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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前世后续③非常态谋杀

九月轻歌 15118字 2022-12-15

  贺师虞的病情越来越重,对尘世渐渐只剩下一个心愿:获知云初下落。

  贺朝告诉父亲:“十二楼是云初、阿洛所建, 如今十二楼屡有惊动四方的义举, 自然是云初的主张。至于他在何处,因行踪不定, 无人得知。”

  贺师虞说:“死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贺朝道:“我试试。”

  .

  新帝登基两年后, 便是国库充实、兵多将广的可喜情形,这源于蒋云初更改的几条新政, 使得百姓安居乐业。

  新帝吃水不忘挖井人, 但他不能让蒋云初回到朝堂。

  蒋云初杀过的很多官员, 按律就是罪不至死,就是错杀。谁也没办法为他的率性而为意气用事开脱。

  新帝对贺家、蒋家的恩仇纠葛了解得不少, 私下里劝说贺朝打开心结:“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 这的确是。但若不是令妹红颜早逝, 怎么会有那些事……算了吧, 放下吧。”

  贺朝哪里不明白这些, 时至今日,早已谅解了那个人。他顺势说:“家父对这尘世的留恋, 仅剩了见他一面。”

  “那就找。等我铺垫一番,你每年大可拨出人手、三五个月时间去找他。”新帝平和地道,“他成全的岂止景家,还有我。”

  贺朝倒是没仔细斟酌过这些。

  新帝怅然地笑,“于大格局而言, 先帝在位末期过错太多,却没到引起臣子公愤的地步。是以,有一个铁腕佞臣、一个燕王那样的昏君过度一番,臣子、士林会一致明白,先帝曾埋下了怎样的祸根。

  “那样一来,景家昭雪即便由我来做,也是合情合理、大快人心,无人指摘我忤逆先帝。

  “我担心过他会随着杀戮失去本性,走至滥杀无辜的地步。

  “结果谁都看到了,是我小人之心了。他居然用绕着弯儿变法的方式引发官场众怒,一步步清除掉先帝在位时那些品行不端的官员。

  “彼时除了西域军民,没人说他好。不知何时,百姓才会明白,一度让他们闻风丧胆的所谓佞臣,为他们做了多少事。

  “朝廷欠蒋家的——我不能还他双亲公道。

  “他应该有法子,却放弃了,一点启示都没给我留。”

  贺朝思量半晌,眼眶有些发热。

  新帝办事一向麻利,没多久便找到蒋云初两个族人,让他们回蒋府,依据能力册封了不大不小的官职;数月后,锦衣卫找到蒋云桥,皇帝命其回京,承袭蒋云初当初的侯爵,在工部行走。

  新帝当然明白,蒋云初一早就看穿他存着的只有好意,否则,根本找不到蒋家的人。

  那厮不会让亲友因自己受过吃苦。

  有了这样的前提,贺朝如新帝所说的那样,开始调拨人手打听蒋云初的下落,秋日三个月告假,亲自离京寻找。

  蒋云初没让贺朝如愿,经常是有人察觉他身在何处,恰是他离开之时。

  他离开朝堂之后,引领着十二楼,举措不断:检举亦或惩戒黑心地方官;涉足商道,介入漕运海运,赚取的大笔钱财每年都会调拨出三两成,赈济贫苦地区、资助朝廷打造战船等等。

  他知晓贺家的寻找,不欲相见,但与贺家有了些往来:

  新帝登基第三年的春末,民间圣手来到贺府,称是受蒋云初所托,前来为贺侯调理身体。此外,还带来了蒋云初的口信:贺侯痊愈时,或可一见。

  贺师虞苦笑。生无可恋,可云初给了他一点盼头,那么,前面就还有一段不短的路。

  闲时贺师虞问过名医,因何与云初结缘。

  名医由衷说:“十二楼主是我生平最钦佩之人,他在一日,官场便会清净一日。不少人知道我这心思,十二楼主找我办什么事,我都会遵照吩咐。”

  贺师虞笃定,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你没说实话。他是不是生病了?”

  名医遗憾地道:“十二楼主早在庙堂时,便是常年酒不离手,三两日睡三两个时辰。这恐怕是无人不知的事。我想为他医治,他说不用,只亲自见过我一次。”

  “他可好?”贺师虞殷切地问道。

  “看起来很不错。”名医微笑,“那日他说了您的事,要我务必照顾好您。”停了停,宽慰道,“十二楼最不缺奇人,平日定然有人为他调理。”

  贺师虞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道,他若不想呢?谁能勉强?

