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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未晏斋 15807字 2023-01-07

  粉红色的幔帐如同一片花海,随着微风轻轻飘摇,丝绸的柔光,沉香的暖香,以及隐隐微微的呼吸声,使这座宫室宛然春光无限。

  杜文慵懒地欠伸了一下,在粉红色绸子的褥垫上翻滚了好几圈,凑在翟思静身边笑嘻嘻说:“虽然不能实打实地解‘饿’,不过我也不贪心了。”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芬芳气息,只觉得她无处不好,不由又说:“阿姊,我们就这样子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翟思静微微笑了笑,侧倚在他身边,手指轻轻抚他的胸膛:“可是伴君如伴虎,我可没有你这么松弛得下来。万一过几天,有人再下个眼药,你就又信了。我又有多少脑袋够你砍的?”虽然是嗔怪,还斜瞟了他一眼,但一点不让人觉得这属于责难。

  杜文赶紧把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的毛病,我改。其实一见到你,我就笃信你了。一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不会欺骗我的。”

  翟思静看着他讨好的样子,说:“我当然希望这样。但是,我也不怪你。”

  “信一个人哪,确实好难。”她亲了亲他的脖子,“我也曾经绝望过。可是上苍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学会去相信一个人,去和他一起成长,变得更强——这里的强。”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脏正在激越而有力地搏动着。

  杜文有些不解,但又朦胧觉得自己听懂了。

  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我知道,做一个君王,就像要拨开无数的迷雾,找到对的路。”

  “何止是君王!”翟思静慨叹道,“人谁不是呢?除非是一世重来。其实就是重来,面前的迷雾也不曾减少,自己的路还得自己摸索着走下去。只不过,一般人不过是祸害自己。你呢,一个决策或能拯万民于水火,立万世之功业;但也可能一步落入深渊,万劫不复,还留下千古骂名。”

  “为君不易,”她说,“为圣君尤为不易。”

  “但为了我的贤后,”杜文笑道,“我愿意试试看做个圣君。”把翟思静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又在她的指尖亲了亲。

  翟思静笑道:“那倒是。自古黑锅都是女人背。你要成了昏君,想必后世指着我骂:‘看,都是这个妖后惑主!’”

  她端方的样子一旦破开一笑就美得人目眩神迷,杜文看着她的笑颜,忍不住又抱在怀里肆意亲吻了一番。身体已经热乎乎的,但犹自熬着不肯碰她,想着其他事打岔让自己冷却下来。

  他想着近来最颓丧的一件,不过说出来倒是有些个英雄相惜的意思:“这次在雍州败北,败得挺有感触的。”

  翟思静听他谈军政,现在也不避忌,问道:“是不是觉得南楚的杨寄确实打仗是一把好手,不能轻敌?”

  “杨寄吧是厉害。但是大部分仗也没占我太大便宜,我也还不至于佩服他。”杜文说,“你知道我在雍州是怎么输的?”

  翟思静摇摇头:“只听说是驻扎的主力被杨寄火攻?”

  “火攻本来并不是奇计,我也不蠢,不会故意往圈套里钻。当时上当么,是因为南楚尚书令庾含章被押解在雍州,而他养的鸽子是追随着他而去的——施行火攻的就是他的鸽子。”杜文细细把战阵讲了,最后慨叹道:“庾含章知道我不容易信别人,这是舍了自己的一条命,骗我放心驻扎了重兵在雍州,而后杨寄火攻才能一举制胜。”

  他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你说,人谁不惜命?除非是最亲密的家人,或许有可能殒身一救。我那时候在柔然回身救你,都不敢叫阿娘知道——她一定觉得我疯了,怎么能为了救一个女人甘冒风险。可是庾含章呵,自己的命不要,却是为了成就那个寒门竖子。”

  “也不是为了成就杨寄。”翟思静联系着上一世的一点点印象,“我倒觉得,这才是儒家人读书的精髓所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己一条命和国家大义比起来,一条命又算什么?”

  杜文听着,皱着眉、撇着嘴,好像很难理解,最后也是摇摇头:“我想不通。南楚皇室如此无耻,庾含章那么聪明的人,为他们卖命,难道自己不觉得不值得?”

  翟思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他哪里是为皇室卖命?”

