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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信义·二合一

梦里呓语 19506字 2023-01-17

  “见过妙音门门主。”那位身量颀长、然而怎么看都是一脸命不久矣的病容的男子自打进了帐子之后, 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半点都不带往旁边看的,用汉人的说法来说就是好一番克己守礼的君子做派,用胡人的说法来说就是假惺惺的端着。

  杜云歌往这人身上粗粗一打量, 便知道那侍女真的没有说谎,此人过得的确不好。

  凡是琴师,对双手都要细心保养的,那些一曲千金的大家更是把自己的双手看得比命根子还要重, 断断不会容忍自己的手上竟然到处都是伤疤和粗茧了。

  然而这一身粗褐的琴师即便狼狈至此, 也浑然没有自卑的意思。他用袖子半掩了口, 低低咳了几声之后才继续说话:

  “自从听说门主来到了乌扎卡族之后,我就一直在担心这个傻姑娘会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情。要是她无意间冒犯了门主, 还请门主莫要责罚于她, 要罚就罚我好了, 毕竟一切事情都是因我而起。”

  杜云歌看了看一旁还在那里跪着的侍女, 解释道:“因为不知道是这姑娘熟识的人前来, 怕乍然止下她的话头会让她神色不对、使外人起疑, 事急从权止下便打了她的麻筋。并不是我不耐烦发怒了,我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生气的,日后等我们熟识起来了, 你就知道啦。”

  “起来吧,没有怪你。要是过一会麻劲儿还过不去的话, 记得多按按双肘内部, 可自上而下促进气血流通。无需用药, 是药三分毒,用多了反而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有条不紊、条分缕析的,声音又格外温和柔软,说的话儿都那么软和动人,使得那位侍女本来就好容易才憋回去的泪“唰”地一下子又落下来了,对杜云歌行了个大礼,哽咽道:

  “门主好生英明!”

  杜云歌表面上还在那里笑得一派淡然,内心一脸懵逼:???我干什么了我???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藏身在大帐顶上的薛书雁对此可是一清二楚。她从帐篷的缝隙里往下看,只能看到跟她一样梳了个高马尾的杜云歌,心情便突然变好了,好得感觉还能再吹一晚上的冷风也没问题。

  ——这就是凤城春的考量。

  没有人生来就要一无是处、碌碌终身。人人都生来如璞玉,只要选对了方向再加以打磨,就定能在适合自己的路上大放异彩;如果选错了路,那么只会越磨越黯淡,连带着把天生的本我都一并打磨成了千篇一律的、没有新意的样子。

  然而世间众多碌碌之人总是要尽着那么条完全错了方向的路一直往下走。自己往下走还不算,更是要拉着自己的孩子一起走:

  商贾之人因着“士农工商”的藩篱而饱受磋磨,便要逼着自己的后代一定要考个秀才出来,浑不顾小孩子的兴趣和特长完全不在念书上,而在机关巧术之事上,便生生地毁掉了一个未来的机关名家;武林中人因为要把自己的那一套祖上传下来的功法用老样子延续下去,“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便生生把自己明明精于书画之事的独苗给养成了个武学造诣相当平平、在中原武林扔一块板砖下去都能砸到一两个的庸才。

  然而妙音门的四位护法可没那么傻。

  她们在前任门主的带领下,年少之时便游历过五湖四海、见过名山大川与世间百般疾苦了,行路越多,便对这些东西就看得越开、心境也愈发开阔,等到她们发现杜云歌在刀枪剑戟等一系列常规的武学方面都不擅长的时候,便开始走一条独一无二的路子了:

  要把杜云歌给养成个好人。

  这世道不好,上得忘忧山来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命的女子。虽说上了忘忧山,就和山下凡尘诸事均无联系了,但是说归说,很多无形的创伤和阴影还是会留在心里、留在无数的小习惯和夜夜骤然将人惊醒的梦里的。

  当这样的一帮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若至高位上的那个人无法以武力慑服众人,那么便要走更长远、更稳固的一条路了:

  以德服人。

  这可不是一句空话。能够担得起“以德服人”这四个字的,必要心智纯澈,推己及人,就算不能跟少林的那帮和尚似的悲天悯人,也要事事都能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这样的一个纯然的、怀着赤子之心的人,绝对能够让一帮曾经受过苛待的人都对她死心塌地的。

  既然门人都对门主死心塌地了,那么门主就算不精于武学,那又有什么打紧的呢?要是以德服人的门主有了危险,愿意挡在她前面、替她去死的人绝对前赴后继,怕是当替死鬼还要先来个排队呢!

