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门卡怎么上来的？”女人又问了她一遍。

　　韩零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再听一遍后，心里那团火彻底烧起来。

　　她没门卡怎上来的？怎么不问她是不是小偷？

　　这家人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欢迎。

　　韩零的心有点碎，她觉得自己就像热脸贴上冷屁股，瞬间想打退堂鼓。

　　但一想自己作为赵云苏的班主任，对她的事情必须要进行一些了解，韩零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是走上来的，我正想问您，您既然让我我进了大厅，那电梯楼梯要刷卡的事，为什么不一起告诉我？”

　　女人没说话，翻个白眼，哼了一声。

　　韩零心中十分不爽，但这也令她更坚定了做家访的决心。

　　赵云苏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面前这女人肯定不是她的妈妈，对待赵云苏的老师都是这副样子，想必她对赵云苏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赵云苏那个看起来柔软安静的姑娘，究竟在怎样一个家中承受着。

　　“进来。”女人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韩零的思索。

　　韩零没说话，憋着一口气跟她走进去。

　　刚进门，女人也不说让她换鞋或者带鞋套，韩零就装作不知道，直接穿过玄关走进屋里。

　　来到正厅，看到面前的景象，她愣住了。

　　全市最贵的复式海景房，面朝美丽湾，在韩零的想象中，住这种楼的人家里应该是富丽堂皇或者高级优雅的，她刚看到屋子的第一眼，也确确实实见到了蓝白色希腊风格的欧式装修。

　　然而除了装修外，大到屋子里放的脱漆的劣质木家具，小到茶几上搪瓷剥落的茶缸，都让她瞬间想起自己家楼下那条菜市场。

　　整个客厅的墙壁脏污不堪，离她不远的餐桌上摆着瓶瓶罐罐的酱料罐和扳断了的口红，还有盛放吃剩鱼骨的搪瓷碟。

　　一股浓郁的奶腥混合厕所尿臭以及其他不知名臭的臭味灌进她的鼻腔里。

　　韩零皱着眉，狠抽了下鼻子。

　　跨过满地乱扔的果皮、撒在地上的不明液体和玉米粒，经过沙发上一件件老旧的外套毛衣裤子，发黄的内衣内裤，韩零终于登上这套复式房的二层。

　　二楼大厅积满污垢的灰白色大理石上，儿童玩具堆了个满满当当，两个老人正抓着一个毛发还没长齐的小男孩往他嘴里塞奶嘴。

　　韩零见到这两位老人，礼貌地打声招呼，说明了来意。

　　“你找赵云苏？”老太太操着含糊不清的普通话问。

　　韩零微笑回道：“是的，其实她成绩很好，我只是来了解一下她的家庭状……”

　　“去去去，”老头眉头一皱，粗糙的手掌一挥，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表情，他又对韩零身旁的中年妇女说了几句家乡话。

　　“这是谁？”韩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她一回头，就看到两个穿白汗衫黄黑皮肤的男人走出来。

　　“找%

*￥%……”中年女人中断了和老爷子的对话，又对两个男人说着什么。

 

　　“请问赵云苏的父亲是……”韩零看着两个男人，迷茫地问。

　　“他不在，出去了。”其中一个男人回答道。

　　“出去了？我和李先生早说好今天要来家访的。”

　　两个男人盯着她，不说话。

　　韩零心中咯噔一声，一转头，旁边的中年女人也盯着她。

　　再转身，两位老人和小男孩也盯着她。

　　一家子人把她盯得毛骨悚然。

　　“我现在就给李先生打电话，我真是来做家访的，之前和他沟通过，我是赵云苏的班主任，我姓韩，叫韩零。”韩零以为他们误会她是骗子，战战兢兢拿出手机拨了赵云苏父亲的电话。

