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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纸鸢

又生 16750字 2022-12-07

  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之后,苏安把纸鸢举起来,抬在头顶。顾越看得入迷,那具不食烟火,玉雕般的仙灵身子,无论伺候过多少次,依然让他甘愿为之祭拜。

  苏安手腕轻转,拉了一下线:“快牵,我冷。”顾越道:“冷了你不着衣衫。”手中一圈一圈收线,近时,一把将苏安抱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罩住丝被。

  纸鸢架在屏风与暖榻之间,似云朵飘在二人的头顶,落下缤纷的细碎光影。

  顾越动一下膝盖,颠了颠苏安,说道:“在榆关咱们也见过,这么大的鸢呢,得两个人配合,拿线轮的站在上风向,送鸢的站在下风向,同时起跑,待……”

  见苏安面泛红晕,顾越停下来,问道:“还又热了?”苏安轻声道:“在上风和在下风,各当如何?”顾越答:“上风的难,下风的累。”苏安道:“嗯?”

  “在上风,自然是要负责放线了,遇到强风,他得慢跑快放,若无风,得快跑慢放,觉得鸢要升,可以左右扯动线轮,两边添些风力;在下风,虽说只要站在原地,或跟着走两步,不必顾虑风向,但须时刻托举鸢骨,不能误触碰……”

  “那十八喜欢上还是下?”

  顾越语塞,静了一静。珠帘碎影,摇曳在花容玉面之上。苏安就这么看着他。顾越回道:“阿苏,我不怕难,也,不怕累。”苏安笑了:“喏,这是生辰之礼。”

  苏安拿出了那盒用蜂蜡、紫草和朱砂煎毁百次,终成良品的唇脂,捂在怀里,抚摸了好几遍,贴上一张喜字的红纸,当作生辰的礼物,又送还给了顾越。

  本可以早些就许,也可以回长安再许,然而,却只有现在,才算那么回事。

  瓜熟蒂落,既知是情,何来要争天地?从破开妙运的人眼起,他对顾越不仅是喜欢,更多又是敬畏,哪还能叫顾越受这份痛?唇脂,用做了润膏,又如何。

  苏安等了一阵子,没等到回答,只听得那小盒子的锁扣“吧嗒”打了开来。

  顾越从边上掐出一点,抹在手背,匀了一匀,依然很润滑。苏安道:“你怎么想?”顾越不答,伸手在苏安唇边,要他吃下去。苏安撇过脸:“问你话呢。”

  顾越的手颤着,不催促,也不挪开,待三寸香灰落下,终还是把苏安给喂了。

  想着,御驾回京也就是制举之后的事,苏安还是很满意自己唱的这出鸳下定乾坤,却不知为何,顾越托词磨玉,没在夜里要他的身,只要了几件衣物和佩饰。

  两片洁白丰满的羽毛,沾了墨蓝颜料,渐渐地,沉降出由浅至深的岁月纹案。

  再系上两枚小铜铃,就是苏安仔细思量过后,为顾越和自己所准备的登高衣。

  十月十八,微风轻拂,浮云淡薄,碧色长空之下,龙门十里尽是似火丹枫。

  伊洛河面歌声悠悠,十七八艘花船,摇摇晃晃地向南行驶,天南地北侃闲情。

  苏安和顾越终于又见到了王庭甫、张仲臣和魏颖儿,喊出来的也还是旧称。

  “王市丞!张县令!”

  一声旧称,打开了那坛小别了三年的酒。王庭甫仗剑,张仲臣笠帽,二人在行舟之上,隔着潋滟水波,挥袖行揖,向顾越和苏安道平安,吟诵起一首首新诗。

  春季时,朝廷有敕书,天下的逃亡户准许在年内向官府自首,如还有产业,返回原籍,如没有家产,另行安置,过期就要派专使搜寻,分配各地军队中服役。

  王庭甫在太原府任职参军,屯田供军,雷厉风行,还就抓住时机,单刀赴会,劝了五窝匪贼自首,为太原府尹立下汗马功劳,年末,回长安,迁兵部库部郎中。

  张仲臣从东光县调至清河郡后,把《令长新戒》刻于石碑之上,年内,超额完成裴耀卿所布置的转运任务一成,为至尊赐誉,名扬海内,现任河北道转运使。

  顾越在两位旧友的言谈中,见的却不再是山水,而是自己的命魂。朝中,他不敢展露锋芒,而今难得放肆,一连串填了十几曲牌,名为——《新水令·游龙门赠王郎中张郡令》《新水令·魏颖儿思棋》《新水令·苏供奉琵琶神曲天上来》

  王庭甫道:“诶,苏供奉神曲天上来!”张仲臣道:“天上来!”苏安:“……”

