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会儿你倒爽快不装傻了。”阎明镜哭笑不得，催促道，“既然人都在你这儿，那就麻烦您把人交出来吧。”

　　“哎，不急。”兰白看也不看阎明镜，反而慢悠悠为他添了杯茶。

　　“这人嘛，我自然是会还的……”兰白似乎慢慢掌握了主动权，刻意放慢讲话速度，吊足了悬念，“只不过……”

　　“我知道，你要那两个除妖师对不对？”阎明镜猜到了兰白的意图，抢先一步道，“给你就是了，只要不杀他们，其余的，任你处置。”

　　兰白一开始也不说话，只用茶勺慢悠悠拨弄着杯底的茶叶残渣，阎明镜话音落了好一阵儿，他才轻轻开口：“我说阎大人，你对我们妖怪是不是太苛刻了。你们先前找我要两个姓应的、一个姓宋的，现在又找我要一群各姓凡人，结果只给我两个人作为交换，这公平吗？他们杀了我兰谷的妖怪，却不许我杀他们，这公平吗？我们虽是妖怪，却也不该这么受你们欺负啊，都是世间的生灵，我们妖怪怎么就比你们凡人低贱了呢？

　　“抓走几十个凡人，这事是我做的，也是我故意做的，为的就是为妖怪讨一个公道，我们不希望除妖师在解决妖人矛盾时无条件偏向人类，我们想要一个公正的待遇。阎大人，花大人，你们是京城年轻一辈除妖师中的翘楚，我就跟你们说清楚了，如果你们不管束好手下的除妖师，如果再有人刻意轻贱妖怪的尊严和性命，我兰白会让你们除妖师身死魂灭，永不复存。”

　　花婉兮在认真听兰白讲话，他说的话其实她很理解，她仍然记得清回被一个凡人冤枉杀了同伴的那一回，那桩事花婉兮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其实花婉兮很早就发现人类与妖怪之间的不平等，可她只是个小除妖师，没有家族、没有背景，很难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她有想过寻求阎明镜的帮助，可阎明镜从小养尊处优，在他眼里人与人、人与妖生来就有高低贵贱，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不能理解，花婉兮亦无可奈何。如今从兰白口中听到这番话，花婉兮几乎想也不想就决定答应他的要求。

　　可是兰白并不急着要他们的承诺，他一招手，六个下属便齐步走来，端正而立，随时准备听从兰白的吩咐。

　　“阎大人，花大人，也许对你们来说，我的要求是得寸进尺，是无理取闹，你们可能一时不能接受。可我只是想要你们明白，妖怪并不是生来低贱，我们和你们一样，会流血会流泪，我们没有理由一直受到人类压制，如果你们欺辱我们，我们也是会反抗的。还请你们在我兰谷休憩几日，待你们想好了，再来答复我吧。”

　　兰白挥一挥手，那六个下属便分列两排，仅仅围住花婉兮与阎明镜，一路“护送”他们去了客房。

　　清回和翎鸢还留在畅欢阁，兰白看了看他们，笑着说：“两位，我带你们去见想见的人吧。”

　　*

　　清回和翎鸢跟着兰白走出畅欢阁，来到一处院落，在小径分叉处分开走，翎鸢进了左方那道门，清回则右转穿过庭中花柳，远远地望见不远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张与应千行一般无二的脸，但是凭借那双浅色瞳仁，清回便知道，那绝不是应千行，而是应千慎。

　　清回甫一进亭，跟在她身后随行的兰谷妖怪纷纷退后而立，清回也不跟应千慎打招呼，反而第一句便是讥讽兰白：“还一直说不认识你，这样装有意思么？”

　　应千慎也不看清回，微微一笑轻声道：“也不能怪他，哥哥也是为了保护我。”

　　清回起初没反应过来，以为应千慎口中的“哥哥”是应千行，紧接着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兰白也是应千慎的堂兄，不由叹道：“你哥哥可真多。”

　　应千慎只是微笑，并无答话，清回从怀中掏出应千慎送的那面平安镜，扔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好脸色，语气生硬道：“这镜子怎么回事，解释一下吧？你把它送给花大人，安得什么心？”

　　“也没什么，不过一个小法术罢了，连接两面镜子，形成一个通道。因这通道存在于另一个空间，所以可以避过花大人的结界，好让我逃走。”

　　“那通过镜子过来救你的人是谁？”

　　“雨时。”应千慎答道。

　　“果然是她。”清回得到答案，便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问起了她最关心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应千行放出来？”

　　应千慎原本垂首把玩镜子，听到清回问话抬眸望着她笑了，眼神有一丝丝狡黠：“我才不会告诉你，你知道又要打我了。”

　　清回无言以对，嘴唇张合半天，最终回了一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看这样子他是不打算放人了。

　　应千慎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笑着：“他关了我十五年，这笔账我要慢慢从他身上讨回来，现在还早着呢。”

