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 正是最好困觉的时候。

　　尤其是在纬度偏南的A市，午后懒洋洋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到正在讲代数的数学老师身上, 给他英年早谢顶的锃亮脑袋, 徒增几分佛光普照的神圣感。

　　总的而言，就跟念经似的, 能参悟的自然听得津津有味，不能参悟的，昏昏欲睡。

　　但这是在一中最好的班上, 所以后者只有零星几个人，譬如，最后一排的陈柏。

　　教室最前边的挂历又被人撕去了一页，距离高考只剩下一百来天了，数学老师自然懒得管最后一排这样的重灾区, 讲完重点后, 就开始发随堂测的卷子。

　　陈柏睡得天昏地暗，正要梦见自己终于在游戏里把对面那个叫“kidjdh”乱码的家伙按在地板上摩擦时, 他的椅子就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哐当”一声巨响，可能踹的人也没想到自己的劲能有那么大，在全班堪称震惊的目光里，年级扛把子陈柏，就那样毫无形象，连人带椅子地摔进了过道中。

　　陈柏从美梦里惊醒，阴沉着脸, 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在前排好哥们宗迢似笑非笑的眼神里，狠狠地瞪了罪魁祸首——自己的新同桌林朝知一眼。

　　可惜全班围观着, 他不得不先拯救一下自己的大佬包袱：“这地板该重新铺了，什么垃圾玩意儿！”

　　背地里，却凑近了林朝知，咬牙切齿地开口：“你想死吗”

　　林朝知无辜地望向他，抿了抿唇角，笑得很乖巧，一副标准的好学生模样。

　　她推了推有些厚重的眼镜，张嘴就是那句熟悉的台词：“好好听课。”

　　明显的不怕他。

　　然后就任他怎么威胁，她都依然只有那几句干巴巴的劝告，简直岿然不动如山。

　　陈柏气得七窍生烟，干脆把双腿往课桌上一放，双手撑着后脑勺，一副你要么搞死我，要么以后就给老子闭嘴的模样。

　　结果林朝知也不搭理他，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她才慢悠悠地放下笔，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从头到尾地上下打量着他。

　　陈柏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而细碎的阳光勾勒出少女雾蒙蒙的面庞，他居然第一次发现她那双藏在眼镜下的鹿眼有些好看……真tm的见鬼了！

　　好在，林朝知很快开口，打破了他可怕的错觉。

　　她感叹：“你这样子，真像一只大猩猩啊……或者，长臂猿”　　

　　那一瞬间，陈柏简直想掐死自己这新同桌。

　　顺便掐死一个月以前，跟班主任顶嘴，说有本事找人管住他好好学习的自己。

　　＊＊

　　虽然自己这位新同桌成绩好，全身上下写满“我是好学生”五个无辜的大字，但就凭她不怕自己这一点，陈柏就觉得她不是看起来那么乖乖女。

　　但他也委实没想过，居然会在黑网吧里，看见自己的新同桌。

　　没戴眼镜，向来一丝不苟高高扎起的头发胡乱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的眼眸，显得格外颓丧。

　　她带着耳机，面无表情地把键盘按得“噼里啪啦”作响，跟泄愤抽打仇人似的。

　　也是这么仔细观察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位新同桌，五官居然还挺漂亮，尤其是一双鹿眼，又大又不失攻击性，而她的发梢，原来也是带着天然弧度的，完全不似不似记忆中那般的死板无趣。

　　陈柏在心底“啧”了一声，才拎着罐可乐，悠哉悠哉地在她旁边坐下，一边开机子，一边把眼神不“经意”地掠过她的电脑屏幕。

　　“哟，乖乖学生也进网吧玩游戏啊，玩的什么扫雷还是炫舞”

　　结果等他看清楚熟悉的游戏界面里，那个女侏儒头顶名为“kidjdh”的熟悉乱码时，他的脸色一僵，险些没从椅子上弹起来，暴躁震惊的声音贯彻整个网吧——

　　“艹！他妈的追了老子半个地图的女侏儒，居然是你？”

　　林朝知终于听见了，摘下耳机，回头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矜持地微微一笑：“我也没想到，那个天天追着我求虐的神经病是你。”

　　陈柏黑了脸，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捏了捏拳头。

　　然而，等他留意到少女有些湿润的眼眶时，突然愣住了，向来横着走的扛把子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你……没事吧？”

　　林朝知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泪痕未干，脸上的意气风发和笑容尽数收敛，她快速地戴上了眼镜，一边扎头发，一边关了游戏。

　　“卷子还没写完，我先走了。”

　　陈柏怼她怼习惯了，脱口而出：“啧，你也有作业没做完的时候？”

　　林朝知深深望他一眼：“那是我自己买的卷子。”

　　“对了，你的作业呢？做完了吗？”

　　“我周一要检查的，错一道，游戏里杀你一次。”