  过了约莫一年,贺师虞身体明显见好,情形与年岁相仿的人无异,只是,别人身体里装着的,不是他这种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地狱的魂魄。

  他没让贺朝继续寻找云初,而是去了一个地方:颜颜幼年时停留三年的那个庄园。

  庄园本是贺家产业,但早在几年前,便被蒋云桥买下。贺家的人心知肚明,那一定是蒋云初的意思,便答应了。

  贺师虞与名医、随从住下来,看护宅院的仆人该是早就得了吩咐,一丝意外异议也无。

  到时年秋日,贺朝寻过来,陪伴父亲。

  父子两个都有预感,在这里可以等到云初。

  事实也的确如此。

  深秋的夜,贺朝了无睡意,在书房院中的梧桐树下独坐,自斟自饮。

  子夜时分,玄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高大瘦削挺拔,步调从容,步履无声。

  借着廊间大红灯笼的光,贺朝看清楚来人容颜,失声唤道:“阿初?”

  云初走近,语气闲散,“这儿不是我们家的产业么?”

  贺朝压下翻涌着的复杂至极的情绪,半开玩笑地反问:“你家不是也没人逐客么?”

  云初似笑非笑的,在他对面落座,摸出酒壶,旋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喝酒。

  贺朝仔细打量着云初:

  正值盛年,鬓角便染了霜雪;面容的线条锐利,刻画着他的消瘦;玄色道袍,衬得面色更加苍白,病容十分明显。

  饶是如此,仍是惊人的俊美。令男子自惭形秽的那等俊美。

  贺朝艰涩地道:“很多时候我会想,你与颜颜,若是不曾相识,又该是怎样的情形?”

  “为何要那么想?”云初凝了他一眼,目光分明是另一层意思:你不该那么想,亦无资格那么想。

  双眸似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目光锋利寒凉。

  贺朝忍不住叹息。

  “你曾想杀我。”云初道,“不动手?”

  贺朝横了他一眼,“这世间,哪有能杀你的人。”

  云初微笑,“我也没打算死你手里。更何况,时日无多,你不需做不划算的事。”

  这样的事情,他漫不经心说出,仿佛那是件微末小事。贺朝身形一震。早就有这种预感,成真时才发现,自己有多抵触。好半晌,贺朝才能出声:“这次过来,是——”

  “路过,打个招呼。”

  “几时走?”

  “说完话就走。”云初说。

  贺朝恳切地道:“好歹住几天,家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云初笑微微地凝着贺朝,“为颜颜的事道歉,原谅我气死了贺夫人——这是他仅存的念想。”

  贺朝默认。

  “我何须谁原谅?把这些说透了,他会不会很快油尽灯枯?”云初是在提问,但也在陈述事实。

  贺朝黯然,端起酒杯,与云初手里的酒壶轻轻一碰,“如今唯求你成全家父。”

  云初看着手里的小酒壶,没即刻喝酒,意味着拒绝。沉了片刻,道:“我给他盼头,让他好生活几年。”

  贺朝饮尽杯中酒,踌躇片刻,道出心声:“你会那么好心?说真的,我不信。”

  “怎么想都行。”云初说,“你要是觉着他活得太难受,弑父不就得了?再难,难不过你杀回京城。”

  “……”贺朝分辨不清,翻涌在心头的是气是怒还是疼。

  “杀”回京城?云初早就为他铺好了路,那一路,走得与班师回朝没多大差别。——这厮的一张嘴,委实毒辣。

  云初这才喝了一口酒,然后道:“不扯闲篇儿了,说点儿正经事。”

  “你说。”贺朝正襟危坐,很快得知,十二楼这两年主要的营生是在各地开设银号。

  云初叮嘱他:“有适当的机会,建议皇上广修路。路通天下,方可货通天下。”

  “但广开银号,为的不就是人们不再为钱财流通跋山涉水么?”用些时间,贺朝也能想出答案,但在云初面前,愿意省省力气,最主要的是,愿意与他多说些话。

  “关乎商道,你说缺心眼儿的话,我不怪你。”

  贺朝笑着叹口气,“你这厮。”

  云初这才为他解惑:“银钱输送不再是赌运气的事儿,人们才有底气为手头的事大刀阔斧。不论什么事,道路不通,总会让人一早泄气、放弃,索性安于现状。”

  贺朝释然,又生新的疑问:“就像你说的,货通天下了,那各个镖局岂不是没了生意?”也是能过一阵就想通的事,也是想直接得到答案。

  “银号之间也要相互输送银钱,只是数目更为庞大,一宗买卖,兴许就要几家镖局合力——十二楼不欲培养这类人手,因为花费的银钱,不会比雇镖局更多,他们往后看起来生意少了,赚的却不会比以前少,更不会担心性命之忧——为他们部署路线、防范意外的人手,十二楼比比皆是,往下传三代不成问题。”云初说。

  “三代之后呢?”