　　“嘟——嘟——”的提示音响了许久，电话那头也不见任何回应。

　　韩零尴尬地站在原地。

　　面前两个男人紧盯她的目光让她一瞬间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传销拐卖人口窝点。

　　“这家人，一屋子神经病。”之前楼道中秃头男人告诉她的话，轰然在她耳边回荡开来。

　　身旁的中年女人猛地抓起韩零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走廊里面的一间卧房门前。

　　“你干什么？！”韩零惊得大叫一声，本能地甩开她的手。

　　“赵云苏在里头，你有什么事和她说完赶紧走，下回不要再来烦我们！”女人用厌恶的眼神盯着韩零。

　　烦？韩零一瞬间明白了，烦这个字，中年女人不仅是对她说的，也在对赵云苏说吧？

　　不远处那对老人和那两个男人仍虎视眈眈盯着她，韩零心慌起来，马上抬手敲响了面前的房门。

　　敲了许久，韩零才听见门内响起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口停留一阵，这时她才注意到，这间卧房门上居然还有一个猫眼。

　　“吱——”门打开了。

　　赵云苏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和蓝色牛仔裤，看到韩零微微一惊。

　　“韩老师？你怎么来了？”

　　韩零不解：“你爸没和你说吗？我周末来家访的事。”

　　赵云苏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头伸出去迅速瞅了眼门外人，再将韩零一把拽进她屋里，砰地关住门。

　　韩零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预感赵云苏和门外那些人的关系，应该不是一般坏。

　　可能是坏透了。

　　韩零一进赵云苏的卧室，满眼的粉红色占据了她几乎全部视野。

　　这间卧房是个套间，外面卧室，里面书房。整个房间从窗帘到墙纸到家具，都是粉红色，床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玩偶，墙上挂着很多照片，绝大部分是一个女人搂着赵云苏的，韩零明白，这女人就是她的母亲。

　　下了两级台阶，韩零往赵云苏的书房走去，淡黄色的木地板，光洁干净，赵云苏的书房也是一片粉红，书桌书架一尘不染，所有东西摆放整齐，阳光从干净的玻璃窗中射进来，让人感觉十分温馨。

　　“你的房间真漂亮。”韩零不觉感叹道。

　　“和外面的垃圾场不能比吧？”赵云苏苦笑一声。

　　韩零没接话。

　　“韩老师，您请坐。”赵云苏把韩零请到了一张粉红色椅子上，和她面对面坐下来，“我爸不在，您有什么话，就问我吧。”

　　“云苏……”韩零道，“我来你家，就是想更加了解你的情况，主要呢……是想和你家人谈谈……”

　　赵云苏冷笑一声：“韩老师，您觉得刚才门外那几位，哪一个是我的家人？”

　　韩零警觉起来：“他们都不是吗？”

　　“都是。”赵云苏笑着回道。

　　她的笑容让人觉得心疼，韩零的心被揪了一下：“你家的情况能和我说说吗……看刚才的样子，你和你家人的关系……”

　　“韩老师，”赵云苏道，“我只是和他们同住一个屋檐罢了，他们姓李，我姓赵，名义上，那些人是我的阿公阿婆，阿伯阿婶，但其实呢，什么也不是，外姓的人，在他们眼里什么也不是。”

　　“怎么会这样……就算和母亲姓，好歹你也是你父亲的亲生女儿啊。”

　　赵云苏冷笑一下：“连李志达都不喜欢我，还指望他们？”

　　什么？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韩零难以置信：“真的？为什么你父亲也要讨厌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不是讨厌我，是根本不关心我，他眼里只有赌……”赵云苏咽下后面的话，转而道：“韩老师，别问了，我的事和你无关，我会好好学习的，也会成长成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你放心吧。”

　　“我怎么能放心？”韩零反问，“你父亲赌博是不是？”

　　“韩老师，我家还是有钱的，私人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韩零心中一阵冰凉，“云苏，那你每天是怎么解决吃饭的？这个家里没有人和你说话吗？他们有打你骂你不给你饭吃吗？”

