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北朝纪事免费无删+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96章 人各有志
嘉语看着眼前的少女,水红色裙衫,泥金半臂,亭亭如初夏的莲。在她身上,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当初崔十二娘的娇憨。
不由叹息:“这些年,十二娘过得很不好么?”
便是袁照把所有可能都想过,也没有想到皇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她母亲过得好不好。当时怔住,然后眼泪忽然下来了。
嘉语由着她哭,到差不多了才叫侍婢打水来,服侍她净面。
“我听说十二娘只得你们姐妹两个,便猜她这些年,恐怕不是太容易。”嘉语道,“不然,何至于让你这般铤而走险。”
“便没有这些事,我也会想出人头地。”袁照低声说。
又自悔失言——她也不知道,这些不宜宣诸于口的野心,为什么竟然这么顺畅地说了出来。也许是她知道皇后不会怪罪;也许是过去许多年里,皇后姐妹给她留下的印象——她们都不是甘愿雌伏于闺训的人。
“你不喜欢羽生么?”
袁照笑了一下:“安城王很好。”但是他不是她的野心。
嘉语便不再往下问。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进青云寺,如何结识萧珏,怎样问善钟要了镯子,又从哪里得来那支廿年前的金笛,在合适的时候吹响。
“我知道永昌王用了你的诗——诗写得很好。”
袁照道:“怀璧其罪。”
嘉语点点头:“如今你要去国离乡,这笔账,你还跟他算么?”
袁照跪下来求道:“求皇后让永昌王送我去金陵。”
这是要清算了。嘉语犹豫了一下:“永昌王父祖英烈,王太妃与你母亲又是手足至亲——”
袁照微笑道:“我没有兄弟,表兄送我出阁,也是情理之中。”她低着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十二
崔七娘和周昕说:“……除非她能攀上圣人,那就是元三娘养虎遗患了。”
周昕道:“我给阿娘惹祸了。”他没想到袁照有这等本事,逃离青云寺也就罢了,进宫——她竟能跟着李家人进宫!
崔七娘疲倦地搓着眉心:“是阿娘看走了眼……”或者也不是。一开始她看中的,不就是那个孩子的勃勃野心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又要马儿烈,又要马儿驯服听话。
然而事情的走向再一次在这对母子意料之外。
崔七娘失魂落魄地听着圣旨——袁照要封公主,圣人点名要周昕送她南下!她果然实现了她当初的豪言壮语——结交王侯,位比公卿!无论它当初听起来多么可笑。
周昕几乎要疯了,他豁然起身,叫道:“不可能!圣人不会这么对我!”
“你敢伪——”
“拿下!”崔七娘轻轻两个字,戳破了周昕全部的幻想。左右仆从把他按倒在地,堵住他的嘴。崔七娘接了圣旨,恭恭敬敬送了天使出门。
“阿娘!”周昕大叫。
崔七娘按住他道:“阿娘会让圣人收回成命——你不能去,你好好儿在府里等消息。”
他还年轻,就算没了前程,他也得活着——为了她,也为了他的父亲。崔七娘默默地想,她知道周家两条,不,三条人命压在周乐身上,他会念这个旧情。但是这件事过后,圣眷还能剩下多少,却不是如今能想的了。
情分经不起糟蹋。
但是她不能不去。
崔七娘进殿,给嘉语行大礼。嘉语坐着受了,待大礼毕,方才让人扶起她。崔七娘问:“皇后为何要封袁照为公主?”
嘉语无奈道:“吴朝求娶,我家的情况二婶也不是不知道……”
崔七娘咬牙道:“琦娘今年有十三了。”
崔七娘竟肯下这个血本,嘉语讶然道:“二婶这又何必?”
崔七娘涩然道:“……不得不如此。”——难道她舍得唯一的女儿远嫁?如今南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形,只听说吴主儿女甚多;宜都王人品如何,日后有没有希望……都是没数的事。但是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
嘉语道:“阿昕和阿照的过节我听说了。虽然受了些磋磨,好在没有酿成大错,便是气恼,也不至于把阿昕怎么样。是阿昕有错在先,让她出了这口气又何妨?”
