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家里就只剩了两个人，还有一台机器人。

　　那个机器人很高大，摸上去很冰冷，银色的外壳，看起来很笨重的样子，但手指却意外地灵活。

　　她会做饭，做的饭很好吃。

　　但是他却很少能吃到。

　　那个要称之为妈妈的人很奇怪，她经常一会哭一会笑，买很多东西，传送机哗啦啦的响，客厅里总是堆满了东西。

　　她笑的时候要吃很多东西，哭的时候吃的更多。

　　厨房里很香，米诺刚会走的时候，总是饿肚子，他就自己从床上翻下来，摔疼了趴在地上也不哭，因为哭也没人会哄。

　　通常他都是等疼痛过去了，再慢慢站起身，扶着墙壁走到厨房边，扒开厨房的门。

　　机器人看到他了也不会赶他走，会偷偷塞一块东西到他嘴里，然后匆匆将他抱回卧室放在床上。

　　每次他都不舍得一次吃完，食物要在嘴里咀嚼很久，直到软烂了没有味道了才咽下去。

　　妈妈常常坐在门口自言自语，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她喜欢摔东西，喜欢热很甜很腻的食物，喜欢亮闪闪的衣服首饰。

　　等到会已经不用扶着东西就能走的时候，他的妈妈已经很胖很胖了，就像吹胀得气球，圆鼓鼓的，比机器人还要圆。

　　似乎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胖了，于是开始不吃东西。

　　她不吃东西的时候，自己也要饿着。

　　机器人也不会再待在厨房里，没有热腾腾的食物可以吃。

　　米诺抱着肚子拼命喝水。

　　机器人进屋，偷偷地给他塞水果，塞面包蛋糕。

　　这些东西家里有很多，但是储存食物的地方很高，他无法打开。

　　比起饿肚子，挨打的次数不算多，并且也能忍。

　　每次被打他都一声不吭，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但是似乎不哭也是一种错误，妈妈每次听不到她的声音，就会破口大骂，继而打的更狠，所以他喜欢待在暗黑又封闭的角落里，比如衣柜，床下。

　　但每次无论藏到哪里，机器人都能找到他，给他敷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小游戏。

　　他们缩在床底下玩一整夜，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也是机器人教他说话。

　　她介绍着自己的名字。

　　“我是R61型保姆机器人。”

　　“1。”

　　这是他会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他就会说越来越多的句子，但他只对1说过，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米诺那时候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过得好不好，他唯一的希望只是不再挨打，可以吃饱饭。

　　直到那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出来找食物的时候，看到那个称为他妈妈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的脸色苍没有一丝血色，他可以确定她不是睡着了，因为他听不到声音，他的耳朵最敏感了，一点点动静都能听到。

　　可是那天没有，他当时还很欣喜地穿过她跑进了厨房。

　　他已经伸手可以触碰到装饰物的隔物间了，他给自己搬了个东西垫着，找到了一颗水果一块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下。

　　出来就见机器人把他妈妈扛到了床上。

　　他拉着1的手，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高兴。

　　“1，她睡着了吗？”

　　机器人金属手掌安抚着他的头发，声音里全是平静：“她死了。”

　　那是米诺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

　　死是什么，是不会再打他的意思的么？

　　于是他拍着手，裂开了嘴笑了。

　　但是笑容还没有支撑多久，就见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的人，又动了动手指，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坐在床上。

　　那张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血色，就像是，就像是清晨，天空从白色变成五颜六色的彩色一样。

　　他害怕极了，惊惧地后退着。

　　机器人试图将他护在身后。

　　她总是这样，默不作声地守在那里，沉默，却又一直都在，无论什么时候回头，她都会在身边。

　　米诺的记忆里全是机器人，那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人。

　　可是某一天开始，她就消失了。

　　她短暂地回来过，又消失，并且消失的时间越来越久。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七年。

　　他也慢慢地长大了，家人很好，生活很好。他认识了新朋友，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他已经强大到不再需要人保护，不再依靠别人。

　　可是他还是记得那个机器人，并且记得越来越清楚。

　　记得六岁生日时他许过的愿望，记得1变成柳依时的惊愕，记得被绑架时她在自己面前四分五裂只剩下一个芯片的害怕和难过，也记得第一次分开后再见，她带给自己的礼物。

　　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泥人，他开启了飞船回家。

　　刚到家，离老远就听到家里吵吵闹闹的声音。

　　“啊，还给我，快还给我，那是二哥送我的东西！我要生气了。”元气十足的少女声音宛如翠玉相击一样婉转动听，但也架不住过高的嗓门，带来的尖锐感。

　　“那你哭一个给我听听，我最爱听你哭了。”另一个温温和和的不疾不徐地道。

　　“哇啊，爸，她又欺负我！”

　　“哦，这么大了不仅爱哭还爱告状，姐姐，你真可爱。”

