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零跟着杨今朝，走在苍白的月光下。

　　一路上冷风阵阵吹袭着她的衣衫，一缕接一缕钻进她的身体，她抱着手臂，吸了吸鼻子。

　　杨今朝走在她身前，转头看了眼她，继续向前走去。

　　夜已深，杨家宅院的人早已进入梦乡，院子里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几只乌鸦凄惨的嚎叫，路边偶尔窜过几道黑影，应该是老鼠，韩零拍着心口，越往前走，越心里发怵。

　　借着惨白月色，她向远望去，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闪着一整片萤绿的光，走近，再仔细一瞧，原来这漫山的萤绿之光，都是从山间密密麻麻栽植的榕树上反射出来的。

　　榕树……韩零停住脚步，这座山，难道就是家主祭那天她骑车误闯进去摔倒的那山吗？

　　杨今朝停步，两人已站在山脚。

　　乌鸦的凄鸣响彻黑夜。

　　山上榕树的绵密的藤蔓已经蜿蜒而下，将山脚严严实实地包住，仿佛是一根根麻绳，一圈一圈将整座山密不透风地捆绑起来。

　　杨今朝抬手，手心白光立显，只自左上往下一挥，面前缠绕的榕树藤条便断成两截。

　　榕树藤条依旧散发着萤绿的光，开始自动慢慢退缩，韩零眼前，出现了一扇掩映在藤条后的铁门。

　　铁皮门上除了锈迹，丝毫没有花纹，一方小门，很不起眼。

　　杨今朝轻轻伸掌按在门上，那铁皮门瞬间化为碎沫，飘散在空中，未发出一点声响。

　　韩零怔住，下意识地胆怯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杨今朝转身，神情严肃，向她伸出手。

　　“手给我。”他道。

　　韩零一狠心，将手交给他。

　　她盯着前方一刻都不敢松懈，他牵着她，慢慢向内走进去。

　　两人进入了一只圆拱顶通道。

　　这通道不需要灯光，满壁萤绿的榕树藤条已经将整条甬道照得通亮，杨今朝带着韩零走了许久，才停下脚步，他们面前，出现一扇石门。

　　韩零抬眼一看，面前的石门是一扇窄门，虽没有花纹，却异常光滑平整。

　　杨今朝又将掌心置于门上，石门与铁门一样，立碎无声，不见踪迹。

　　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到一片开阔的平地，这里像是个水下石洞，潮湿异常，有水滴在石上的清响，在整个洞内掀起不断的回声。

　　一条黑色河流阻断了两人去路。

　　“抓紧我。”杨今朝道。

　　韩零握紧他的手。

　　杨今朝抬手，手心白光再次骤起，渐渐形成一团耀眼的光球，他稍一低掌，那光球立刻白焰四散，迅速钻入了黑色河流中。

　　整个河瞬间冻结成冰，不再流动。

　　“快走。”杨今朝拉着韩零，往河面快步走路。

　　韩零跟着他加快脚步，脚下结冰的河面像是易碎的脆玻璃，她真担心，自己稍稍一用力，就会使这河的冰面破碎。

　　“嚓嚓嚓！”几声刺耳脆响，离韩零不远处的河面上突然破开一个巨口，河面冰碎四溅，滔天黑水直涌而上，冲击洞顶，水中一双血红的眼睛瞬间腾在半空，和韩零的眼刚好对上。

　　“啊！”韩零看着那只令人反胃的血红大眼，立刻腿软，跌倒在地。

　　杨今朝不言就，迅速搀起她的肩，继续快步往前走。

　　“有东西，那边有东西！”韩零颤抖惊叫着。

　　“把眼睛闭上。”杨今朝冷静道。

　　韩零听他的话，闭上眼，只是闭眼的一瞬间，一道醒目的白光略过她的视野。

　　腿肚子不停打着哆嗦，韩零终于终于走到河对岸。

　　“咔嚓——”一阵剧烈的脆响，韩零睁眼回头，刚上岸，她身后的黑水河，冰面破碎，迅速下沉，黑水涌上来，浑浊翻腾。

　　那只血红的眼早已不见了踪影。

　　“刚才那是什么……”韩零几乎要吓破了胆，说话没了力气。

　　“我妈生前的宠物。”