  以武慑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武学一路再怎么行得远,也终有老眼昏花、气力不济之时,到时候如果之前一直被强势的武力压制着的人一齐反扑的话,那可就危险了;但是如果真的能以德服人,那么在此人德行败坏之前,就永远都不会出事。

  俗话说得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要在这么个求生都困难的世道里养出个心底纯善的好姑娘的话,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只要让这么一个姑娘完全生活在锦衣玉食、但是又不会太过分的环境里,看的书、接触的人也都要经过仔细的筛选,不让半点不好的习性沾染了她的话,她就可以一直保持住“人之初”的那股善劲儿,自然而然也就能达到以德服人的境界了。

  ——更何况她还生得这么好看呢?!

  这简直就是天生的加持。只要她还能这么温柔和善地站在那里,便会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只要再释放出一点点的善意,在她的美貌的加持之下,便能成十倍成百倍地放大了,就算有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到位,那些接受了她的善意的人便会自动为她所有的行为补全和诠释。

  就连那位能算到杜云歌会主动来找他,打听那把琴的消息的琴师也不得不为杜云歌而动容。他敛衽行了个大礼,真心实意道:

  “杜门主果然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是个心地纯善如赤子的有德之人。”

  “既然如此,我也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门主罢。”

  “第一,乌扎卡族里的那把琴,的的确确是九霄环佩,如假包换。小子不才,但也在那把琴的琴足上见过这么一行刻字,‘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凤沼上方更有‘三唐琴榭’椭圆印一方,除九霄环佩之外,再也没有一把琴能有如此大的阵仗,集齐诗梦斋并楚园双印、连同苏黄题跋了。”

  “九霄环佩不光是能让门主修习天魔妙音的好琴,更是本来就属于妙音门的东西,理应物归原主。只是这么些年以来,我气力日渐衰微,难以逃出胡人地界,更传不出只言片语去,只得苟延残喘,盼着能在这边见到一两个妙音门的人,替我传话回去就是了,幸好老天有眼,终于没有辜负我给乌扎卡族的圣女以‘琴’的谐音为姓,以暗含了‘环佩’二字的珊珊为名的苦心,把门主给送了来。”

  杜云歌耐心地听完了之后,心想,果然不愧是冬护法的同胞哥哥,心思也是一样的缜密和善于隐忍,只是她还真真没想到秦珊珊这个名字连姓氏都是有讲究的,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想归想,她是一丁点的神都没走,看见琴师似乎有要干点什么的意思,却因为身体虚弱而在这没个靠背的春凳上坐都不稳,便伸出手去虚虚扶了一下,诚恳道:

  “大恩不言谢。先生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只管送信来便是,妙音门虽要为天下女子做主,可也断断见不得能将此等消息困守于此地也不忘传来的大恩人沦落至此。”

  这位琴师低低咳了几声,避开了杜云歌的手,解释道:“某身染痨病,怕过给了门主,反倒误事了……这第二件事,便是当年妙音门门主没能完成的事情了。”

  他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个破破烂烂的布包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上,即便隔着数重布料,自来便在金玉堆里长大的杜云歌也能从那轻轻的一声金石与木头撞击的声音里听得出,此玉定然不是凡品。

  果不其然,当那琴师把层层包裹着这物件的布料掀开之后,饶是从小到大都见惯了好东西的杜云歌,也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块玉光华内敛,色泽温润,放在红木的桌子上的时候,便是暗红与淡绿的玉色的最极端也最美的对比,而且当它就这么静静地放在那里的时候,根本就不像是在那里放了块玉了,简直就像是在红木的桌子中间挖了个空洞,往里面注了满满的一捧流动的翠色的水一样!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这块玉佩的上面,赫然用一阴一阳的篆书刻着“婵娟”两字,恰恰便是前任妙音门门主,也就是杜云歌那已经死去多年的母亲的名讳——

  杜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当年妙音门门主前来我玉门关云家的时候,我云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琴师低低咳了几声,道:

