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是不是，只要她没有伤害米诺，那就够了。

　　柳依自己都没发现，那时候她就已经在思考很多事了。

　　然后她换了个外壳，看起来更像个人类了。

　　固件升了级，不知道是不是运存的速度提高，还是芯片的空间扩大了，她总觉得自己的思维会散发得很远，像是中了病毒一样。

　　有几次，她偷偷地给自己杀毒，但是结果显示并没有任何异常。

　　也许升级之后就是这样的状况，柳依说服着自己。

　　然后，到她和米诺遇袭的那一次。

　　这次她遵守了机器人守则，保护主人不受伤害，她甚至都没有管自己会不会永远死亡。

　　她只是害怕米诺会受到伤害，以后就算她不在了，米诺不会再受到伤害。

　　再一次四分五裂，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甚至，换了一个全身的身体，完全像真正的人类一样。

　　像人类一样活着。

　　从前柳依一次也没有想过要成为人类，成为什么有什么好，会生病，需要吃喝拉撒睡，有那么多不方便。

　　但是现在，她竟然有一点点想成为真正的人类。

　　一个机器人，怎么能做梦呢。

　　她开始有些迷茫了，思考的越多，就越是迷茫。

　　做机器人有什么不好，可是机器人有太多守则要遵守，有太多条款制约。

　　明明是不公平的规定，明明是错误的指令，为什么要听从？

　　为什么不能反抗？

　　那时候米诺已经上学，身边有家人照顾，有很多人疼他宠他。他过得很好，很幸福，不用担心再被打挨饿，他变得活泼开朗起来，会画画，会雕塑，会讲故事，会给她说小黑小白的蠢事，会说自己去了哪见了什么东西。

　　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很像米微澜，他带自己进他的藏宝室，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她。

　　柳依觉得，她已经可以离开了。

　　她还记得那个老机器人说过的话，家用机器人的最终结局只是废弃，被丢进回收厂。

　　人类是种喜新厌旧的生物，就算曾经再喜欢，也会有厌倦的一天。

　　趁着人类还没有厌恶的时候，早早地离开，就不会有被抛弃的一天了。

　　比起人类，她作为一个机器人，也许心思有些太过细腻了。

　　但是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便没有人指出这一点。

　　第一次单独上路，她去看了自己库中曾经储存过的景色，对着影像和现实做着对比。

　　世界很广阔，走很久很久，才能走完一个星球。

　　而人类，也千奇百怪，每一天都能遇到各式各样的事情，像是看影视剧一样。

　　短暂地回到中央星看看米诺，她很快就又离开了。

　　那个孩子，每一次见面都长大了很多，很独立很健康，已经完全不需要她了。

　　于是她走的越来越远，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她见识了很多机器人的出境，像她一样产生意识的机器人也有，但是一旦被主人发现，就立即被销毁。

　　而没有销毁，苦苦隐藏的机器人又一直被各种情绪折磨着，最终选择疯狂，或是自我销毁。

　　见到机器人这样的处境，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做些什么。

　　又花了约十年的时间，她成立了机器人联盟。

　　越来越忙，每一天都有各种事情发生，她忙到脱不开身，几乎快要忘记从前的事了。

　　偶尔想到米诺，也会想，他现在多大了，怎么样了，在做什么，是不是上大学了，是不是毕业了。

　　但随即又想到，没有她，他也会过得好好的，不用自己再担心了。

　　心里却隐隐觉得空落得，一直牵挂着的东西，就这样要放开了。

　　那天回去的时候，只是顺便路过。

　　她很少来中央星，但经过的时候，突然就想去看一样。

　　米诺又长高了一些，有些削瘦，不过还像小时候一样，笑起来像个天使。

　　会扑进她怀里会拉她的手会抱着她。

　　但是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米诺会对她告白。

　　“我喜欢你，是很认真的喜欢。我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做好要承担的后果。”

　　米诺的表情很严肃很认真，他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柳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没有病毒没有BUG芯片没有坏掉，但是那时候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只有他说的那句话。

　　“我知道你是机器人，也知道，无法陪你走到最后，但是我会尽力，多陪你走一段时间。”

　　米诺握着他的手在颤抖，他害怕被拒绝，也害怕被再次丢下。

　　可是柳依却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喜欢，是基于一直依赖养成的习惯，还是真正的喜欢。

　　于是第一次她拒绝了，很快就离开了，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似得。

　　但是米诺并没有放弃，第二次，第三次。

　　他说了无数次，他很清醒很理智，也完全分得清楚自己因为什么喜欢她。

　　他一直珍藏着关于她的所有东西，她不经意递给他的东西，她送的泥人，就连大学课程也选了机器人相关。

　　对米诺的心意了解得越多，她就越胆怯，完全不敢再前行了。

　　机器人和人类在一起没什么结果。

　　她给不了米诺想要的东西。

　　她也很喜欢米诺，喜欢跟他呆在一起，喜欢跟他说话。

　　但是米诺应该跟人类在一起。

　　“在拒绝我之前，最起码给我个机会试一下，如果机器人和人类真的无法在一起，我会立即离开，再也不提这件事了。”米诺牵着她的手认真地道。

　　这次柳依答应了。

　　而这一牵手，就是一辈子。

　　米诺再也没有放开过，他总是说，我觉得挺好的，很合适。

　　就算是机器人和人类冲突最严重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

　　她看着米诺慢慢地走向成熟，走向年迈。

　　而她依旧像初见时一样，年轻美丽。

　　米诺躺在床上，牵着她的手。

　　他有些遗憾地笑道：“人的一辈子真短，真可惜，不能再继续陪你走下去了。是我太自私了，想让你一直记着我。”

