造世界，那么，”杨今朝柔缓的语速忽然变急，他甚至说到了咬牙切齿的程度，“她们、家族后代，都可以摆脱痛苦，摆脱那些该死的死亡能量带给她们的折磨。”

　　“杨今朝……”韩零看着他，眼里充满宽慰的忧愁，“我相信一定能的。”

　　“可是，”杨今朝又平静下来，声音低沉，“我做的系统，远远不到能与我姐姐们能量相匹配的程度。还差很远。”

　　他说着说着痛苦地低下头。

　　韩零忙抓住他的手，安慰他道：“没事的，只要你一直坚持把系统研究下去，总有一天，系统一定可以匹配你姐姐们的力量。”

　　杨今朝看着她覆在他手上的手，语气突然变冷：“我已经找到匹配办法了。”

　　“什么？”韩零期待着。

　　“要让系统变强，需要外界能量支持。”杨今朝像是释然，轻叹一口气，“我的能力虽然残缺，但如果把它融进系统，虽然不能做到永久让系统运转支撑姐姐们的能力，但是，撑五六代应该没问题。”

　　韩零突然有点难过，她皱着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杨今朝继续道：“五六代，少说也能撑四百年，四百年，足够了，后辈们一定能想出比我还好的办法，兼容系统和姐姐们的能力。”

　　“杨今朝……”韩零轻声叫了他一句，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

　　杨今朝看着她，神色冰冷，慢慢将她握着他的手推开，平静又冷淡地对她道：“韩零，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的。我做系统，也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韩零几乎不敢问下去。

　　“我们家族的人，能力依人而生，依人而死，如果想单从我身上提取能力给系统，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我的能力就会像云苏和徽音的一样，被取出后瞬间作废。”

　　“所以呢……”韩零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露出痛苦的表情，满脸是泪。

　　“所以，要想把能力融进系统，就必须，以活人为献品。”他看着她。

　　“你会死吗……”她的喉咙哽上了什么东西，几乎说不出话来。

　　“当然。”杨今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