　　然后那哭声就戛然而止了。

　　米诺推开门进去，就见客厅沙发上一趴一坐着两个少女，少女长得一模一样，均是黑发明眸，精致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但能很轻易地从两人的表情神态中分辨出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爱哭又活泼过头的是姐姐空青，沉稳温柔却不时鬼畜地把姐姐弄哭的是妹妹羽青。

　　这两人的性格完全相反，自小就是如此。

　　米诺朝坐在桌子前处理事务的伊尔斯问候了一声。

　　“爸，我回来了。”

　　“嗯。晚上去大宅，庆祝你毕业。你有其他安排么？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下次再庆祝。”伊尔斯道。

　　“没有。”

　　米诺摇摇头就准备进屋。

　　就听到已经迅速忘记刚刚的不愉快，拉住羽青手臂的空青说：“机器人联盟今晚要举行对抗赛，我们去看看呗。”

　　米诺迅速退了回来，走到沙发旁。

　　“什么时候。”

　　“啊？”空青抬头看到米诺，缩了缩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有点怕这个大哥，就算是面对佐伊都没有这种感觉。

　　“八点的时候，大哥你也要看？一起啊。”

　　“不用了，我随便问问。”米诺转身进了屋。

　　空青扁扁嘴。

　　“大哥真冷漠。”

　　尽管柳依距离上次离开，已经五年了，但米诺一直有留心她的消息。

　　但凡是有丝毫跟她有关的的消息，他都会收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着。

　　但是，去关注柳依的消息，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他取下脖子上的泥人，那是柳依第一次离开时送给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随身带着。因为被经常把玩，已经变得圆润光滑。

　　晚上八点，庆祝结束后，他第一时间回了家，对抗赛在直播区正式开始。

　　米诺躺进了拟真舱。

　　机器人联盟是这十年来才慢慢成立起来的，由小极大，很多人都不知道它的创始是谁。这是个维护机器人权益的组织，对那些拥有了意识的机器人进行保护。

　　最开始知道这世上还存在拥有意识像人类一样的机器人，还引起了一阵恐慌，但这些机器人都很平和，并没有要对抗人类的意思，也会像人一样，遵守人类制定的规则。

　　只是大部分时候，人来还是不经意地将他们单纯地当做一个机器，随意指使践踏。

　　而这个联盟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机器人争取权利，能受到公平对待和尊重。

　　只是到如今，也没有出台具体的法律。

　　而他们在天网上举办的对抗赛，倒是一直很火爆很吸引人，慢慢地有了许多名气。

　　米诺极少看这个，但是他记得自己收集到的消息里，柳依极有可能有参加。

　　没有进入军校，也极少看这种比赛的米诺，看着场上紧张到极致的场景有些不适应。

　　他努力分辨着，哪一个会是柳依。

　　但是出场的人都穿着机甲，根本分不清楚。

　　直到比赛到某一场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承让。”

　　这声音，就算是过了再久他也能记得。

　　是柳依。

　　心突然狂跳了起来。

　　米诺按着自己的胸口，看着那翻滚跳跃的人

　　已经足足有两千天没有见到的人，就在能看得到的地方，可是他们中间又隔了那么遥远的距离。

　　这场结束之后，他迅速离开了观众席，去找了一个人。

　　“哎？你让我帮你找联系方式？你怎么突然喜欢这个了。好吧，好吧，我知道。”

　　陶名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米诺这么熟了，也许是孽缘吧。

　　不管他用了什么手段，米诺很快就拿到了柳依在机器人联盟中的联系方式。

　　他一直都有柳依的通讯，可是，上面最近的一条回复是在一百八十天之前。

　　只是可惜，尽管拿到了联系方式，也依旧没有人回复。

　　太久太久没见了，他有些焦躁地抚着小小的泥人。

　　反复看着比赛的回放，他彻夜未睡。

　　第二天，米诺没有太大精神地起床，看书，画画，闷在家里。外面两个妹妹依旧叽叽喳喳。

　　就听到米微澜来敲门。

　　“米诺，出来，给你个惊喜。”

　　米诺隔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走出门去。

　　一打开门，就见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金色的头发，挺拔的身姿，似乎与过去没有什么区别的侧脸，嘴角微微带着笑，眼睛很亮。

　　米诺登时愣在了原地。

　　“柳依……”两个字在嘴里翻滚了许久还是没有吐出来。

　　“米诺。”柳依弯了弯眼睛，笑容很浅，“好久不见，想我了么？”

　　米诺忍不住奔向前去抱住了她，就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紧紧地。

　　“1，我好想你。”

　　柳依反手抱住了他，“我也很想你。”

　　米诺只觉得心里缺失的一块瞬间被填满了。

　　等待的太久了，这次，他绝对不会让柳依轻易地离开了。

　　正文 121.番外二

　　“西南方向，坐标551，3784攻击。”

　　列成队的银白色的机器人们操纵着武器朝目标攻击着。

　　但是敌人的防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竟然毫发无损地避过，并以更强力的火力攻了过来。