　　“韩老师，”赵云苏站起来，耐心解释道：“我的三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我妈死前给我存了一笔钱……没有人打骂我，您放心吧。”

　　“云苏，我不来还不知道，原来你家是这样……”韩零也站起来，语气温柔道，“你和老师说实话，你是不是受虐待了？”

　　赵云苏把两只白嫩的胳膊伸到韩零面前：“韩老师，真的没有，不信您看。”赵云苏又撩起短袖，露出脊背，也是细滑白嫩，丝毫没有伤痕。

　　“李家的人就是对我冷漠而已，他们不会虐待我，他们的小孩小孙子都伺候不过来呢，哪有时间找我麻烦？”

　　韩零依旧不放心：“那你哥呢？赵子辛会不会……”

　　“不会。”赵云苏笑了一下，“谢谢你韩老师，我都说过，我和我哥有矛盾但不至于做那样互相伤害的事，这点，我们在我妈坟前发过誓。”

　　“而且，赵子辛一直住学校，不回家的。”赵云苏又补充道。

　　韩零这才有点相信了：“真的吗……”

　　赵云苏又微笑道：“韩老师，你放心吧，除了没妈，我过得好着呢。”

　　韩零盯着她那双柔美的眼，许久才点头道：“好吧，我相信你。”

　　赵云苏笑着向她保证：“韩老师，您放心吧，我三观很正，没有抑郁症，知道好好学习的重要性，除了这个家没给我温暖以外，其他一切都好。”

　　韩零叹口气，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你哥呢？他也姓赵，在这个家和你处境一样吗？”

　　“他……”赵云苏的眼睫毛垂下来，“我哥毕竟是男孩子，家里很重视呢，早就说要让他改姓，他不愿意改罢了。”

　　原来是重男轻女啊……韩零站起来，拍了拍赵云苏的肩膀，安慰她道：“没事的，以后你总会找到爱你疼你的人。”

　　“嗯。”赵云苏轻轻点头。

　　韩零忽然想起那天晚自习赵云苏和杨飞晓在她办公室时说过的话。

　　她记得那天赵云苏明明是说，她和她哥闹矛盾是因为家里人的偏心，而那个被优待的是她，所以赵子辛嫉妒她，才找她麻烦的啊。

　　“不对，你那天不是说，你和你哥闹矛盾，是因为你哥嫉妒你吗？但你和你家里人关系那么差……他怎么会……”韩零忙问。

　　赵云苏低着头，许久才回答道：“我哥是嫉妒我，不过他嫉妒的，是我妈对我更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韩老师。”

　　“哐哐哐！”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疯狂的砸门声，“开门！开门赵云苏！”

　　韩零被惊得抖了一抖，小声问赵云苏道：“谁？”

　　赵云苏抿着唇看她一眼，起身走到门口。

　　“开门！你给我开门赵云苏！”

　　门外的声音韩零听起来总觉得有点耳熟，不像是中年男人发出的，倒像是……一个年轻男生的。

　　“对不起，韩老师。”赵云苏窘迫地对韩零小声说了一句，拧开了自己的房门。

　　赵子辛两手抓着一只棕灰色的狸花猫，两眼充满怒火。

　　“呦，真巧，嫂子也在，司珏哥不会也在里面吧？”赵子辛嘲讽似的眯眼看着韩零。

　　韩零还未说话，远处忽然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她看到一只奶白色的小吉娃娃突然从赵子辛身侧冲了出来，对着韩零一阵狂叫。

　　“回去！”赵子辛对吉娃娃命令一句，那吉娃娃用无辜的大眼看了看赵子辛，终于不情愿地扭头走了。

　　“你的猫，下次再出现在我房间，我们没完。”赵子辛冷漠地把他手上那只狸花猫塞在赵云苏怀里。

　　他又盯着韩零，笑着嘲讽道：“嫂子，这几天我可看司珏哥身边多了别的女人呢，你不注意点？”