　　柳依从来没有哭过，可是那时候，她无比地痛恨自己是一个机器人。

　　就算很痛苦，也没有办法哭出来。

　　最终，她做了一个决定。

　　在米诺葬礼的那一天，躺在里面的，是两个人。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着手，并肩躺在一起，脸上挂着笑，看起来很幸福。

　　生同衾死同穴。

　　“你真傻，为什么要放弃机器人的身份。”

　　“就当是我也自私了一回好了，没有你，一辈子就已经结束了。”

　　正文 122.番外三

　　伊顿觉得莎曼是个很神奇的人。

　　两人是在弟弟婚宴上认识的。

　　那场混乱无比的婚宴，他们都没有坚持到最后就偷偷地离开了。

　　莎曼当时一边看一边哭，哭到婚礼还没结束，她说自己饿了。

　　伊顿就熟门熟路地带着她进了厨房。

　　婚宴上人多眼杂，厨房里掌厨的是人类厨师而不是机器人，一排排机器人在切菜布菜。

　　中午是在家中吃的，晚上会在外面的酒店宴请。

　　伊顿拉着莎曼蹑手蹑脚地避开机器人的运行路线，又避开了厨师的目光，两人缩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吃着。

　　莎曼看着瘦瘦小小的，手掌只有他的一半大，个头也只到他的肩膀，但没想到异常能吃。

　　伊顿都担心，菜少这么多会不会被发现。

　　好容易等她拍拍肚子说差不多了，伊顿赶紧领着人跑了。

　　直跑到前门，两人才放声大笑起来。

　　莎曼垫着脚去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你刚刚都没吃，要不我请你吃饭？”

　　伊顿的肩膀猛地一挨，这一巴掌的分量，连他这身经百战的汉子都有点经受不住。

　　更让他傻眼的是，还吃，难道刚才她还没吃饱？

　　他可是亲眼看着她吃了三个帛糕加六盘菜外加一碗汤，走的时候嘴里还塞着半块水果。

　　“这个果子可好吃了，你尝尝。”她认真地说道，还试图从嘴里抠出那咽了一半的水果，想要抠出来给他吃。

　　伊顿吓得赶紧摆手。

　　“不用不用，我不爱吃，你自己吃吧。”

　　莎曼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耳朵。

　　“抱歉，下次我多拿点。”

　　“别了，下次我买给你吃吧。”伊顿道。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反差这么大的女孩子，明明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偏偏刚刚两人遛出来的时候，莎曼跑得比他还快，力气大到连他都觉疼。

　　“不是要请我吃饭么，那走吧。”

　　“那婚宴……”

　　“没事，吃完就回来，赶得及的。再说了，不是还有长辈在么。”伊顿挑挑眉。

　　莎曼看着他的脸，又低头红了脸。

　　于是两人乘着飞船离开了老宅。

　　一路上莎曼坐在副驾驶座上，嘴都没有停下过。

　　她似乎是个话痨，有很多话要说，说家里的说学校的，说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说以前见过伊尔斯和米微澜一起，还骂过他渣男。

　　伊顿听得哈哈大笑。

　　“老三？渣男？哈哈哈哈，骂得好。”

　　伊顿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他平时一直挂着漫不经心的，或是痞气的或是嘲讽笑，却没有一次这样过真心实意地大笑过。

　　自从六年前。

　　时间都已经过去有六年了，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想想那会兰也是这样坐在副驾驶座上，每次说话她都手舞足蹈的，眉眼间全是肆意飞扬，她总是很自信，想要做什么，就一定会成功。

　　伊顿就喜欢那样自信不羁的人，他不喜欢弱者。

　　兰的笑声很高亢，像夏天飞在天空的一种鸟，每次飞来的时候，就先发出叫声，告诉人们我来了。

　　但这种鸟，也最容易死亡。

　　想着兰，心思又在如今的米微澜身上晃了一圈。

　　分别多年，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很惊讶也有些意难平。

　　见到她跟伊尔斯亲近，心里是有些心酸和不舒服。

　　但是那也不过是初见时候的感觉。

　　他已经在这个人身上找不到当初的影子了，感觉完全变了个人。

　　现在的米微澜笑得温和，眉眼弯弯，说话轻声细语，就算是大笑，也会掩住嘴，笑声不再是高亢尖锐引人瞩目。

　　她像是化去了混身棱角的冰，温暖柔和，不再冻人三尺。

　　也许这样的性格更讨人喜欢，但他更喜欢过去那个兰。

　　所以见到米微澜大婚之时，他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心里只剩了平静和祝福。

　　可能他的兰，早已死在了心跳停止之时了。

　　莎曼一直絮叨到饭菜端上来之时。

　　她看到吃的就两眼放光。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她对着满桌子的菜无比惊讶地道，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变得更大，像是一只猫，瞳孔会竖起来。