  魏颖儿坐在舟尾,裙摆铺开,像是粉嫩的团花。她手里牵着一只雁鸢,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笑起来依然浪漫洒脱,像一朵蒲公草,满江洒着飞絮。

  颖儿道:“十八郎,将来在长安,咱们定得多聚。”顾越点头称是。苏安没好意思多看,做了君子,凭顾越和颖儿叙旧谈情,自己拉着阿米,唱新得的词。

  山壁崭岩断复连,

  清流澄澈俯伊川。

  雁塔遥遥绿波上,

  星龛奕奕翠微边。

  舟行重山之间,两岸传响叮叮当当的脆声,山脚下,工人滚木运石,石壁间,工匠攀爬在木架之上,执钉锤凿龛,一孔一孔石洞中灯火闪烁,照出佛像的轮廓。

  阿米蹲在船头,托着腮,告诉众人:“阿爷说,先前圣历至神龙年间,这里的工人比现在还要多十倍,每日洒下的血汗,把伊洛河面都抬高了三尺呢。”

  近午时,云雾散开,他们又驶过了几座山丘,仰面,一座巨佛映入眼眸。

  苏安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幕。与之前看到的龛像都不同,这尊巨佛,依山就势,露天而建,佛身着通肩大衣,衣褶飘逸浩荡,显示着躯体壮硕健美的质感。

  佛面浑然天成,大而弯曲的眉,微微浮起的唇,无一处不流淌着恬淡与永恒。

  佛的身后,火焰纹冉冉跃动,飞天乐伎翩跹起舞,分明是石弦,却似有声。

  阿米道:“阿爷说,那时二圣临朝,高宗皇帝为武皇后献礼,开凿这个佛像,都说就是她本来的容颜,之后,女皇取名,也就取了这报身佛的光明遍照之意。”

  “说她梦在洛阳,原如此。”苏安刚把唱词记在册簿,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

  顾越腰间金铃叮当:“阿苏就像那尊弹琵琶的雕像。”苏安脸沉:“那你,你就是旁边的秃头僧人。”顾越道:“如此也正好,你唱佛光,我伏妖魔。”

  一行人说笑过后,越发有兴致,催船工加快速度,乘风破浪,午时赶到渡口。

  参加放鸢的各路人家也陆续抵达,李道用、李彬、游桓之等等人物皆聚于此,苏安和顾越中间牵线,介绍两边的认识,便是束发系衣,要开始登龙门山。

  其间际遇也不尽相同。

  就在千秋宴之后,李道用被贬,即将启程去幽州州府任司马,工部尚书韩休一句话也没有求情;游桓之和李彬,虽然被惩罚,但都还在其职,一个接受了东宫太子李瑛所题写的碑额,一个因诗作文学,被张九龄列誉为河南道信安刺史。

  唯独是顾越,安心享受自己的生辰,谁都不管,一丝风声都没有,最为逍遥。

  漫山遍野,红叶如毯,待诸君拿定自己的立场,不远处,一列白马飒沓而过。

  马上的五六公子,衣妆鲜艳,身姿如鸿,高声谈论着诗赋,似说今年的制举。

  林间星星点点,摆着屏风,小孩子把哨子绑在小风轮上,握在手里跑,身后追着奶娘和丫鬟。妇人身披彩纱,不穿内衣,在果贩子那里叽叽喳喳选着蜜桃。

  张仲臣感慨道:“顾郎,我等是客,你们做地主,放鸢时要让我们三尺线。”顾越道:“别拿官威压人,堂堂正正,光明普照。”张仲臣道:“那我问旁人去。”

  李彬领张仲臣,介绍着牡丹坊中的女伎。张仲臣俨然拒之,与李道用组队。他们两个很实在,不信现在流行的纸花样,选了个旧时军中通讯用的方形丝绢鸢。

  魏颖儿已经有了雁鸢,便是跃身上马,半臂挂彩绫,一手驭缰绳,领着十余个侍女,浩浩汤汤往山路驰去。王庭甫一跺脚,哂道:“这个女郎将,唉。”

  苏安和顾越亮出凤鸢时,也遭到了众人的嘲笑。游桓之捏了捏鸢骨,说这个尾巴又长又细又重,不吃风力,定是飞不起来,就拉着李彬,选了鹰形的大鸢。

  李彬是什么人?一把折扇转在腕间,又作了首拟物的小诗,说是纸鹰啄凤尾。

  只有阿米拉着苏安悄悄地问,参赛放鸢的都是双十年华,这群人怎么回事。苏安道:“他们是和顾郎志同道合的朋友,都喜欢放鸢。”阿米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路,那雁鸢、方鸢、凤鸢、鹰鸢,夹杂在几十只纸鸢之中,汇成缤纷的河。