  云初轻笑,“你为什么想那么远?就这种律法、这种世道,一个王朝多说也就几百年寿数。盛世景象,维持百余年已是难得。”

  贺朝敛目片刻,这才回到话题之处,郑重应下:“我当最要紧的事儿办。”停了停,有意打趣,“改行做商贾了?”

  云初微笑,“要是再命长些,会富甲天下。”

  “一定的。”贺朝由衷道。

  云初的笑意加深,“我死的事,只有你们父子与亲信知情,贺家若是宣扬得天下皆知,当心你爹被栽赃成第一贪官。”

  “……”贺朝瞪着他。

  云初笑,笑得像个孩童,眼神单纯、淘气,“实话。我早就歹毒到家了。”

  “知道。可是……你啊……”贺朝真拿他没辙,岔开话题,“这些年,我看出了一些事的端倪,猜出了颜颜是谁。可惜的是,你将所有线索藏起,我没法子找到凭据。”他抬头,望着夜幕中的秋色长天,“可她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能释怀的,是她离开前受过的苦。你也是因为那些,才那样憎恶梁王。”

  云初不语。

  贺朝担心他不悦拂袖离去,只好转移话题:“不回京城?”

  “不回。那里的景致,记清楚了。”

  贺朝欲言又止,闭了闭眼。

  云初端详他片刻,揣摩出他难以说出口的话:“那样,我会埋骨他乡,不能与颜颜合葬。你是担心这事儿吧?”

  那一刻,贺朝是庆幸他善读人心的,“那样,你不就食言了?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云初唇角徐徐上扬,“你不会以为,颜颜真的葬入蒋家祖坟了吧?”

  贺朝诧然,睁大眼睛。

  云初解释:“我死之后,若有一日,官员联手历数我种种错杀官员的罪行,要皇上重则,该如何?

  “若是我葬入蒋家祖坟,他们少不得请皇上效法我对梁王等人做过的事:鞭尸、挫骨扬灰。甚至于,恨我入骨的人,会私自挖坟掘墓。

  “我倒是无所谓,却已不能再打扰颜颜。

  “所以,十二楼会隐瞒,让世人一直以为我还在,直到时过境迁。

  “我与颜颜,有更好的地方相伴。”

  贺朝用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一番话,继而颔首,“你凡事都会做得滴水不漏,情理之中。只是,你低估了皇上对你的欣赏、情分,更低估了贺家与阿洛对你的情分。”

  云初笑了笑,“不这么做,你们会一直为那一日筹谋、费神。不值当。”

  贺朝心头酸楚难言,“你本是最心软亦最良善之人。”

  云初失笑,“没看出来,你这么会讲笑话。”

  .

  夜半,贺师虞心有所感,蓦然醒来。

  片刻后,云初轻咳一声,走进门来。

  贺朝也来了,但没进门,静候在门外。

  室内没有掌灯,曾经数年病痛缠身,让贺师虞失去了夜间视物的能力,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云初在床前的座椅落座,“贺侯爷,是我。”

  “阿初。”贺师虞坐起来,要点亮床头的六角宫灯。

  “来看看您。”云初说着,将小小的宫灯拿开,“不点灯,说说话就好。”

  “好。”贺师虞语声变得沙哑,向后倚着床头。

  云初语气平静,然而言语歹毒:“我大限将至,来给您报喜。”

  贺师虞无奈。他不知有多少话对云初说,可与云初说话已成为最艰难的事。他努力将他的轮廓看得清楚些,“阿初。”

  “您说。”

  “对不住。”说完这句徘徊心头多年的话,贺师虞喉间狠狠一哽。

  “可惜,我不会说没关系,更不会说原谅您。”

  “我知道。”

  “我知道您知道。”云初话锋一转,“颜颜的身世,尊夫人可知情?”

  “不知情。”

  “至辞世也不知?”

  贺师虞答道:“是。她若知情,想通原委之后,只会更恨我,定要与我理论、和离。但她没有。”

  “那就好。”云初态度变得平和,“颜颜走之前,与尊夫人说过些什么?您可知情?”

  “知道。”贺师虞所经历所听闻的往事据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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