　　韩零对他笑了笑：“谢谢你提醒。”

　　赵子辛走了，赵云苏关上房门，摸着怀中狸花猫柔顺的毛，对韩零道歉道：“对不起韩老师，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怕你知道我哥在家，又想找他谈话什么的……”

　　“没事，我理解。”韩零说罢，也伸手想摸她怀中的猫咪，却被那猫一爪子挡下来。

　　“小梨花认生，对不起啊韩老师。”

　　“你不用总对我说对不起。”韩零摇摇头又问，“你的猫很漂亮。对了，它的猫窝在哪？我都没看见。”

　　赵云苏拉开书房墙壁上的一排书柜，眼前出现了一扇白色大门，韩零以为自己在看电影。

　　打开大门，里面是比韩零的卧室还大的一间房。

　　墙壁是金黄色，里面放着猫窝、猫爬架、猫秋千、猫玩具、猫食盆……而且，这房间还带个阳台，阳台上放着的自动猫厕所也被刷成了黄色……

　　韩零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不如一只猫。

　　“养只猫，得费多少钱……”韩零感叹不已，不觉将自己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我妈给我留的那笔钱足够。”赵云苏回答道。

　　从赵云苏房间出来后，韩零屏住呼吸走出臭味洋溢的废品收购站般的复式大宅，跟着赵云苏出了单元楼。

　　“韩老师，谢谢你了。”站在小区门口，赵云苏目光真诚对她道着谢。

　　韩零拍着她的肩膀道：“云苏，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幸福的生活，一定会有人爱你的。”

　　赵云苏点点头。

　　“如果你觉得那个家让你很窒息的话，可以来我家住。”韩零笑着道，“不过我家有只大傻狗，你别怕就行。”

　　赵云苏控制不住地抹了一把眼泪：“谢谢你，韩老师……”

　　韩零上前轻轻抱了抱她，等她擦干泪，又对她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想问你……就是……”

　　“你说吧，韩老师。”

　　“为什么你每天上学都走香华西路呢？我在西路上看见你好几次了，你家不是住东路吗？”韩零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赵云苏啜泣着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而且我看你每次都跟在杨飞晓后边……”韩零看着她脸上为难的神色，最终还是放弃了，“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韩老师，”赵云苏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了：“我喜欢杨飞晓。”

　　韩零看着她。

　　赵云苏眼神坚定，轻轻咬了下嘴唇，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杨飞晓。”

　　“所以，之前和杨飞晓男女朋友的什么，都是骗我的对吧？你俩根本就没谈恋爱。”

　　赵云苏终于点了点头：“我确实打电话叫杨飞晓来帮我，但是……他对我仅仅是朋友而已，那天你说我们俩有情况，他是嫌解释麻烦，才说我们是谈恋爱……”

　　想到五月广场的事，韩零又忍不住想问赵子辛那天找的到底是王司珏的麻烦还是赵云苏的，还有她为什么要隐瞒杨飞晓舅舅的身份。

　　但她忍住了，毕竟王司珏和杨飞晓的舅舅有什么秘密，和她也没关系。

　　“所以，是你暗恋他？”韩零放过了心中无数个疑问。

　　赵云苏点点头：“我喜欢他，但我觉得他对我，好像没有那样的情感……可我……控制不住……”

　　“没事的，这很正常，青春期，不用控制的……”韩零安慰道。

　　“韩老师，你放心吧。”赵云苏道，“我不会因为喜欢谁而影响成绩，我是为了每天多见他几眼，才早上跟着他的。但我绝对没有想表白之类的想法，就像您说的，要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

　　韩零突然为赵云苏感到一丝心酸，她懂那种喜欢却要抑制的心情，但作为一个高中生，赵云苏的确只能这样做。

　　她又安慰她道：“你做的很对，等高考结束，一切还是有可能的，不过现在学习才是主业。”

　　“嗯，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