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已经开始慢慢推出，她的紧张情绪已经盖不住了，只好承认道：“我是有点恐飞。有一次从温州飞北京，晴空万里，但是飞机突然下坠，大家都吓得哇哇大叫，我就吓坏了，从此以后就有点恐飞了。”

　　飞到天上时，由于整个人脱离了地面，有一种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尤其在飞机颠簸的时候，那种失重感会让人更为不安。

　　他轻声道：“嗯，失重的时候是挺吓人的，我也不喜欢那种感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好一点了吗？”

　　她点点头：“好几年以前的事了，现在好多了。刚开始那段时间，怕得头一天晚上就睡不着觉。”

　　飞机已经推到等待起飞的位置了，还要再排队等起飞。他鼓励她讲下去：“那后来呢？”

　　她想起后来跟一个客户一起出差的场景，当时也是遇到很大的气流，由于颠簸得太厉害，飞机里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她当时念着身边有客户，无论如何也要保持一个律师的尊严，于是吓得半死也没叫出声来，死死按住自己的饭，假装很镇定。

　　颠簸的时候大家正在吃饭，等到恢复正常飞行时，很多乘客的饭撒得遍地都是。人在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做一些自己认为安全的事，比如迅速把饭扔了，收起小桌板，好像那样就能变得安全一样。

　　客户是个外国老头，看她那么镇定，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称赞不已，还给她讲了他当年险些遭遇空难的事。

　　那是很多年以前，大概是1990年的时候，他从英国飞香港，降落的时候遇到台风和大雨，飞机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下降成功。香港旧机场在市中心，能看到高楼大厦就在机窗外擦翼而过。

　　因为看不到希望了，空姐开始给大家发纸条，让大家写遗言。

　　谭知秋好奇地问他：“当时您写了吗？”

　　老人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态很安详：“写了，当然写了。”

　　她又问：“写了什么？”

　　老人温和的目光看着她，许久才道：“写的是，‘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她瞬间很释然，原本以为到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会想到很多很多要说的话，谁知道其实只是很简单的“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她后来看了一些空难纪录片，确实很多人最后留的语言都是对家人的爱。

　　原来只要表达了对家人的爱，就没有遗憾了。

　　于是她在上飞机之前尝试着给家人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告诉他们自己上飞机了。爸爸妈妈会回复一句：“好的，平平安安。”

　　只要看到爸爸妈妈的回复，她觉得就心安了，恐惧的心理也好了很多。

　　方庭信认真地听她讲完，问道：“那你刚才上飞机之前，也给爸爸妈妈发信息了吗？”

　　她答道：“当然发了的。不过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不幸，我还是有点遗憾的。”

　　他问：“什么遗憾？”

　　飞机已经到了起飞跑道上，系安全带的警示灯也亮起来了，发动机响起了巨大的嗡嗡声，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很多遗憾啊，比如说从来没有和男生牵过手……”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现在你的遗憾可以少一条了。”

　　她惊呆了，耳边只有飞机起飞的轰鸣声，警示灯的叮叮声，空姐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的广播声。

　　飞机越跑越快，一个拉升之后直飞上蓝天。刚起飞的时候还不是很平稳，有微小的颠簸，还有偶尔的失重，但是这些她都感受不到了，只觉得被牵住的那只手好像落入了巨大而温暖的怀抱里，奇异而不真实。

　　飞了几分钟之后，空姐又开始广播：“亲爱的旅客朋友，我们已经离开广州，去往北京……”

　　她忽然意识到在公众场合这样牵手不成样子，再说同机还有其他同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看到，于是把手抽回来，尴尬道：“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他也显得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道：“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要帮帮你。”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红了，气氛太尴尬，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打开座位上的保暖毯子，盖在身上，对他道：“我先睡一会儿，吃饭再叫我。”

　　他温柔地笑道：“好。”

　　其实她根本就睡不着，刚才那一幕太震撼了一些，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是纯粹的朋友之情还是有其他的意味在里边。她实在搞不清楚，脑子乱得很。

　　她思索着要不要问清楚他的意思，可是问清楚了会怎样呢？大家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甚至连同事都不能算，他是客户方的代表，自己是驻场的乙方。

　　要是在别的项目上，她和客户代表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平淡得不能再平淡，项目结束之后除了工作上的联系，其他联系都很少。

