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婉兮站在三人面前，轻咳一声，以缓解气氛的凝重。

　　兰白率先俯首说道：“花大人，兰谷已有人身死抵罪，那么大人答应我的条件……”

　　“保妖怪地位、保兰谷平安、保宋雨时安全，以及……”花婉兮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身形憔悴的清回，微微叹口气，“不再追问应千行的下落。”

　　兰白眉眼舒展，会心一笑：“兰白先谢过花大人。答应大人的条件，兰谷自会做到。”

　　兰白向宋雨时使个眼色，她立刻会意，将手中的名画浮生朝半空猛地一抛。画卷展开，宋雨时则捏好手诀，喃喃地念着咒语。

　　“花大人，你要的人马上就会出来，你尽管放心带他们回去，我兰谷既然答应要撤回所有傀儡，要帮助除妖师维护人间和平，就绝不会食言。”兰白的声音伴着宋雨时絮絮不停的念咒声，信誓旦旦向花婉兮保证道。

　　“嗯。”花婉兮点点头，“我暂且相信你，三天之内，我要看到所有傀儡的消失。”

　　“花大人尽管放心好了。”兰白再次保证。

　　花婉兮放缓了语气，带着对兰谷仅存的善意说出最后的忠告：“只要你们乖乖的，别闹事，一切都会好起来。退傀儡的功劳，我不会全揽在自己身上，会分你兰谷一半的功劳，再加上你们协助除妖师守卫人间和平，不仅妖怪的地位能够提升，你们在妖界也能水涨船高。能想明白这些道理吧？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吧？”

　　“兰白明白的，多谢花大人指点，感激不尽。”

　　“花大人费心了，千慎也明白。”

　　宋雨时恰好结束咒语。花婉兮不再说话，静静等待宜君和阎明镜等人从画中出来。北风骤然一紧，花婉兮打个哆嗦，紧紧抱住双臂。

　　她这才意识到，天空愈发暗沉了，隐隐地似乎有要下雪的迹象。

　　宜君和阎明镜带着一群使役妖从名画浮生中跌出来，晕头晕脑还不知道眼前什么状况，花婉兮向他们解释又花了半天时间。宜君知道了小攸的噩耗，眼睛蓦然湿润，走过去靠在清回身边抱了她许久。

　　兰白与应千慎宋雨时商议片刻，最终还是来到清回等人面前，不敢靠太近，却也没有站太远，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行礼致歉。

　　苏玖此时仍然一动不动，仿佛是个雕塑一般。

　　风冷到了骨子里，冷进了五脏六腑。

　　渐渐地，有小雪粒开始稀稀落落地降下来。这些小雪粒被风裹挟着吹在脸上，刺得肌肤有些疼。就这样下了片刻之后，小雪粒终于在天色黑透之前，转为飘零的小雪，纷纷扬扬洒落在黄昏的天空下。

　　苏玖还是没有动作，直到头上、衣上积了一层雪花，他才动了动脖子，盯着面前的飘雪看了很久，末了，才仰头轻叹一句：“小攸，下雪了。”

　　*

　　小攸的死再次令清回消沉下去。

　　不同于上次雪暝死后，兰述、苏玖和小攸还可以围在清回身边说：“你还有我们啊！”这次再没有人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了。

　　大家心里都清楚，真翠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雪暝魂灵俱散，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小攸被天雷打到魂飞魄散，更不可能复生。苏玖总有一天要轮回，还剩下兰述和清回，一个属于兰谷，一个属于花婉兮。真翠山，再也不会有曾经的欢声笑语。

　　这些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一个人敢说出来。

　　大雪封山之日，清回在真翠山和兰述苏玖聚了最后一次，案上摆满了醇酒。毕竟小攸不在了，吃不上好饭，除了喝酒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苏玖还是照常，她们喝着，他看着，一手撑着自己的遮阳伞，另一手打开小攸的降温伞，却在茫茫风雪中找不到一个可以为他撑伞的人。

　　这次相聚是人数最少，也是话语最少的一次。三人只是默默碰杯，而后苏玖放下，清回与兰述一饮而尽，偶尔会冒出两句交谈。

　　真翠山氛围最低沉的一次，便就是现在了。

　　清回望着被雪覆盖的庭院，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们把院子封了吧。”

　　她的话语很快消散在风中，耳边只剩下北风的呼呼之声。

　　良久，兰述才问道：“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清回平静地给自己倒酒，平静地开口，却在话出口的刹那间，哭倒在兰述怀里。

　　“回来干什么？还回来干什么？雪暝不在了，小攸不在了，小玖会离开，你也会回兰谷，这里再也不是我们的家了……”

　　兰述抱着清回，本想安慰她什么，却在张嘴的时候，自己也没忍住哭了出来。

　　苏玖也想哭，可他已经没有泪水可以流了，他哑然一笑，更觉悲哀。

　　好一会儿，苏玖才沙哑着嗓音说道：“清回，兰述，不要哭，真翠山永远都是我们的家。答应我，不管以后我们去到哪里，都不能忘记真翠山才是我们的故乡和归宿。包括我也一样，即便我轮回转世，我也会努力把真翠山刻在灵魂里，无论转世降生在哪里，我都一定会顺着记忆重新找来这里，你们到时一定要记得我啊……”