　　“什么……”韩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放心，没事。”他说罢，又牵起她的手，“马上就到了。跟我走。”

　　韩零不停地做着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在走路时仍双腿打颤。

　　他们又走一阵，再穿过一条萤绿甬道，来到一处门前。

　　眼前的门比之前见到的宽了许多，双开扇，材质看上去，似金不是金，像铜又非铜，光泽不像常规金属，却也不是木制。

　　整个门上只雕刻着单个巨眼，纹路细密到让韩零觉得恶心，她猛然反应过来，这眼好像刚才那黑河上空的血红眼睛啊。

　　她不敢说话，只是禁不住发抖。

　　门上有锁，杨今朝取下脖子上的一串细银丝，上面挂着一只小巧的银色钥匙。

　　他朝四周望了望，这才轻车熟路地打开面前的大门，沉闷地一声吱呀响声，两扇门一开，一股热气朝韩零扑面而来。

　　杨今朝拉她继续往里走。

　　进去后，韩零才发现，这门内居然是一间书房。

　　檀木架子上隐约飘着香气，闻着让人不自觉心定下来，密密麻麻的书本一本挨一本紧紧挤在一排排宽大的书架上，这让韩零瞬间有进了图书馆的感觉。

　　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住了。

　　韩零不再颤抖，更加平静。

　　杨今朝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穿过一排排书架，她的视线又开阔起来，面前出现了一个方厅，厅墙上靠满密密麻麻的木柜，堵满三面墙，这里看起来颇像中药铺子里放置草药的地方。

　　方厅中间是一只空荡荡的光滑的黑木长桌。

　　杨今朝转身对她道：“等我一会儿。”

　　他独自一人走进方厅，在满墙的木柜前徘徊许久，终于选定左侧一只木箱抽屉拉开，拿出一只散发红光的鹅蛋大小的透明石头。

　　他对她道：“过来。”

　　韩零走过去。

　　他将那红光微泛的透明石头展示在她面前。

　　“这是？”

　　“我带你去几个地方怎么样？就当是旅行。”杨今朝道。

　　“旅行？”

　　杨今朝对她笑一下：“你拿着它，我么就可以出发了。”

　　“什么地方……”韩零说着便接过杨今朝手上泛红光的透明石。

　　她脚下一阵不规律的晃动，有点站不稳，抬头一看，四周的一切居然都在剧烈震动，头顶青灯掉下来，砸在她脚边，所有的木柜都被着震动弄得咯咯作响，只有她面前的杨今朝，神色毫不慌张，平静至极。

　　“地震了吗？”她心里多少明白点，现在的震动，应该与她接触手上的石头有关。

　　“没有。”杨今朝平静道，“是你的心在震动。”

　　“我的心……”

　　她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只是瞬间，她又清醒过来。

　　天怎么亮了？

　　她这是站在哪？

　　和煦的阳光照在她肩上，头顶天空湛蓝，眼前是一片碧绿的田野，安静生长，田间偶有几只蝴蝶飞过，正嬉戏打闹。

　　好安静的乡下啊。

　　她突然见到远处走来几个人。

　　那些人手上提着她从未见过的怪异工具，站定身，一下一下往不远处的泥土地上劈去。

　　他们每人头上都包着黑布，身上穿着肮脏的破衣褴褛，脚上居然连双鞋也没有，整个脚已经被黄泥包裹住了，不仔细看，韩零还以为那就是他们穿着的鞋。

　　那些人一个个唉声叹气，她听见他们开始交谈，语速之快，语音之怪，她几乎什么也听不懂。

　　但她能听出来一些他们说话时的节奏顿挫，想了一阵，她难道是在……古代？

　　那块透明石头，不会是……她拿起手中仍握着的石头。

　　“你手上石头其实是钻石，也是杨家的记忆石之一，你现在所在的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正是这石头中记录的世界。”杨今朝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韩零迅速反应过来，对他道：“所以我现在在的地方，其实是你们家族人创造的世界？这里与古代的某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一模一样？”

　　“是。”

　　“这里是什么朝代？”

　　“没记错的话，”杨今朝道，“应该是秦朝。”