　　陈柏：妈的……活了十七年从未如此憋屈。

　　＊＊

　　从那以后，陈柏就对自己的新同桌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这样一关注，他才发现，这个小同桌并不乖，打架进网吧样样齐全，甚至有一次，陈柏撞上她从脏兮兮的小巷子出来，拎着一袋子现金。

　　那条巷子，可是A市著名的红灯区。

　　终于，再一次亲眼目睹她走进那条鱼龙混杂的小巷子时，陈柏忍不住了，打着要保护女同学安全的旗号，追了上去。

　　却见她拐了角，径直入了一家小宾馆。

　　想着上次在网吧里的惊鸿一瞥，陈柏莫名有些烦躁，生怕她被人骗了。

　　但理智又告诉他，小同桌其实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跟到了一间房前，在原地踌躇了半天，还没想好敲门的借口，门却从里边拉开了。

　　一个干瘪瘪的小男生探出个头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谁？”

　　话音未落，就见陈柏阴恻恻地一笑，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拉出来，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很快就被揍得鼻青脸肿。

　　房间里边的林朝知终于听到动静，骤然拉开门，震惊地望着陈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把他紧紧地按在了怀里。

　　“别怕，他哪根手指头碰你了？我一根根地宰下来！”

　　然而，放完狠话最尴尬的是什么？

　　陈柏从前以为是当事人不领情，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是所有的观众，都毫无反应。

　　“陈柏你有病吧！想什么呢！”林朝知猛地推开他，让开门，指了指屋子里挤满的攒动人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看清楚了！对着一群学弟学妹，你好意思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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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柏僵硬地扭过头，看清楚狭窄的钟点房里，原来还有好几个初中模样的学生，有男有女，最主要的是，人手捧着笔记本。

　　他故作镇定地“哦”了一声，厚着脸皮探进去脑袋，跟众人打了个招呼，才将视线缓缓移到屋里唯一一台笔记本电脑上：“你们这是，在搞电脑培训？”

　　林朝知盯着他好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得不怀好意：“不，不是，我打算组战队参加今年的争霸赛，在筛人培训。”

　　陈柏当然知道有这样一个比赛，初赛就在今年的五月份。但饶是他再不学无术，也没想过要在高考前去参加这么一个比赛。

　　此时才09年，电子竞技和俱乐部在国内大多数人眼里，不过是不学无术罢了。

　　就算是真正的游戏爱好者，也很少有人会以此为毕生的职业。

　　但现在，这个即将面临高考，长了一张好学生相貌的乖乖女，却在他面前，神情坦荡地说“我打算组个战队参加争霸赛”。

　　争霸赛，不是初选拔赛，参赛队伍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要取得参赛资格，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不知为何，只要是她，陈柏就愿意去相信，好像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倚在摇摇晃晃的门框上，笑得懒散又嚣张：“加我一个啊，给你们报销餐旅费。”

　　＊＊

　　然而等到5月，初选拔赛前夕，战队里却突然有个孩子参加不了比赛了，临时空出了一个名额。

　　那是陈柏第一次看到林朝知哭。

　　跟他记忆里任何女性的哭法都不一样，林朝知既不像陈柏软弱的亲生母亲，突然得知丈夫出轨时那样默默垂泪。也不像一般这个的小姑娘受委屈时哭得惊天动地。

　　她只是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落日余晕，和残血一般的晚霞，笑着喃喃自语：“你说，明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都是同一轮太阳的吗？”

　　校园扛把子陈柏表示，拒绝回答这种哲学问题。

　　但谁料林朝知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微微阖上眼，长睫轻颤，泪水便如珠子似的一颗颗砸到天台上，在渲染的光芒里有种惊心动魄的壮美。

　　她的笑嘻嘻地侧过头：“从小到大，我的父母就只给我灌输一个念头，‘你不行’，‘你平平无奇’，‘世界少了你，太阳明天还是照样升起’。”

　　“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庸才，我一直很努力地学习，考试。”

　　“他们却又说，女孩子读书随便应付一下就得了，反□□完大学出来还是要嫁人生孩子的，女性一生最大的价值，就是组建一个稳定的家庭。”

　　陈柏的心微微一抽疼，像他这样的年纪，别说是男生，就是女生也鲜少有人会考虑这样深远的问题。

　　十八岁就像一道鸿沟，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跨过它很难，所以大不必去思考沟壑那端是什么。

　　但他不一样，他的母亲，就是为此而自杀的。她一辈子追求一个“稳定的家庭”，却深陷囫囵，至死求而不得。

　　陈柏突然跳上了天台，在她面前蹲下，捏了捏她的脸：“喂，别哭啊。”

　　“我没哭。”

　　他耐心地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重新高高扎起：“林朝知，你给老子好好等着。”