　　“都转世了，你怎么可能会记得这里呢。”兰述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仰头望着天空发呆。

　　“我会的，我会记得真翠山，记得你们，记得小攸，我绝不会忘，绝不会忘！”苏玖望着远方，眼神忧伤却莫名坚定。

　　“那就这样说好了，不管日后去了哪里，有了什么造化，都不能忘记真翠山。”清回擦干眼泪，倔强地伸出小指与另两人拉勾，“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顿酒喝完，苏玖便回到雪山晶莹居，再也没出来过。

　　人间的风波还未结束，清回和兰述一个回了花府，一个回了兰谷。

　　大雪漫漫，真翠山一片纯白。被大雪掩盖住的不仅是器物，更是过往。那方曾经笑语不断的庭院门扉紧闭，这一闭，便是整个后半生。

　　*

　　花府的重重夜灯，在飘雪之下显得柔和，静谧。

　　清回回到房间之时，惊讶地发现宜君和仙羽点着烛灯趴在案上睡着了。宜君被推门声惊醒，看到清回之后猛然推醒仙羽，两人话不多说，直接两个拥抱一左一右仅仅包裹住清回。

　　清回被风雪冰冻的双眼再一次不争气地化作一泓温泉，热泪双双而落。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真翠山的日子，她晚归之时，雪暝和小攸也这样点着灯等待过她。

　　雪暝和小攸的面容逐渐模糊，清回忽然想起一句翎鸢说过的话。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清回回抱住宜君和仙羽，紧紧的，很久都没撒手。不管怎样，这个人间，总是有人在陪伴她、会在深夜等她的。她已经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清回将宜君和仙羽揽在自己身边，与他们说了很久的话，直把他们二人生生说到睡着了。

　　耳边蓦然一静，清回有些不适应，小攸被天雷击中的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回放，令她无法忍受。

　　心头一阵阵的绞痛，清回正痛苦难忍之时，花婉兮铮铮的琵琶声透过重重房屋，漫漫夜雪，如精灵一般灌进清回耳框。

　　不得不说，花婉兮弹琵琶的技术是真的好，清回竖耳倾听了没一会儿，脑子里便不再有天雷的画面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年前在真翠山的点点滴滴，从春到夏，从秋至冬，事无巨细，像池塘被蜻蜓点出的涟漪一般，一圈一圈荡开，拉长了往昔的时光，也温柔了清回的梦境。

　　第二天一早，清回便跑去找花婉兮学琵琶了。

　　许是为了让清回有个事做，好转移注意力，早日从悲伤中走出来，花婉兮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她，当场教她辨音。

　　可惜，清回还没摸一会儿琵琶，兰谷便来了不好的消息。

　　清回之所以知道是不好的消息，是因传话的仙羽说，这次是兰白亲自上门拜访，但他神色冷峻，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据此清回几乎可以肯定，一会儿要听到的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是即便清回早已给自己做好了警告，在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花婉兮的情绪波动更大。

　　“什么叫做，宋雨时的那些傀儡，她收不回来了？”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清回目瞪口呆。

　　“我没有在开玩笑，是真的。”兰白神色沮丧而愧疚，低着头艰难说道，“名画浮生本是由古成国流传下来的东西，现今世上也只有大除妖师应如素大人可以操作。应大人将‘浮生’赠给陶女，陶女又给了雨时，所以雨时所掌握的关于‘浮生’的所有咒语都只是皮毛而已。前些日子她从‘浮生’里将阎大人他们放出来时，你也看到了，她的速度很慢，极不熟练，所以她收不回傀儡并不是假的，也不是我们的托词，是真的收不回来了，花大人，我很抱歉……”

　　花婉兮此刻的表情十分精彩。既想发怒，又满目诧色，甚至气到极点还有一点想笑。

　　她组织了许久的语言，才用破了音的激烈语气质问道：“你们做事不长脑子吗！制作傀儡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能不能收回来、怎么收回来、收不回来怎么办？你们什么都没想，就这样想做就做了？结果还要除妖师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我去你的王八羔子吧！”

　　兰白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愣是不敢还口，只好呆呆站着聆听花婉兮的斥责，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等到花婉兮骂够了，清回才敢开口问话：“既然宋雨时指望不上，为什么不把应千行放出来，问问他该怎么做？应大人是唯一一个懂得操作名画浮生的，千行是她的儿子，一定有办法！”

　　“我们已经问过了。”兰白满脸愧色，懊恼地不行，“应千行也没办法。这种事情他没做过，他也不会啊。”

　　花婉兮在窗子边上坐了许久，手里的茶杯几乎捏碎了，她才从窗边离开，情绪已然平复了很多，开始条理分明的指派任务。

　　“傀儡的事我替你们解决，所有人事听我调配，可以做到吗？”

　　“可以，花大人您说。”兰白恭敬道。

　　花婉兮眉目冷峻，沉声说道：“第一，把名画浮生给我；第二，告诉我傀儡产生的具体过程；第三，把应千行和应千慎给我；第四，把宋雨时给我关起来，别让她给我添乱；第五，在我想到解决办法之前，你带着你兰谷的妖怪，亲自前往人间，把傀儡都抓回去，能抓几个是几个，总之不许闲着！”

　　兰白一开始没应声，后来抬头看到花婉兮凶狠的眼神，不由一个激灵，立即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