　　IPO项目虽然漫长，但也终有期限，在这个期限结束之后，大家能再相见的可能性就很小的。

　　而且这个项目还是个外地项目，谁知道结束之后大家会去哪里……

　　她虽然闭着眼睛，但也能感觉到身边的他发出的微小动静，他把小桌板放下来了，他打开了一张报纸，他关闭了她头上的阅读灯……

　　她假装睡着了，一动也没动。

　　过了半个小时，乘务员开始给大家倒水。他要了一杯热水，一杯咖啡。她知道热水是给她的，咖啡是他自己喝的。

　　又过了一会儿，空姐又开始发饭了。由于她之前说过“吃饭叫我”，这次他开始叫她。

　　她故意等他叫了好几声，才睁开眼睛，假装刚刚醒过来的样子，还特意说了一句：“这么快就开始吃饭了吗？”

　　他帮她把小桌板放下来，小声地，毫不留情地揭穿她：“我知道你没睡着。”

　　她大窘，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胡说什么……我睡没睡着，我自己不知道吗？”

　　他笑得肩膀都在颤抖：“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睡觉……我是说，你还记得在大巴上，你睡着了吗？你睡着之后，会轻轻地打呼噜，还会流口水。可是你刚才根本没打呼噜，也没流口水……”

　　她又窘又气，太可恶了，幼稚，一点情面也不留给别人，亏自己之前还觉得他挺稳重的！

　　他见她真要生气了，咳嗽了一下，憋住笑，恢复原来温和的样子道：“好了，不要生气了，我骗你的。吃饭吧，面条和米饭我各要了一份，你吃那种？”

　　被他这么一闹，她刚才那种尴尬的感觉已经减轻了很多，愤愤地问他道：“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吃面条吧？”

　　他点点头：“是不喜欢。”

　　她故意拿了米饭，对他道：“那我吃米饭，你吃面条。”

　　她果真是生气了，都学会报复他了。

　　他无奈地打开面条，忽然觉得面条也挺好吃的。

　　今天这趟飞机，竟然一点颠簸也没有。

　　等他们到北京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下了飞机，谭知秋准备去等行李，却听见孟令彤在叫她的名字。

　　谭知秋回过头，看见她正用手托着自己的肚子，表情有一点痛苦：“谭律师，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下厕所，我感觉不太舒服。”

　　谭知秋应了一声，让方庭信先帮忙看着孟令彤的小箱子，两人一起进了厕所。

　　过了一会儿，孟令彤道：“我好像……感觉不太好。你能陪我先回去吗？”

　　谭知秋有些害怕：“要不要去医院？”

　　孟令彤摇摇头：“没有那么严重，可能就是在飞机上坐的时间太长了，有点累着了。我想先回酒店躺一会儿，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们订的酒店在公司附近，离谭知秋家不远。谭知秋对她道：“我先陪你回酒店吧。”

　　她出去对方庭信道：“我需要尽快陪孟总回酒店，你帮我等行李吧。”说着把机票上贴着的行李票撕下来，递给他。

　　这一幕有一点熟悉，好像一个多月以前，她下了大巴之后，也曾经把手上的行李票递给他。

　　他也有点担心：“是不是先去医院看看好一点？”

　　她也没有时间多说了，只留了一句：“等一下我上车之后给你打电话吧。”

　　说着扶着孟令彤向出租车通道走去。

　　上了车，她才给方庭信打电话：“我们就不去医院了，先回酒店休息一下。我那个行李箱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明天早上你拿到公司，再给我就行，今天晚上不着急拿过来。”

　　北京城大，他们住的地方也相隔几十公里，实在没有必要专门送一趟。

　　他在电话里叮嘱了几句，也就按她的安排办了。

　　谭知秋把孟令彤送回酒店，帮她开好房间，看着她进去，才回到自己家。

　　她家就在西单的一个老小区里。小区房子老旧，在她买房的时候，房价还没有那么高，而且小房子面积小，她把几年的积蓄拿出来，加上哥哥的赞助，才终于凑够了首付，买了个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

　　小区虽然旧，但是因为地处核心地区，对面的大院门口还有兵哥哥站岗，显得格外安全，很适合她这种经常加班的单身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