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她讨厌1998年冬天最新列表+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44-龙井
【44】
“倘是黄昏,
黑夜自然会来沉默我,
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
如果现是黎明。”
——《影的告别》鲁迅
郑越钦回到家时,林琴南已经入睡。他喝了点酒,意识却更清晰,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烟酒味,便没有靠近,蹑手蹑脚走进了浴室。
就像林琴南进入他生活之前的千百个深夜一样,他洗完澡,惯常打开书房角落的照明,随手抓了一本书来翻阅。没看几页他就觉得古怪,又回过去看了一眼封面,的确是加缪的《局外人》,他大学就买来看过,但手上这本的装帧让他感到陌生,字里行间还有一些不属于他的手写标注。起身走到书架边,扫视一遍书目,迅速在另一个位置找到了他熟悉的版本。
看来是林琴南的书,郑越钦无奈一笑——她不知道书架上的书是按照拼音首字母排序的。再放眼全局,果然不知何时混进了许多法外之徒。
他确认一眼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但某种整理癖好还是驱使他挽起袖子,抽出乱放的书一一摆到正确位置。进行机械劳动的同时,郑越钦细想了《局外人》的内容——麻木的生活,失亲不悲之罪,法律的虚无,受愚弄的命运。
跳出林琴南和他在一起之后缓和的性格,他回忆起最初两次见面时她的模样,以及他道听途说而未实际参与过的她的过往。郑越钦觉得这本书或许是她的人生读物之一,一个多次遭遇不幸而一路孑孓独行的人,是很难真正快乐的。
这样揣测着,他突然意识到林琴南这大半年的变化其实非常大。不只是外表变得更精致讲究,也不只是从不苟言笑变得阳光开怀,而像是一种人性骨骼的颠覆。说实话,郑越钦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影响力。
他忧虑的一种可能性是:林琴南在故作快活。或许是她有意让自己保持积极乐观,也或许是她根本就在扮演另外一种角色。在此之前,她分明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架势,那种意志不太可能如此迅速地消散。
再往前推一点,郑越钦怀疑林琴南在过去的人生中是否真正开心过……他记起章山月钱包里她的那张照片,当时她笑得很开心,不知那时候她是否真的感到幸福。
一通带着酒意的头脑风暴之后,他的视线落在那台唱片机上,这是林琴南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出现得很突然,就跟买主本人进入他世界的方式差不多。
郑越钦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卧室,合着门,风平浪静。于是他关上书房门,蹲到唱片机旁边,将其右移半米,掀开下面的地毯一角,在地板上探了探,稍微用了些力气,把一小方木板翘了起来。
深蓝色金属保险柜朝天嵌在楼板里,他熟练摁下密码,随一声清脆响动,柜门弹开,落地灯的光线即刻洒进柜子内部。
几本证照中间,一块黑色硬盘显露出来,沉寂着,像是从史前就摆在这里一样。
郑越钦皱了皱眉,敏锐地注意到,在积了薄灰的周遭物件当中,这个黑色方块未免有些过分一尘不染了。
六点三十,林琴南睁眼,面前是郑越钦轮廓分明的脸。他嘴唇微微抿着,嘴角是自然上扬的弧度,鼻梁上有一个硬朗的隆起,向上连接着高挺的眉骨。半梦半醒之间,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眼窝便沾上一根很长的睫毛。这个动作很少年,让林琴南想象到初高中的郑越钦早上赖床被母亲拎出被窝的画面。
两根手指捻起睫毛,当事人眼皮轻颤,睁开一条缝。
“几点?”声音沙哑低沉。
“六点半。”
“你要去赶高铁?”
“嗯。”
“我送你。”他轻叹一口气,似是在挣扎着想清醒过来。
“不用,你多睡会儿吧。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零点。”
“几时睡的?”
“两点。”
“嗯。我要起床了,你睡吧。”她转身,正要坐起,腰上却没有松开。
“南南,你快乐吗?”像是在问你饿吗一样平常的口吻。
那背影愣了一瞬,轻松言:“你说什么呢?有什么可不快乐的?”
以问答问。
“你怎么知道我保险箱密码的?”话刚出口,郑越钦感觉到她的背脊瞬间僵直了,“有些事情你觉得我不知道,不代表我真不知道。我只是相信你,也不想让你下不去台,所以不追究。”
“很多事情你大可以直接问我,不必自己往死胡同钻。你想做的事情,也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尊重你的意见。”
林琴南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些证据为什么在你手里?”
“因为那些证据是我查到的。”
“那录音呢?你在章山月身上装了窃听器?”
“他自己录的。”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又向上级行贿,又收受贿赂,滥用职权的证据都留下来给你?”
“以防有一天被当做弃子。”
“你举报了?”
“如你所见,这些证据都锁在我的保险箱里。至于别人查到的,我就管不着了。”
“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他自己选的路,自己承担后果……你这是在审讯呢?”郑越钦撤回手,忍着不悦。
林琴南坐起来,背着光,头发挡住半张脸。
“你问完了?那我问问你吧。”郑越钦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微微侧向她的方向。
“你想搬到分所附近去住是吗?”
“对。”
“租好房子了么?”
“我准备买。”
郑越钦皱了皱眉,又问:“那以后呢?”
“就住在那。”
“我们呢?”
“我不知道。”那背影兀自摇摇头。
“你希望我也过去么?”
