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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渲洇 15367字 2023-01-10

  阿念在听从母亲的命令来到洛阳之际, 心中隐约怀着恐惧和不情愿。她离开洛阳已经有很多年了, 现在那里离她而言, 是一个陌生的鬼蜮,充满了算计。

  “阿母是希望我做皇后么?”她走之前惴惴不安的问自己的母亲东安君。

  “为什么不?”东安君蹙起修长的柳叶眉,目光中带着薄薄的戾气,“褚亭可以做皇后, 可以做太后,可以垂帘问政,可以生杀予夺,我的女儿凭什么不行?”

  阿念低头,攥着自己蜀锦裁成的衣袖不语。

  十余年来一直对自己的女儿很是慈祥的东安君终究还是心疼,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这年阿念的身高已经高过她, 她踮起脚为女儿正了正发上的珠钗,“罢了, 阿母只是想让你去探望一下你的外祖父而已。”

  她的长姊不会让阿念进宫的,褚亭防备自己的幼妹都来不及, 又怎么可能会放心让妹妹的女儿成为皇后?

  东安君之所以让阿念进京,是为了再送一批人去洛阳调查二十余年前她孩子失踪的真相。

  几年前,她的傅母在返回琅琊的途中溺水而亡,她在洛阳经营了多年的人手也一夕之前被清除干净。动手的人似乎是那个新即位的小皇帝——可那个皇帝不就是她长姊的傀儡么?毫无疑问, 是她的长姊借着皇帝的名义,掐断了她寻找真相的可能性。

  越是这样,她心中便越是怀疑。长久以来的不甘终于是成了执念, 不弄清楚二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当然,在将女儿送到洛阳时,她并不觉得女儿会遭遇什么危险。远在琅琊的东安君只听说自己的父亲又一次权倾朝野,那么阿念作为褚家的外孙女,理所当然也该是安全的。

  褚亭杀了她手底下那么多人,可也总不能杀了亲外甥女阿念,不是么?

  于是在元光四年春,东安君的女儿,褚家唯一的外孙女阿念来到了洛阳。

  她在还未到来前,就已惹来了洛阳城内大小贵胄官僚的热议,就连不少庶民都在猜测她应是未来的皇后。一路上听到类似的言论,最后就连东安君派给阿念的侍女,都有了一种后位对阿念而言唾手可得的错觉。

  在即将进入洛阳城的时候,阿念忍不住小睡了片刻,待她醒来时,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从随身携带的铜镜之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可镜中的眼眸,不属于她。

  阿念自小就是一个很敏锐的孩子,旁人感受不到事物,她能够感知,旁人见不到的东西,她能够见到。

  透过镜中那双隐隐带着惊疑和惶恐的眸子,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灵魂。

  ***

  “阿念到洛阳了?”常昀放下手中的书卷,朝身边的人发问。

  “是的,二娘子已经到了。”宦官毕恭毕敬的回应。

  阿念随母姓褚,因为褚家已有一个谧君,所以她被称为褚二娘。

  “你们去将她带来见我。”常昀吩咐道。

  “可是……二娘子已经去了长信宫了。”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常昀想了一会,将怀中的猫抱到了一边,站起身来,“那朕去找她好了。”

  宦官有些诧异的看了常昀一眼,又匆忙垂眸。

  据说陛下与褚二娘曾是少年时的旧相识,看样子感情的确很好。陛下竟然会亲自动身去找褚二娘,这是否意味着在皇帝心中,已经悄悄定下了皇后的人选?

  常昀看了宦官一眼,轻易便从后者复杂的神情中猜出了他的想法。他不犹失笑,“别成日里胡乱猜测,好好办事才是要紧的。”

  阿念可是他的妹妹哪。

  异父同母,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手足。

  *

  褚家二娘来到洛阳的这一日,最惶惶不安的人应是钟长生。

  这个总待在重明殿内品茶调香,偶尔装神弄鬼的方士在这天忽然就变得焦灼不安了起来,往日里的仙风道骨从容矜贵都被他丢去喂了狗。

  几个被他收为弟子的小方士战战兢兢的看着师父在殿内来回踱步,时而切齿,时而苦笑,纷纷露出了担忧之色。

  “师父,您这是……”

  “没事!”钟长生没好气的吼道。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站在窗边远眺。

  重明殿建在皇宫地势最高的地方,又修有高台,气势恢宏。从重明殿主殿的窗外朝外看,能够将附近的风景都一览眼底。

  钟长生看见了一辆马车,不知车上坐着的人是谁,但马车行驶的方向是长信宫。

  心里隐隐就有了一个猜测。明知车上的人一定看不到他,看到了也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还是做贼心虚的往后缩了缩。