崔七娘便知道袁照瞒了话:也对,她怎么敢讲她不是完璧之身——出了这等事,宜都王能不在意?又不是人人都是周乐那个傻子。她心里笑话自己糊涂了,来找皇后作什么——她该直接去见宜都王!
不不不……须得先和皇后通个气。和亲是国事,贸然搅了恐怕帝后不喜。便吞吞吐吐道:“我情愿舍得琦娘远嫁,也并非全是私心,而是阿照孩子,不能和亲——”
“那孩子怎么了?”
“想必皇后也知道,她从前住在我家里;兴许皇后以为我送她去青云寺,是因为阿昕用了她的诗……”
“难道不是?”
“也不能说不是。”崔七娘道,“皇后倒是想想,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如何肯为外人捉刀?”
嘉语心里突地响了一下。
“……奈何阿昕早已娶妻,李氏又一向贤惠。”崔七娘遮遮掩掩地说,“和亲是国事,我也是怕她误了圣人大计……”
嘉语面色微沉:“二婶。”
崔七娘心里一惊。
“袁家那孩子纵有不是,那也是十二娘的女儿,孤身一人跟你进京。女孩儿名声要紧,二婶慎言。”
崔七娘不响。方才短暂的得意褪去,恐惧与愧疚在心里交织。她知道她对不住十二娘,但是她有什么法子,她有别的路可走么?如果阿照肯退一步,她何至于出此下策?她怎么就不能好好儿在青云寺里呆着?
她慢慢儿又挺直了背脊,慢慢儿说道:“殿下明鉴,阿照不能和亲。”
这话说到第三遍嘉语才明白过来。
一瞬间的毛骨悚然,竟不能言语。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华服妇人。她们年少时候就相识,后来在信都交锋,这一路过来,她也曾是她的左膀右臂,陪她周旋于不同派系之间,处理纷繁的事务,多少年了。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崔七娘道:“事已至此,我情愿拿琦娘抵罪。”
“然后呢?”嘉语轻轻地问。
“什么然后?”
“你要怎么安置阿照?是让周昕纳她为妾,还是斩草除根?”
嘉语这一连三问,声音都极是轻柔,崔七娘却不安起来,她是知道她性子的。因小心翼翼说道:“我不会亏待了——”
“亏待?”嘉语猛地打断她,“崔七娘你当我傻吗?袁照连羽生都看不上,她看得上周昕?她看上周昕什么?他姿容出众?他才华横溢?还是他姓周?”
“殿下!”崔七娘双膝一软。
嘉语坐得板板正正:“圣旨已下,无可转圜,永昌王太妃请回。”
“不、皇后你不能这样——袁照她……袁照她会要了阿昕的命!”崔七娘叫道。
嘉语指着门外:“出去!”
宫人上来,拿住崔七娘,彬彬有礼道:“太妃请!”
十三
崔七娘在挣扎中被请了出去,嘉语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但是她还是看得清楚——看得清楚她目中怒火如暴风骤雨。
她没有见过这样盛怒的华阳,她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狠。她跟她多少年了,从信都到长安,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到如今——袁照那个小丫头在她跟前奉承了才几日,她竟为了她要驱逐她出宫,半点体面不给!
然而那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真出了宫,周昕就完了。袁照不会放过他,从长安到金陵一路,能有无数意外。
那个丫头心狠手辣——她不能让她的阿昕落在她手里。
她因此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皇后、皇后殿下,皇后娘娘!你看在周郎的份上,看在他五叔的份上——”
“他们都死了——他们为圣人死了!皇后娘娘,你这样他们会死不瞑目——他们会死不瞑目!”