  她犹豫了一下,瞥眼看见杜文像个好奇孩子的模样,终于说:“我家世居陇西,原来是汉人的地界,南迁之后,才归顺大燕,而此前,侥幸没有被五胡戕害,但心里未尝没有惧意。愿意归顺,也是因为看先帝喜好汉制,乌翰尤其表现得殷切,才想着立锥之地难寻,好容易有了机会……”

  她好好地停顿了一会儿,好让杜文消化她的意思,接着才说:“其实谈什么华夷!华夷本一家,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玁狁,即今湘黔、荆楚、晋地,现在,哪个算是华,哪个算是夷?说来,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难道他们就不是圣人了?说白了,不过是民生要紧。之于庾含章而言,南楚再乱下去,外敌进犯,民不聊生,他又不能阻止主子不卖国。而之于你而言……”

  她轻轻把手放在杜文的胸口:“鲜卑与氐、羯不同,和汉人并没有深仇大恨。大燕江山在你治下,眼见得如烈火烹油、鲜花堆锦。北燕的疆土已经扩展到黄淮之交,那里原本是汉人耕种生息的地方,天下之主,当心怀天下,鲜卑与汉,都是黄帝后裔,不要太过畛域分明。把这块土地治理好,虚心接纳,将来自然是万民来投,南楚若是无道,获得它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现在,他们觉得你是强盗,谁肯放你进来?”

  杜文若有所思,忖了好久后突然冁颜一笑:“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原来是饿了。”

  翟思静顿时一僵,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杜文笑道:“是真的饿了!咱们午膳还没用呢!”

  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又不显得粗鲁,反而有种大开大合的洒脱豪迈、落拓不羁。吃完,抹抹嘴,要水洗澡。洗干净了,又跟个赖皮小孩似的,张开手说:“我要睡觉,我要抱着你睡。”

  “不是才躺了一觉?”

  “那时候哪睡得着!”杜文像他闺女一样,还把两手拍一拍,“来,抱抱睡。”

  翟思静啐他一口,但也贪恋他的温暖怀抱,乖乖睡在他的怀抱里。他大概一路奔波真的累了,很快睡得实沉,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澡浴过的身体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翟思静却睡不着,想着正在惠慈宫偷偷生产的太后,想着跟她“求一个机会”的贺兰温宿,想着闾太后那里布下的一个又一个局。杜文回来了,不错;今天的话说得很坦诚很漂亮,也不错,但是他猜忌的性格真的在她面前就全然变过了?

  想着也心累。

  但责人不若修己。

  翟思静慢慢闭上眼睛,等待着事情一步步的后续——她准备好了应对,但看杜文还肯不肯信了。

  黑甜一觉到了夜幕初垂的时候。

  杜文睁开眼,翟思静已经悄悄起了身,坐在一边面色沉重地对他说:“刚刚惠慈宫传来的消息:太后,生了。”

  杜文美好的心情顿时掉落在万丈悬崖下面了。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问:“我阿娘她平安么?”

  “平安。不过好像累坏了。”

  “那……”杜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又问,“生了什么?”

  “孩子。”

  “废话么!”他咬牙切齿伸手像是要拧她,但最后还是胳膊拐弯在她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男孩?女孩?”

  翟思静的玩笑意收了,沉沉道:“是个男孩。”

  杜文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翻身起来,眉头虬结,目光锐利,撇着嘴不再言语了。

  这是母子之间的事,因而接下来的抉择只能是他来做,翟思静也不能插口,只能默默地守着他。感觉夜晚带来了一些寒意,她给他披上一件柔软的氅衣。

  “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弄死孩子而不伤我阿娘的心?”他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问。

  “只怕……没这样的法子……”她也只能这样回答。

  “那若留那孩子一条命,我怎么做才能驱逐朝中所有闾氏,免得他们将来‘琵琶别抱’?”

  那倒是有办法,可同样会伤透他母亲的心。翟思静还是无法回答。

  杜文拳头在榻上一捶,怒冲冲说:“不管了,这该是她的选择了。”“霍”地起身,好像现在就要去跟母亲谈这件事。

  “好歹,也等太后身子恢复些!”翟思静劝道。

  杜文嘴角一直在哆嗦,最后突然说:“她这就是背叛我阿爷!背叛我!”

  翟思静无语地看着他——他还是一样的杜文,忍耐不了背叛,一意孤行——只是背叛他的对象换了人而已。

  第二天早晨,杜文依旧去上朝了,这关口,他格外不敢松懈分毫。

  翟思静吩咐厨下炖了软烂的肉汤和米粥,亲自尝过后说:“给太后宫里送去。她估计是不会吃的。但是,我的心意总要送到。”

  而后,她又对梅蕊说:“闾太后是很健康强硬的人,此刻对她而言,是她和新生孩子生死攸关的瞬间,绝不敢疏忽怠慢。虽然才是产后第二天,也必然是不顾虚弱,要把一切都布置起来了。我这里,做儿媳妇的孝顺不能没有,不应该先跟她挑衅;但是,如果不早做准备,她要转移大汗的视线,势必是先拿我开刀。”

  梅蕊早就知道事情起末,此刻也很凝重:“奴婢晓得。只是那马药婆和贺兰氏,真的会倒戈?”