  在马车行驶过重明殿前时,天穹的云翳忽然翻涌,遮蔽了日光,陡然间掀起了一阵疾风,猛烈的穿过重明殿。

  钟长生像是突然间感知到了什么,猛地顿住了脚步。过了会他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来,“有意思。”

  **

  在长信宫外,常昀堵到了阿念。

  昔年那个总跟在他和褚谧君身后,又吵闹又粘人的小丫头也长大了。十九岁的阿念身量高挑,眉目秀丽。常昀盯着她瞧了一会,总觉得阿念和他有几分相似。

  毕竟他们是兄妹嘛。

  当初他在赌场之外见到这孩子时,可没有想过这人就是他的妹妹。

  但是该与这个妹妹说些什么,他却是不知道。而且他好像还吓到这孩子了。一别多年,生疏是自然而然的,更何况自从他成为皇帝后,在人前的形象就不怎么正面,有关皇帝如何暴虐的传闻每日都能被京中那些好事之徒绘声绘色的编出,比如说陛下动不动诛了谁的九族,比如说他每天残暴嗜血穷奢极欲。

  他带着阿念去了太和殿,然后又命人按照阿念当年的喜好置办了不少食馔。

  十九岁的阿念远没有十一二岁的她有趣,她沉默的坐在灯影下,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偶尔局促的对常昀的话做出回应。

  但是恍惚间,常昀却从她身上看到了褚谧君的影子。

  四年前,褚谧君离开他时,差不多也是和如今的阿念一样的年纪。那时他躺在病榻之上,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阿念是不可能像褚谧君的,他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可笑。

  阿念不该出现在洛阳的,今日相会过后,就想办法将她送走吧。

  但是就在今夜这场宴席上,他遇到了刺杀。

  他不是第一次遇刺,但这一次刺客的准备更为充足。之前那几回,前来暗杀他的人甚至都没能近得了他的身。

  他亲手杀了他们。即便做了四年养尊处优的皇帝,他的身手依然不输少年时。溅在他身上的血起初是灼烫的,后来就成了冰凉。他感受着这份寒意,同时开始思考,是谁想要杀他。

  褚相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杀他的人可能出自褚党。

  也好,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清理一下这些人吧。

  杀了那些让他不快的人,杀了那些阻碍他的人……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些,血的腥气仿佛一直萦绕在他鼻端。

  后来,他坐在太和殿附近的某一处小水潭边,将手浸入冰冷的水流中,但这都没能让他冷静下来。

  直到他听见了身后细碎的声音,是他那个好奇心和胆子都不小的妹妹。

  “出来,褚二娘。”

  个子高挑的少女迈着僵硬的步伐从灌木丛后走出,她一点点的挪到了他的身侧,清澈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陛下还好么?可曾伤着?”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褚谧君。

  即便不停的告诉自己,褚谧君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和阿念没有血缘亲两人面容一点也不相似,然而在这朦胧晦暗的月光下,他却真的有种故人在侧的错觉。

  你,回来了?

  一段久远的记忆忽然被想起,那大概是他和褚谧君都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褚谧君告诉他,她曾屡次做梦,梦见未来的场景,好像是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躯壳,挣脱了时空的束缚,前往了未来,见到了还没来得及发生的结局。

  如庄周梦蝶,不知此身为何。

  ***

  在常昀被刺杀的当夜,负责宫禁守卫的杨家七郎杨子铨下狱。

  他被带走时正是午夜,廷尉的人直接奉圣旨拿人,杨七郎连半句话都来不及叮嘱家人,即被带走。

  杨家上下乱做一批,人仰马翻,新阳藏在混乱的人群中,抱着儿子哭得极其无助。泪光遮掩了眼底的寒凉。

  “这可如何是好?”杨家老夫人捶胸顿足,“赶紧去求相国哪!”

  “相国早已对我杨氏不闻不问,求他有何用?”

  “不如去求陛下——”

  “求陛下也没用!”

  杨老夫人猛地抓住新阳的手臂,“还请公主务必救救七郎。”

  新阳含泪点头,“祖母放心!”