　　“原来如此……”韩零看着远处满脸挂满愁苦的矮小男人们，陷入了深深沉思。

　　“再去个地方吧。”杨今朝向她伸来一块泛着黄光的记忆石，“我们去看看别的时代。”

　　“好。”韩零接过黄光记忆石。

　　时空穿梭，她来到了一间空荡的土砖屋。

　　一股土渣熏臭味直冲鼻腔。

　　韩零站在屋子正中，环视一周，这屋里只摆着几件朽木柜子，一张小木桌，一只圆口灶，墙边一张高床，似乎是用泥砌成，底下有只洞口，洞边耷拉着烧了一半的秸秆叶子。

　　“你大哥回来了么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突然进屋，声音疲惫。

　　韩零仔细打量着她，这老妇人一身青色褂子沾满灰尘。

　　她说的是方言，韩零能听出她说话的意思，从她的口音来看，似乎是山东一带的腔调。

　　又有一个高个青年汉子也进屋来，身上穿的白褂子发黄灰暗，一条黑粗裤卷起裤脚，露出一截黢黑的小腿：“么有啊，叫日本人打死了。”

　　日本？韩零转头，连忙问身旁的杨今朝道：“我们现在所在的时代是……抗日战争时期吗？”

　　杨今朝点头。

　　老妇人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韩零这才发现，她两只胳膊袖上，都沾着未干的血迹。

　　杨今朝又递过来一块泛青光的记忆石，对她道：“我们去看看别处吧。对不起，我只能决定让你来到什么时代，具体你会看到什么，是由这些石头决定的。”

　　韩零点头，伤心欲绝的老妇人，也牵动着她的心难过起来。

　　她接过青色记忆石，一转眼，来到一座静谧的庭院。

　　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冷颤，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麻雀们呼朋引伴，叽喳不停。

　　韩零看了一圈，这院子灰瓦白墙，树木葱茏，山石溪流环亭绕树，倒挺像杨今朝家的院子。

　　等等……她不会就是在他家吧？

　　韩零又往前走几步，看到远处掩映在一片葱茏中的红色凉亭，她走近凉亭，发现那里站着四个女人。

　　四个看起来五十有余的女人们，个个着一身旗袍，她们虽上年纪，体态却还是优柔，没有一人发胖，苗条的身材足以将身上的旗袍穿得颇有韵味。

　　韩零反应一下，目光集中在了其中一个穿黑红旗袍的女人身上，她一下回忆起放在杨今朝屋中橱柜的那张全家福来。

　　这黑红旗袍的女人，不就是杨今朝的母亲吗？

　　杨今朝的母亲正对着韩零一面，笑容浅露，气质优雅，她与其余几个女人说笑几句后，所有人忽然换了副神色，庄重、肃穆、甚至带了些悲凉之意。

　　四个女人突然双目紧闭，双手抬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在念什么？

　　一声奇异的爆响在韩零耳旁炸开，她立刻看到天边飞来几道浓黑的细影，瞬间击穿了那四个优雅女人的心脏。

　　四个女人心脏处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身体爆开一个血洞，肉沫横飞，血浆四溅，空气中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味。

　　韩零吓得马上尖叫一声，却突然被人捂住了眼睛和嘴，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她被放开时，她猛然睁眼，大声喘着粗气，惊魂稳定，跌倒在地。

　　刚才那一幕……是怎么回事……

　　她余惊未消，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这才慢慢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旅行前所在的书房，她正坐在那摆置满墙木柜的方厅里。

　　手中那块泛青光的记忆石早已被她扔在地上。

　　她的大脑放空一阵，随即慢慢恢复。

　　杨今朝半蹲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慢慢问：“刚刚那是你母亲……”

　　“对不起，吓着你了。”他满脸歉意，说话平静。

　　韩零的眼泪瞬间涌出来，她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起，但每每回忆起刚才那个血腥场景，她就觉得难受，觉得悲伤，觉得无法释然……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情绪稳定。

　　“你母亲……为什么会……”韩零满脸泪水，红着眼，看着杨今朝，哽咽许久，才慢慢又道：“杨今朝，你介意告诉我，你母亲，是为什么死吗？”

　　杨今朝眼中的光暗下一瞬，他看着她，轻声道：“她是自杀的。”

　　“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