“回来!”嘉语喝道。
崔七娘被押送回来,衣饰乱了,头发也乱了,方才的声嘶力竭让她看起来和市井妇人无异。这许多年的养尊处优,不怒而威,到头来不堪一击。
崔七娘顾不得这些,她给嘉语磕头:“皇后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也该知道为人父母的心,便真是十恶不赦,那也是、那也是做娘的心头肉……”
宫人搀住她的手臂,便再磕不下去。
嘉语心平气和地说:“我叫你回来,不是为了这个。”
崔七娘心里一凉。
“当初……我和周郎才到信都,叔祖父怕胡儿肆虐,不肯举家相从。他问周郎,说周郎手下,尽是六镇胡儿,只会打仗,不识字,也不懂得治理天下,他日立功,周郎何以酬谢?”
崔七娘的身子开始发抖,她记得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时候周郎回答说,如果他们有做官的才能,便让他们做官;如果能打仗,就让他们守边;如果都没有,他们曾为他效死,他不会亏待他们,他会赏以金银田地和爵位,但是江山与百姓,不会容他们糟蹋。”
二十年过去了,她知道这些话并没有完全做到——任谁也不可能。但是他和她都有尽力。
“……二叔和五叔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们立的功,周郎都记着,这些年,周郎有没有亏待过阿昕和阿昉,二婶心里应该最清楚。能赏的都赏了,阿昕就是这么回报他么?袁娘子世家贵女,二婶都是要打就打,要杀就杀,那天下人——二婶,在你眼中,天下人又算什么?法不容情——那国法又算什么?”
“这么说,”崔七娘抬起头,“皇后是不肯改变主意了?”
“就周昕做的那些事他该死!”
“他该不该死我不知道,”崔七娘冷笑,“我只知道,皇后娘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无非是自个儿做了初一,便不容人做十五——皇后还记得当初信都李娘子么?”
李娘子——嘉语一愕。
“李娘子不是世家贵女?我九兄不是世家公子?那么在皇后眼中,天下人算什么?国法又算什么?”她明知道这些话会让皇后暴怒,但是如果她儿子就要死了,她还顾及这些做什么,“我儿是坏了阿照清白,那李琇呢——三娘子,华阳公主,皇后娘娘,你就这么问心无愧吗?”
殿中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
侍婢宫人面面相觑:永昌王太妃敢顶撞皇后——多少年了,这宫里竟然有人敢顶撞皇后了——皇帝还没这胆子呢。
且这陈年旧事,帝后秘辛,可是她们能听的?不知道多少人心生惊恐。
许久,方才听到皇后淡淡地说:“我没有坏李娘子的清白。”
“你坏了她的名声!”
“我没有!李娘子嫁娶不如意,是她受了惊吓,也是李家心中有鬼,并不是我的缘故。令兄崔九郎助纣为虐,我杀了他,我问心无愧;李娘子因为崔九的死怀恨在心,迁怒于五叔,那是我行事不谨。但是这件事,二婶……你原不该知情。”
恍惚有一丝儿尘埃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她从李时口中听到李琇的遗言,她恨的是她,却最后害了周昂。
“……我从不让佳人抛头露面,尤其是李娘子可能出现的地方。我一直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错,让她知道了真相——我没有想到是你。”
所谓因果。
她在那个瞬间明白崔七娘的恐惧。
“……便是如此,”她说道,“周昕做错了事,他该为之付出代价。”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元三娘?”崔七娘斜着眼睛看这个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女人,“你付出了什么代价?你是公主、长公主、元皇后——死的是五郎、死的是我夫君和儿子——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为什么二婶会认为,二叔和五叔的死,豆奴的死,就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代价?我和周郎就不伤心吗?”
“可是你如今,却要用他们儿子侄子的命,去讨好一个小丫头片子,”崔七娘悲从中来,“三娘子,我知道他是做错了,我知道他无耻他混蛋他不是东西,但是我有什么法子……我有什么法子……他爹死得早,他五叔也死了,六叔常年在外为官,没有人教他,是我教得不好,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我情愿为他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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