　　＊＊

　　陈柏拉了自己的好兄弟宗迢入伙，补了那个残缺的位置。

　　这家伙跟他们都不太一样，他家里似乎是有从政背景的，从小到大都活得跟个模板似的，玩归玩，却从来适可而止，不会做出格的事情。

　　但他是真的有天赋，各种意义上的。

　　同样是上课睡觉，他也能随便睡个年级前三出来。玩个游戏，别人是玩游戏，他就是研究技术了。就算是平平常常地走路，他也能把方圆几公里的路线全罗列出来。

　　所以他答应时，陈柏还有些意外。

　　结果却被宗迢反嘲：“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想追人家。”

　　一惊醒梦中人，从此一中校园里，少了个扛把子，多了个为情所困的失足青年。

　　陈柏觉得这简直闻者为悲伤，就是唯一的当事人跟个木头似的，全然不知罢了。

　　初赛通过后的晚上，全员狂欢，陈柏却带着林朝知去海边看日出。

　　可惜那天早上是个阴天，并没有日出。

　　他在瑟瑟的海风里抱着胳膊，咬紧牙关，憋了半天才煲出一锅新鲜出炉的鸡汤。

　　“你看，每天的太阳都是不一样的，缺了谁它不一样，不缺谁它也不一样。”

　　林朝知听完，却跟个神经病似的哈哈大笑：“好的，陈氏语录我记下了，一定抄进作文宝典里。”

　　陈柏：……

　　算了，你开心就好。

　　林朝知这个人很招人喜欢，比赛结束以后居然收到了很多礼物，以至于进机场的时候，就她一个人大包小包的。

　　陈柏气得牙痒痒，又忍不住犯贱想帮她拿。

　　他正默默吐槽自己ooc的行为时，却不小心瞥见旁边的队伍里，一个男生正蹲在地上，帮他女朋友系鞋带。

　　一个不留神，陈柏的眼神就在林朝知的鞋面上晃荡了一圈。

　　林朝知抱着一堆东西，其中一个还是巨型玩偶，根本看不清自己的鞋怎么了，狐疑地开口：“你看什么？”

　　想着反正她也看不清楚，陈柏鬼使神差，又若无其事：“你鞋带松了，我帮你系吧。”

　　说着，他便一边自我感动，一边屈尊蹲下去给她系鞋带——然后，在少女堪称震惊的眼神里，他找了半天才发现，她穿的鞋是松紧带的，不会散，也并不用系。

　　＊＊

　　经历过“系鞋带”事件后，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尴尬又微妙。

　　当然，也可能是陈柏单方面觉得。　　

　　因为一回学校后，他们的位置被调开，而林朝知就完全投入到学习里了，简直像一尊莫得感情的学习机器。

　　他不敢表白，就拐弯抹角地打探她要考什么学校。

　　这段时间一来陈柏洗心革面，成绩提升了很多，所以想再拼一把。

　　然而，林朝知的成绩很不错，却不知为何，给自己定的目标只是一所普通的重本高校。

　　陈柏百思不得其解，正巧那段时间班上流行折纸玫瑰，他磕磕绊绊地在前桌女生的帮助下学会了。

　　便折了一朵，里边写了字，问林朝知——

　　“为什么不考985 211？”

　　林朝知很快重新折了一朵，扔回来，上书：“如果你考上重本，毕业的时候，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

　　陈柏反反复复把那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看了好几遍，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灼热的目光简直能把林朝知的后背戳出一个洞来。

　　＊＊

　　6月5号，学校上最后一堂课。

　　林朝知抱着一本砖头似的字典，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诺，你的礼物，想了想，还是提前给你吧。”

　　“祝你旗开得胜，考上重本，特别是语文，考好点。”

　　你感受过走在焦灼的烈日之下下，却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子冷水的感觉吗？

　　陈柏就是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特别礼物”居然是一本几千页的字典。

　　他气得不想说话，把沉甸甸的字典放在桌柜里后，眼不见为净地去走廊里吹了吹风。

　　结果一回来，他的字典不见了。

　　陈柏当场黑了脸，他从来都不是个脾气好的人，把桌子一掀，声音简直能穿透整座大楼：“谁动老子的东西了？啊！”

　　前桌的女生浑身一颤，险些没哭出来：“我……我借用了一下，查了个字。”

　　陈柏宝贝地把字典从她手里拿回来，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了一遍，才阴冷地开口：“谁准你拿的？”

　　“我……我刚好要用下，问了一圈就只有你有……对……对不起。”

　　周围的同学都来打圆场，陈柏简直要气笑了，自己收敛了脾气，他们就真把他当软柿子你捏了是吧？

　　“取而不问是偷，家里没人教，老师总该教过吧？”

　　这话就有些重了，女生捂着脸跑了出去。

　　林朝知恰在此时从洗手间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了句：“怎么了？”

　　刚刚那女生跟林朝知的关系还可以，陈柏臭着脸，下意识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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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然而那句话没说出口，就被自动消音似的，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个节拍。

　　有个急切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