  “贵派的冬护法虽说与我一母同胞,但是那都是用来糊弄外人的说辞罢了,她其实是二房的女儿,因为母亲常年膝下无子,便强行把她给抱了来,起名叫招娣,想要个出自长房的嫡子好继承家业。”

  “只是我还没出生呢,二房便又在肚子里揣了个,于是她便被连通着二房那个还未落地的小妹,一同被母亲苛待了。”

  “后来我年岁渐长,日渐懂事,有心去帮一帮这对姐妹,可奈何母亲管得严,我有心也无力。即便再怎么觉得母亲的行为不对,可为人子女,哪里有说父母不好的道理呢?便也一直延下来了。”

  他把这玉佩又往杜云歌那边推了推,道:“直到后来,上任妙音门门主杜婵娟前来,从云家带走了还叫招娣的长姊,给她起了个名叫云暗雪,还告诉我,有了这个心就要去做,否则就这么巴巴地看着,什么用都没有——甚至更加伪善。这样不好,非常不好。”

  “当时的杜婵娟门主许诺过要把我的小妹一起带走的,可是那时实在太乱了,一时间寻不到人,妙音门门主也不好强行与我云家起冲突,便留下了这块玉佩就带走了云家长姊,并且告诉我,日后只要我的小妹能拿着玉佩前去忘忧山,一路上只要专挑妙音门的生意走,就能保她一路畅通无阻。”

  “只可惜……”这位琴师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即便他很快地就用袖子挡住了脸,杜云歌也眼尖地看到了他唇边溢出的一缕鲜血,不禁心头重重一沉:

  她还是来晚了。

  身患痨病之人在这塞外苦寒之地本就难熬,更别提这人眼下的状况已经严重到咯血,哪怕杏林世家的夏夜霜亲自前来,只怕也无力回天。

  这位琴师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几年好活了的这个态势,沉闷的声音从衣袖的遮挡后断断续续地传出:

  “……只可惜从那之后,我云家败落,男丁流放三千里,女子全都强行配了出去,一切变故都是在一夕之间发生的,根本就没能再见我小妹一眼,来到这里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十数年以来,杜门主的嘱托日日夜夜不敢有一刻或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白日醒时,便如利刃削骨,夜间梦里,便犹绕耳畔,不敢有半点推脱先逃之意,更不敢私自动用这玉佩获利求生半分。”

  “今当物归原主,还请妙音门门主收下令堂遗物,然后去川蜀之地找我的小妹。”

  杜云歌接过那块玉佩的时候,只觉触手生凉,却又不是冰冷刺骨的凉意,而是一种温润的、津津的凉,就好像她接过的并不是一块简单的物事,而是她母亲当年发下却又未能完成的遗愿、是被生生点醒而在这蛮荒之地坚守一个诺言和嘱托十好几年的决断、是一份绵延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断绝的信义。

  她突然就懂了,懂了为什么在中原,不管是在武林里还是在生意场上,不管是在百姓人家还是在名门望族里,道义永远是占大头的东西。

  金玉有价,而信义无价。

  即便常年都被胡人笑是“汉人最爱的假惺惺”,被眼下越来越多已经向这个浮躁的世道低头的人笑为“腐儒教化下生出来的古板余孽”,有这么种能坚守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她握紧了手里的玉佩,阴阳镌刻的“婵娟”两字便在她的掌心印下了一道浅浅的纹路,这些微的异物感倒是拉回了她的神志,倾身过去,将艰难起身试图一揖到底的琴师扶了起来,道:

  “我妙音门向来言出必行,只是不知道令妹到底嫁去了川蜀之地的何处?这样我找起人来也能方便一些。”

  那位琴师苦笑道:“委实不知。只知道她被强行婚配去了川蜀之地,便已经是极限了。只是既然是强行婚配,那人家肯定不甚体面,甚至也有可能在西南的胡人地界上,还请门主……多多留意。”

  “今生某已然是病体残躯,怕是不能替两位姊妹报答前后两代妙音门门主救命之恩了,惟愿来世结草衔环,涌泉相报,还请门主……切莫嫌弃。”

  一语毕,这位光是说完话就累得仿佛要去了半条命的琴师便扶着桌椅,一步一顿地出门去了,徒留杜云歌一人在室内,半晌之后才低声叫了薛书雁的名字:

  “书雁?”