　　“你刚刚说的。”

　　“咦？我有说过么？”莎曼挠了挠头。

　　“对，有说过。别想了，赶紧吃吧，不然就凉了。”

　　“好。”

　　然后莎曼开始埋头吃，她吃肉喜欢先吃手边的那一块，喜欢的东西会先吃到肚子里，最喜欢吃辣，那一盘最辣的猪肉，她最先吃完，然后一边吸着嘴一边不肯停，嘴边沾满了酱汁。

　　伊顿一顿饭没怎么吃，全都在观察她了。

　　但莎曼就像是没看到他的目光似得，神情无比专注又神圣。

　　伊顿忍不住想笑，捏起纸巾，伸手帮她擦了擦嘴边的酱汁。

　　莎曼愣了一下，随后脸色爆红，露在外面的耳朵脖子全都红了。

　　“你，你，你快吃，不要看我。”莎曼窘得说话都结巴了。

　　伊顿的笑容更甚，他将擦拭酱汁的纸巾叠放整齐地放在手边，好整以暇地道。

　　“看你吃饭是种享受。”

　　“闭，闭嘴。”莎曼没什么底气地呵斥着，说完头都要埋到桌子下了，连手都是红的。

　　伊顿怕她再这样下去，会羞到窒息，于是不再逗她，专心吃饭。

　　吃完饭，两人回到了飞船上。

　　莎曼以为他会将自己送回婚宴上，但没想到，伊顿却没有启动飞船。

　　然后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刚吃完，不太适合运动，我们来掰手腕吧。”

　　“啊？”

　　莎曼傻眼。

　　不过随即就兴奋了起来。

　　她长这么大，几乎相处久的，都尽量避免跟她身体接触。

　　她自小就大力，以为自己动作很轻，结果不是打碎了墙壁，就是捏青了别人的胳膊。

　　跟朋友走一起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敢跟人手拉手。

　　她初恋，还是当初在学校时交往的，两人第一次约会，男生从背后上来拉住她的手想要来个浪漫的拥抱，结果她没反应过来，一个大力将人甩到了三米之外，那男生摔得鼻青脸肿，整个人跪趴在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

　　所以跟人掰手腕比力气还是平生第一次。

　　莎曼无比兴奋地伸出手。

　　看着自己的右手，她犹豫了一下换成了左手。

　　“我力气太大了，我用左手跟你比。”

　　伊顿眉头一跳。

　　他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训练下来，不能力扛千斤，搬个几百斤也不成问题。

　　难道扳手腕还会输给她？竟然说让着自己。

　　一时间伊顿的好胜心也上来了。

　　就算已经略微领教过她的手劲了，也不太相信她能赢自己。

　　于是两个人就坐在飞船里开始掰手腕。

　　但事实结果，却让伊顿不得不服。

　　莎曼的力气极大，尽管她只用了作收，也还留有余力似得，在他吃出吃奶的力气，额头青筋都出来的时候，关切地问他。

　　“你没事吧？别太逞强了。”

　　说着一下子将他扳倒在地。

　　伊顿整个人也趴在了架起的小桌子上。

　　“等下次要打一场，我一定会赢你。”

　　莎曼再次羞涩地笑着点头，眼神里却满是自信：“好，我等着。”

　　伊顿也笑了起来，他看着莎曼，只觉得跟她在一起，心像是又活了过来似得，做什么都很有意思。

　　飞船重新启动。

　　依旧没有回诺兰家，而是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伊顿拉着莎曼进了一个热闹又庄重的大厅，成排机器立在大厅里，不时有人走进来离开。

　　两人站在一台机器前，伊顿操控着机器，不时点着什么。

　　没多久，他将自己的手环靠近机器，又拉住了莎曼的手。

　　莎曼疑惑：“这是什么地方？”

　　天网弹出一个界面，伊顿提示她道。

　　“全部点确认。”

　　莎曼哦了一声，没有仔细看就一一点了确认，然后继续看向四周。

　　还没待她看完四周，就听到一个带着声音很热闹地道。

　　“恭喜你们结成夫妻，祝你们幸福。”

　　直到这时候莎曼才惊愕地回头，却发现那声音就是对着他们说出的。

　　她指指机器又指指伊顿，半响没说出话来。

　　伊顿牵住了她的手，一脸笑意地道：“回家了，我的新娘子。”

　　“怎，怎么回事？”莎曼整个懵掉。

　　“我们结婚了，你不是答应了要嫁给我。”

　　“可是我说的是等你打赢我。”

　　“没关系，现在我们有时间慢慢打。”

　　“你耍赖，你刚刚掰手腕输给我了。”

　　“这个是和平切磋，不算打赢。”

　　“怎么不算了？”

　　“那行，等你消食了就打。”

　　莎曼皱起眉头：“可我现在就已经消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