  ***

  阿念在来到洛阳后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刺杀。

  “想要杀您的人,大概是想要做皇后的人。”侍者们忧心忡忡的猜测。

  阿念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十九岁的她自然明白权势功名对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但她并不想要回琅琊。她去祭奠了自己葬在城南的表姊,回来时带着满腹的心事。四年前她十五岁,忽然间就收到了表姊死去的消息。那时候她就觉得奇怪。想起她早年间为褚谧君所算的那一卦,她心中的疑惑更甚。

  而在来到洛阳后没多久,她就感受到了表姊的存在。虽然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发生,但料想表姊也是想知道自己死亡的真相的。因此她决定在洛阳留下来。

  她曾在来到洛阳后不久,就见过了表姊的父亲徐旻晟,问他表姊为何而死。那个憔满脸憔悴颓废的中年人看了看阿念,只说:“你快离开洛阳吧,不要管她的事。”

  “姨父这是什么意思!”她当即不顾礼节的顶撞了作为长辈的徐旻晟。

  “她本不是你的表姊,你这样为她尽心竭力的奔走,有何意义?劝你还是赶紧回到琅琊去吧。”徐旻晟守在褚瑗的坟前,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冷冷的告诉阿念:“谧君是我当年抱来的孤儿,与褚家没有半点关系,也不是你的表姊。”

  阿念当然为此感到震惊,但是褚谧君与她就算没有血缘亲,难道曾经的情谊就不作数了么?

  而在她留在洛阳的这段时间里,她又见到了在人们口中已经“死去”的表姊褚谧君。

  每一次她遇见的褚谧君都和上一次遇见的有所不同,但每一个褚谧君,都在茫然而焦灼的寻找着自己死亡的真相。

  阿念很想帮帮她,只可惜她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徐旻晟给的劝告其实是很正确的,她的确应该回到琅琊去,在她留在洛阳的这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人想杀她。

  然后,她遇上了另一个表姊新阳公主。

  是陛下杀了谧君——新阳是这样告诉她的。

  不,新阳没有明说,但是无时无刻不给她这样的暗示。于是她越和常昀接触,越觉得害怕。

  那么,信任新阳是否就是正确的呢?她也不清楚,但新阳是她的表姊,比起对她冷言冷语的姨母褚亭,以及忙碌于朝廷大事的外祖父,新阳更容易让她心生亲近之意。

  十九岁的阿念,好像陷入了一场迷雾之中,不知该往何方,该去何处。

  **

  新阳公主的思维,却是一直清醒着。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悄无声息的在暗处布局,如同蜘蛛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结网。刺杀常昀的人是她安排的,虽然杨七郎害怕冒险,不同意她的计划,可是她做了七郎这么多年的好妻子,会指挥不动他的人么?

  至于杨七郎的态度,这不重要。

  他现在已经被押入诏狱了,因为是要犯,谁也不能去探望他。而且,他不会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了。

  新阳一面装腔作势的四处奔走苦求,恳请自己母亲、外祖以及堂弟饶过丈夫一命,一面悄悄的推动着杨七郎的死亡。

  常昀需要处死杨七郎,以震慑所有在暗处对他心怀不满之人。褚相也最好杀了这个侄孙,杨家如同依附着参天乔木的藤蔓,这么多年发展下来,已经到了让人不得不提防的地步。褚相反正也不是一个多重视亲情之人,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杀了杨七郎,顺便打压杨氏一族好了。亲手下令处死自己的侄孙,也正好洗清自己刺杀皇帝的嫌疑。

  不过褚相到底还是没有杀死杨七郎,只是下令以渎职之罪将杨七郎贬谪。杨家上下都说七郎无辜,杨老夫人更是痛哭流涕,坚称刺客之所以潜入宫中,与七郎无关,定是有人陷害。

  年过六旬的老妇人拖着病体,说要闯进诏狱去见自己的孙儿。新阳拦住了她。

  “祖母岂可劳累?若是因晚辈而病倒,竟是我等不孝了。”

  “可七郎他……”老人用力摇头,满面不甘。

  “作为晚辈,我理应为长辈分忧,作为妻子,我更该代丈夫受难。”新阳握住老人的手,信誓旦旦,“祖母且放心,我定会救出七郎,就算不成——我也要见他一面。”

  在做出这个承诺之后,她又一次去了长信宫,跪在了长信宫前,恳求自己的“母亲”,太后褚氏救救杨七郎。

  她跪了一天一夜,被长信宫的侍从拖走,又回来继续跪,直到褚亭忍无可忍,将她关押了起来。

  但是她这一行为很快被宣扬了出去,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人都夸赞她忠贞节烈。

  当然,这完全救不了杨七郎。

  褚亭权势过盛,褚相已经觉察到了长女性情上的偏执疯狂,这几年开始有意识的限制褚亭的权力。若是新阳真想要救自己的丈夫,去恳求外祖父的效果远好于去跪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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