她无言。
那没头没脑的态度让郑越钦有些恼了,“说话。”
“你不用迁就我……你的事业、家人都很重要,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各自多一点空间。”
“所以呢?”
“我们……”她垂下头,“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
房间里沉寂下来。
郑越钦平复了情绪,开口道:“所以跟我在一起,你确实并不开心?”
“我可能只是……更习惯一个人。”
如果此时林琴南回过头看一眼,就能看到郑律有那么几秒钟,脸上现出方寸大乱的神情。
但是她没有,所以她不知道这个事实发生过。郑越钦也不知道,林琴南从幼年开始沉淀的痛苦,最近无意间被她本人掀开了伤疤,旧伤正疼得她失魂落魄,无暇顾及其他。
“你们就这么分了?!”雷悦来参观林琴南新家时,一遍遍反复追问这个问题。
林琴南懒得再强调那个答案,静盯着炉子上翻滚的清水。
“不是挺好的么?你看过桑德拉的书吗?”她提起水壶,往新买的茶具里倒进热水,“你看,这就是我自己的房子,不是别人的,完完全全我自己的。”
雷悦不太懂她的意思,愣愣地接过杯子说:“为什么你要有自己的房子和跟他在一起这件事这么矛盾?”
“哈哈,不是这个意思,”林琴南望向窗外,远远地俯视前方低矮的居民区,那幢她偶然找回的古早建筑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嵌在方方正正的街道里,“只是我需要一个地方,自己呆着。”
“他太黏你了?你嫌烦了?”雷悦唆了一口茶,“这茶不错。”
“没有啦,他很好,”说着林琴南拿出来一盒新茶推到雷悦手里,淡然一笑,“我是怕他被我黏上。”
“不应该啊,郑律就这么轻易放你走了?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久违的,这夜林琴南和雷悦又睡在一张床上,雷悦就像个火炉,烘得被窝里热乎乎的。
“雷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的人把你的……亲人一样的人送上了断头台,你会怎么处理?”
她滑溜溜的大腿贴上来,随口说:“他是为了正义吗?还是为了恶意?”
“我不知道,或许是正义吧。”
“那就大义灭亲。”
“那如果是为了恶意呢?”
“怎么个恶意法?为了夺取金钱?女人?还是地位?”
林琴南想了想,迟疑地答:“好像都不是……”
“那是有什么旧恨?这是权谋剧的套路呢?”
“感觉有点那个意思。”
“如果跟一个阴谋家同床共枕,而你们又不是一类人,那是有点恐怖。”说着,雷悦突然化身女鬼,披散着头发发出嘶哑的低吼扑向林琴南,展开对其肋骨的挠痒攻击。
林琴南立刻翻滚成油锅里的活鱼,二人闹作一团,嘻嘻哈哈地入了梦。
2007年,陈怀沙刚上高三,她的继母有个混混一样的儿子,长得细皮嫩肉、端正挺拔,却是学校里有名的不良少年。其实她挺希望能和他那伙人一起玩,因为她享受被异性簇拥的感觉——其中唯一一个叫周乔司的女生,总是笑盈盈地走在郑越钦旁边,得意得让人讨厌。
此外,她不反感郑越钦还因为,他成绩越差,越不思进取,客观上对她就越有好处。
她迟迟没有机会和郑越钦交流,一方面因为他们不是一个班而且郑越钦住宿,另一方面因为郑越钦对她的那股子敌意让她多少有些畏惧。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反感她,毕竟父亲和继母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后重组了家庭,而且听说他父亲早就去世了,这种状况他凭什么不满意呢?反倒是他们这对条件一般的母子突然闯进陈家才值得防备吧?
她憋着这样的疑问,在开学典礼之后终于等到交涉的机会。当时郑越钦那伙人浩浩荡荡地从散会的体育馆走出来,有人抓着篮球,似乎是要去操场。陈怀沙站在必经之路上,拦住郑越钦。他插着口袋,居高临下地望着陈怀沙,不耐烦地问:“有事?”
“你妈在校门外面等,说有东西给你。”
“哦,不去。”他扭头要走,周乔司还挤进他怀里,看得陈怀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哎!她最近身体不好,前两天在家里晕倒了。”
郑越钦停下脚步,招呼了前面那些人,然后回身往校门的方向走。
陈怀沙小跑着跟上去。
“你跟着干嘛?”
“我有事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觉得恶心。”他看也不看旁边矮了大半个头的人,自顾自大步走。
陈怀沙愤怒地反问:“你凭什么?我还不乐意你们来我家呢!”
他骤然停下脚步,陈怀沙刹车不及多跨了几米,又退回来,无所畏惧地瞪着他。
“你装什么傻?还想跟我交友呢?”
“什么意思?”
郑越钦冷笑一声,眯着眼饶有兴味地打量她——整整齐齐的校服,高高竖起的马尾,骄纵却意外有些单纯的神态,像个憨态可掬的家养动物。
“我妈是你们家公司对口的承包商,他们认识好多年了,在一起估计……我想想,第一次看见他们牵手是,”他眼睛上挑似在计算,“两年前了吧,你妈去世呢?才一年吧?”
陈怀沙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急着否认:“不可能!你别说谎!我爸妈感情很好的!”
“你爱信不信,有空在这儿跟我饶舌,不如去查查你妈怎么死的吧。”
郑越钦绕开眼前原地木化的人,嘴角带着笑阔步走远。九月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他抬手到额前投下阴影,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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