　　银白色的机器人连同武器都在一瞬间变成碎片飞射出去。

　　所有的机器人都失去战斗力，也失去了行动能力。

　　那时的柳依还不是柳依也不是R61，她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战斗型机器人，会操纵武器，听从命令。

　　在被炸毁的一瞬间，她想的还是继续攻击。

　　战斗没多久就结束了，敌方被我方突然增加的援兵围剿，很快投降。

　　这场战斗开始到结束，所损失的，也只是一批批量生产的机器人而已。

　　柳依的外壳并没有完全碎裂，只损坏了三分之一，但是内里线路被撞散，无法再动弹。

　　她躺在地上，被清扫机器人与一堆碎片和同样损坏的机器人堆放在一起。

　　这些已经报废的机器人会被机器人公司回收，如果能利用，就继续改造，如果不能，就会直接报废，当作原材料重新投入使用。

　　而时候，因为生产了一种新型号的战斗型机器人，更轻便更智能也更强大，他们这种旧型号的机器人，直接被丢进了废品仓，包括还未继续投入使用的同型号战斗型机器人，也全都丢了进来。

　　柳依的主板还能运转，她那时候没有意识，不知道即将等待她的是什么。

　　那个废品仓，堆放了很多不同型号的机器人，除了她以外，还有不少是从别处回收来的，有因为型太老旧被淘汰下来的，有因为损坏无法修复的。

　　在她旁边的，是一个非常非常老旧的智能机器人，是最初的家用型机器人，陪伴了一个家庭上百年，但是因为实在是太老旧，孩子们都想换新的型号，并不想再修它，它就被收进了仓库，后来直接送回了回收厂。

　　它只剩了一个脑袋，圆滚滚的脑袋，看起来滑稽又怪异。

　　它靠着柳依的半个身子，用剩下的一点能源，絮絮叨叨地讲话。声音很微弱，只有柳依能听到。

　　它说着那个家里的事情，某个孩子怎样，后来怎样，做了什么，说谁对它很好，经常给它更换能源石，说又有个孩子出生，一直说到自己被抛弃。

　　它伤心地呜呜哭着，没有眼泪，只有抽泣声，很是伤心地样子，却显得更滑稽了。

　　柳依听不懂，也不理解它为什么哭。

　　但是她却知道了，原来家用机器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会被抛弃，会丢进回收厂。

　　她没有在废品仓待很久，她这种型号刚好可以改造成一种保姆型家用机器人。

　　外壳四分五裂，芯片数据被重置。

　　但是操纵的工人很漫不经心，并没有发现数据未完全清理，她还保存了之前的记忆。

　　新的知识被塞到了芯片上，柳依很快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新型号的家用机器人。

　　他们被分批装上了飞船，运往各个星球的销售点。

　　然后没多久她就被人买下了，被送到一个新的家庭中。

　　她的主人，是一对单身母子，孩子才刚出世，那么小。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瞬间，系统就有些紊乱，这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波动。

　　也许这就是那个老机器人说的感情吧。

　　她不懂。

　　她只知道，看到那个孩子被打，挨饿的时候，自己总会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

　　但是她仔细地阅读了机器人守则，守则上并没有说，不能给主人食物，不能陪主人玩耍。

　　她作为一个保姆型家用机器人，有责任陪伴主人，保证主人的身体健康。

　　那会，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心中认定的主人，是那个总是用充满依赖和希冀眼神看她的小主人，而不是那个神经质的女主人。

　　她为那个孩子破了太多例，每一次做出超出自己行为范围外的事，她都会想起那个老机器人的话。

　　就算是机器人，也是有感情的啊。

　　但是感情又是什么。

　　在又一次看到女主人发疯，最终痛苦地躺在地上的时候，她选择了无视。看着她向自己伸出手求救，看着她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

　　但是柳依却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看着，看着她倒在地上再无生息。

　　机器人守则上说，不得伤害人类。

　　她没有伤害人类。

　　机器人守则上说，不得违背人类的命令。

　　她没有违背命令，因为女主人没有向她下命令。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将人从地上扛起来放在床上。

　　然后她回头，看到了眼神怯怯的孩子。

　　这个孩子太弱小了，她一碰就会碎，但是又总是用儒慕的眼神看着她，温热的小说握住她冰凉机械的手指。

　　或是埋在她怀里，朝她绽放笑脸。

　　那一刻，柳依就觉得自己没有错，她没有做错。

　　在女主人重新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她一直在防备着，手指小幅度地颤动着，这双手很久没有握住武器，不知道还有没有行动力。

　　但是醒来之后的主人很不一样，说话温声细语，笑容亲切温柔，总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说着那个。

　　她似乎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甚至是不记得很多事。

　　柳依慢慢地收起了手。

　　新的女主人对米诺很好，对她也很好，似乎好过头了。

　　柳依不知道这世上有魂穿这一说，但是她可以确定，这不是从前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