　　清回决定从情感入手，试着打入应千慎内心深处。

　　“他关你也是为了保护你啊，他毕竟是你哥哥，你要多为他想想……”

　　“保护我？你可闭嘴吧。”应千慎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半妖向来不受妖怪待见，也不为人类接纳，对他们来说，我的存在是一个耻辱，我是个累赘，他们恨不得我消失在世间。我从五岁那年便再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我被关在一面镜子里，每日被应千行藏在他袍袖中，不见天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感受。唯一肯接纳我的，只有哥哥和雨时。你说应如素和应千行在保护我，你可别逗了。”

　　清回无法判断应千慎说得究竟是不是事实，毕竟应如素从没告诉过他们应千行还有个弟弟，搞不好应如素是真的觉得半妖是耻辱，才故意不令应千慎现身。

　　清回无奈极了，毕竟涉及到人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还是个妖怪，实在不好插手。可是不救出应千行她又觉得对不起他多年的情谊，也对不起应大人的嘱托，清回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再试一把。

　　“就像你说的，半妖的确不受妖怪待见，可是伪装成人类生活在人间还是不难的，应千行放弃成为除妖师，反而在京城寻出路，兴许就是为你谋一个未来。应大人和应千行都是很好的人，怎么可能对至亲如此刻薄，你可不要污蔑了他们的好心。”

　　应千慎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应千行不做除妖师可不是为了我。他有资质，有天赋，有才能，成为大除妖师是他的梦想，怎么可能为了我放弃，不过是我逼迫他罢了。我想在妖怪中生活，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妖怪，母亲不同意，一定要我做人，我争不过她，我就想，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不能如意，所以我逼着应千行和我定下约定之印，若是我不能做妖怪，他也不能做除妖师。只要他放弃成为除妖师，我就乖乖地待在镜子里，不给他捣乱，若是他违背约定，我就只好跑出来为祸世间了。多少次他偷偷练习除妖道术，我都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他最终还是打破了约定之印，为救一个凡人用了除妖道术与妖怪傀儡相拼。是他先违约的，所以不能怪我，今天他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被我囚禁也是他活该！”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清回有些生气了，“他愿意和你结下约定之印，还不够说明他对你的重视？成为除妖师是他的梦想，就像你想成为妖怪一样，梦想的分量有多重你该知道吧！他都为你放弃毕生所求了，你在他心里还不够重要吗？你只知道考虑自己，你为他考虑过吗，他的痛苦不一定比你少，你问过他吗？”

　　清回本以为他会大怒，会跳起来与她争吵，可是应千慎并没有，他很平静，眼底流动着点点忧愁。

　　“我问过啊，我知道啊，他也痛苦，我也痛苦，我们就是为了相互折磨而出生的。”应千慎目光有些分散，缓缓说道，“我一直待在他袖中的镜子里，听着他在真翠山生活的点点滴滴，听着他与你们嬉闹，听着他与你们告别，踏上上京之路。清回，可能你不认识我，可是我已经很熟悉你了，还有兰述姐姐、小攸、苏玖，我都很喜欢他们，可是他们都不认识我。雪暝死了我也很难过，可是根本没人知道我难过。这个世间从来只有应千行，我虽然活着，却活得像个空气一般，仿佛从没有存在过，我真的受不了了。应千行打破约定时，我内心是欣喜的，因为我终于可以出来了。我踏出那方镜子，便再也不会回去，至于应千行，我也绝不放他，你如果要来硬的，我也不介意和你动手。反正，就算我把你当朋友，你也并不认可我。”

　　应千慎说完，便头也不回，阔步离开。他的衣衫在风里翻飞，像极了一只成年的燕子，离巢高飞。

　　*

　　清回在兰谷待了五天，再也没见过应千慎。

　　她和翎鸢、花婉兮、阎明镜待在相邻的四间客房里，昼夜有妖怪看护，少有机会随意走动。五天后，终于有妖怪前来通报，请他们至畅欢阁与兰白相见。

　　兰白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瞧见他们来了，对他们偏头一笑，像初见时一般有礼貌地打招呼。

　　“见过阎大人、花大人，翎鸢哥哥好，清回姐姐好。”

　　兰白笑起来的样子和兰述太像了，甚至让清回恍惚间觉得，其实兰白也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抓走凡人是为了求得妖怪的平等地位，他还接纳了走投无路的半妖堂弟，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对亲生的姐姐下狠手呢？

　　清回再转念一想，兴许他表面的好都是装出来的。他接纳堂弟，是因为应千慎对他来说没威胁，收留他还能为自己博取一个好名声。而兰述就不一样了，兰述是兰谷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有赶走兰述，兰白才能上位。权位面前，连亲姐姐都能舍弃的人，又怎么谈得上仁义呢。

　　这样一想，清回对兰白的厌恶又深几分。

　　此时正被清回妄自揣测的兰白毫无察觉，正以合适的笑容招呼花婉兮等人落座，待侍者斟满茶，他才淡淡问道：“我那天说的事，不知道二位大人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