  ——薛书雁一开始还真没反应过来杜云歌这是在叫她。毕竟被叫了这么多年的师姐,任谁突然美梦成真被叫了名字,也反应不过来的。

  等到杜云歌把称呼换了回来,对着帐子顶叫了声“师姐”,薛书雁才匆匆一闪而入,对杜云歌道:“对不住,云歌,刚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的意思是在拼命暗示杜云歌,“以后多叫几次就好了就能反应过来了”,然而杜云歌的思路完全跟薛书雁没能搭在一个边上,闻言便大力点头赞同道:

  “我也觉得这样有失礼数。”

  “要是让别人听见了,心肠好的知道咱们这是师姐妹情深义重,所以亲昵得很;心肠不好的那些人,怕是要狠狠编排我不识礼数、仗着自己是妙音门门主就肆意轻贱师姐了,果然还是改回口来会比较好一些吧?”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薛书雁的脸色,是真的不想再看到薛书雁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便做什么事前都要好生问一下才是,别嫌她啰嗦,她是真的搞不懂薛书雁突然生气的那个点在哪里:

  “师姐怎么想?”

  薛书雁真的很想说“你继续叫我的名字就是我看谁敢这么不知死活地嚼舌头”,但是她想了想,突然觉得这么叫更好。因为在妙音门里,春夏秋冬四大护法还是可以叫她书雁的,但是能叫她“师姐”,而并非中原武林中通行的“薛师姐”的人,普天之下,四海之间,也只有杜云歌一人。

  ——而且不能怪她想歪。在帐子顶上吹风的时候,耳力格外好的人便要额外听到很多不该听的东西,比如从远处的帐子里传来的春意盎然的调笑声。

  即便薛书雁捂住了耳朵,努力放空头脑,也难以抑制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成型,而在杜云歌又一次叫她“师姐”的时候,这个想法终于完全地、彻底地在薛书雁的头脑中变成了个亟待实践的念头了:

  叫她师姐,可以,没问题,她爱听;但是与其在平日里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叫,倒不如在别的地方娇娇地、哀哀地叫起来更好一些,这样她甚至还会更爱听。

  杜云歌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薛书雁的神色突然就高兴起来了——她的师姐可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好难猜哦——更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薛书雁在定定地看着她的时候,她会慢慢地脸红起来。不过理解不了的事情就从来不多想一向是杜云歌的特长之一,她便呆呆地怔在原地,听得薛书雁带着一丝的笑意允了她的提议:

  “甚好,那还是叫回来吧。”

  杜云歌点点头,却觉得就算这个过分亲昵的问题解决了,空气中的燥热感也没能消下去半分,为了转移话题,她便急急道:

  “师姐,等我们回忘忧山上之后,一起去找找妙音门的宝藏到底是什么好不好?”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只听说妙音门有宝藏,但是却始终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人人都想得到它,人人都说我妙音门是靠着这宝藏起家的,完全把秋护法长久以来的努力和代代门主的积累抹掉了,这让我这个门主都有点替她们打抱不平了呢。”

  “你想去看,我就陪你去找。”薛书雁从来就没怎么拒绝过杜云歌,更何况眼下逗得好像有点狠了,自然要赶紧应和着,杜云歌说什么就是什么。莫说区区一个妙音门的宝藏了,哪怕杜云歌要在此刻说天是方的地是圆的,薛书雁也会点头同意的: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等回去之后我们一起去看。”

  两人协商完毕的下一刻,秦珊珊便陡然掀帘而入,硬生生地完全忽视了薛书雁,对一旁的杜云歌道:

  “准备一下,小门主。”

  “今晚我的叔父阿扎马特就要娶第十六个……也可能是第十七个妻子了,人在大喜的日子里总要口不择言地说那么点话出来的,我倒要看看这人会不会喜极失态,说点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

  “按照乌扎卡族的戒律,若对圣女有不敬之意,便可交付长老处理,轻则拘/禁十天半月再剥夺部分财产,重则有血光之罚。要是他真的嘴上没个把门的锁,什么都能往外说的话,我们就能省事了。到时候我把他扭送去长老那里,你们就赶紧拿琴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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