  “一旦太后的承诺在她们心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倒戈,就是自寻死路。”翟思静说,“太后总以为她的欺骗和强权能够把人吃得死死的。其实,人都会为自己算计,贺兰温宿和马药婆是生是死,对于她们俩而言就在此一搏了。”

  “去吧。”她最后吩咐梅蕊,“廷尉那里都懂的。也不必刻意做得鬼鬼祟祟,只是给她们俩提个醒,让她们早点想清楚吧。”

  却说杜文在单独召见六位八部大人的时候,弹着几份折子的封面嗤之以鼻:“胡扯了!胡扯了!朕原以为这不过是谣言,明明白白的无稽之谈,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的,你们居然还当真?还写奏折叫朕处置?!”

  他一直“呵呵”地冷笑着:“可敦是怎么样的人,朕不知道?!这样的一派胡言被朕追查出来,要狠狠杀他一批人呢!你们也不用为这条纠缠不休了,根本没这个事儿!”

  他的一位舅舅抗声道:“可敦在大汗不在平城宫的时候,宫里是大权独享,宫外也常染指。若说只是没有宫门进出侍卫的名册记录,那么还有其他嫔妃的实证,怎么说?!大汗也不能轻率啊!”

  杜文冷笑道:“阿舅,可敦肚子里怀着孩子,是朕的,临走前怀上的。到底是多淫.荡的女人,怀孕了还忍不住要弄面首进宫?”

  原来怀孕了!大家瞠目良久,而后觉得这一条简直无话可说了。

  但为了自家妹子,硬着头皮还要继续纠缠一下:“大汗,巫蛊的事也没有小事。女人心,海底针,汉女奸狡,尤其不可轻信。贺兰氏弄巫蛊被可敦打在牢里,想必也是要明正典刑的;可敦知法犯法,难道不应该查清、责处,以正国法?”

  杜文说:“贺兰氏和那个傩婆马氏,有没有死?”

  “没有,都没有。在廷尉关押着,等着大汗拷问。”

  杜文暗笑:思静,你这证据留的,真是够费心的!

  嘴里道:“好。备着刑具,朕要亲审!”

  贺兰温宿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杜文再见她的时候都觉得诧异——原本她不算个美人,但保养得宜,面目温和,再加上打扮精致,瞧起来还能看。现在脸瘦到萎黄的皮肤包着宽阔的颌骨,眍?的双眼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

  杜文对她这副样子,连残存的一丝怜悯都没有了,冷冷问:“女奴马氏,你认识吧?”

  贺兰温宿到了这个份儿上,反而镇定,抬眸说:“认识。”

  杜文已然把皮鞭捏在手心里,上前用鞭杆挑着温宿的下巴,咬着牙笑:“说说看,那是什么样一个人?”

  “唱傩的女巫,水平稀松。”贺兰温宿抬着下巴,目光也没有闪躲。

  “哦?你连她水平稀松都知道。”杜文讽道,“怎么试出来的呀?”

  贺兰温宿说:“妾曾想着讨大汗欢心,请她调了合欢酒。不过……大汗完全没有心动。”

  杜文抬手尺许,一鞭杆抽在温宿的脸上,脸上顿时浮起一道紫痕。

  贺兰温宿倒抽一口气。但是或许是挨打挨多了,习惯了,竟也忍住了,反而笑了一声。

  “大汗,”她竭力温柔,喑哑的嗓子发出柔软的声音,“您答应过妾的,就算拿妾作筏子,也不打脸。”

  “我什么时候……”杜文说了半句,感觉自己要往圈套里钻,气恼地停住了。

  “继续说!”他抬了抬鞭杆作为威胁,逼凌一般站在她身侧。

  贺兰温宿的鼻端却浮动着他身上澡浴熏香后的幽幽香气,抬脸时也恰能看见他玉山一样伫立的身形,线条完美的下颌骨,衣领间露出的一截强健有力的脖颈。

  她心里涌上无尽的酸楚。

  就是太爱他了吧?少女的迷梦全数付之于他,想尽办法嫁给他,讨好他,尊严也不要了,家族也不要了。

  最后呢?落得一场空。

  如今已经是必死之局。

  闾太后老早就在利用她,杜文对她也从来没有过感情。巫蛊的案子出来,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也是难逃一死的,甚至会牵连甚众。而那些得利的人,还会活得好好的——太后的闾氏家族,翟思静的翟氏家族,还有独孤部和皇族,瓜分了他们家的草场,奴役着他们家的人,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了吧?

  贺兰温宿吸溜了一下鼻子,柔弱地垂下眼帘,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既然大汗没有对妾心动,妾后来也就死心了。哪晓得可敦知道了马药婆其人,便想一箭双雕。”

  提到“可敦”二字,杜文就是本能地眼匝一阵收缩。贺兰温宿在抬眼瞥他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她的心脏猛跳起来:此言一说,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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