  龙门山不高,一个时辰之后,无论是骑马还是走路的,纷纷都已经抵达山顶。

  一条长廊横卧在此,登顶之人,俯瞰对面的香山,惊奇于那绵延不绝,宛若玉女之体的线条,又顺着如丝的洛水,北望笼罩着紫气的洛阳城中的宫阙殿宇。

  南北牡丹赛鸢诗会,终于开始了。

  判官是威望极高,在五凤门楼画线的严厉的河南丞。他一清嗓子,宣布规则——长廊的东边起鸢,一炷短香内,在不落鸢的情况之下,高远者获胜

  待各鸢队就位,男女老少围拥过来,拿菊花、茱萸、彩球抛向执鸢的少年郎。

  苏安站在高台整理鸢骨,三丈开外,顾越跃身上马,检查线轮,往轴里滴油。

  苏安笑道:“群马奔跑起来危险,十八要是跑不过,别急。”顾越点了点头:“你记住,等我拉线的时候,你再放手,也别舍不得。”苏安道:“好。”

  彼时,河南丞将大香点燃,插入香炉,各家都屏息凝神,但听,一声金响……

  “起鸢!”

  艳阳之下,神鹰展翅,白雁飞天,鲤鱼腾跃,梅鹿奔跑,五彩的鸢升起来了。

  夹道的欢呼声震天动地,苏安举起那凤鸟,等待顾越的信号,心中满是期待。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因此刻风力强劲,气流混乱,那些急着把鸢抛出去的人,虽赶上了好时候,但还没跑十丈,控制不住方向,彼此缠在了一处。

  譬如李道用和张仲臣的方鸢,就被隔壁方家兄弟的公鸡啄走,双双落在地上。

  正当此鹬蚌相争之时,一袭墨蓝的丝衫,行云流水,轻巧地穿过成片狼藉,似个渔翁,行在了前面。

  苏安跳了起来:“十八!”下刻,手中的线抖了一抖,苏安激动万分,跟着跑了几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只万众瞩目的巨大的彩凤鸟送入了青云天。

  二十丈、三十丈、四十丈……

  顾越走马驰骋,左右一看,身边还有七八友人,天上彩鸢如豆。当然,各家有各家难处,譬如王庭甫和魏颖儿的雁,线备得不够长,放完五十丈就续不上了。

  五十丈、六十丈、七十丈……

  风劲正好,那道深沉的蓝,那匹黝黑的马,越奔越快活,牵引着百家的视线。

  “苏供奉。”魏颖儿拉苏安坐在高台之上,指尖绕着残线,说道,“不得不说,十八郎虽然诗词不怎么惊艳,放纸鸢、打水漂,还是自小就很厉害的。”

  苏安的视线却离不开顾越,应付道:“知道他打水漂厉害。”魏颖儿笑叹:“可这些都是一人做的事,他朋友不少,性子却孤僻,见有你做伴,我心里高兴。”

  八十丈、九十丈、一百丈……

  苏安也不知道魏颖儿是何时离开的,只知,在那条山路上,此刻还有五六位少年与顾越并肩。天上的纸鸢已经小得谁都看不见了,欢呼呐喊声却达到鼎沸。

  苏安从来没见顾越跑得这么欢快过。

  苏安踮着脚,若非阿米拉着,也险些从高台掉下去。阿米道:“苏供奉,顾郎放线很稳,香就要烧完,照这情形,除非风向变了,他的鸢定然不会落。”

  话音刚落,云凝在空中。

  顾越打了个喷嚏,但觉手中的线骤然一松,再看廊下香烟,竟由西向转为了东向。

  围观的人们却体察不到这个变化,只见,一位粉衫的赛鸢师立即掉转马头,往回奔去,而李彬也倒转线轮,开始收线,试图依靠降低高度,提供向上的风力。

  苏安愕然:“顾郎!风向变了!”

  酒香还在林间弥漫,长廊的尽头,“哗哗”坠落下二三只折了翅膀的纸鸢。

  而那席墨蓝的衣袍,背离日落的方向,依然故我,奔驰在山峦之巅,追着风。

  顾越没有回头,一直追着风跑,顶着沿路所有劝诫,这放鸢,怎能顺风不收线呢?除非跑得比风快,鸢才能顶得住呐!这刻,却是如此大汗淋漓,不知悔时。

  红香终于燃尽,那位名唤何郎的粉衣少年,高举着线轮,在河南丞面前请赏。他收起鸢,让录事量线,九十九丈,可谓登峰造极,引来一片唏嘘惊叹。少年把鲜花捧在怀里,送了一首艳丽的诗。

  长空悠悠过彩云,

  六翮卷卷凝飞烟。

  鸾鹤不识西东路,

  但见鸢下举子归。

  谁家都说这是意气风发的好诗,唯有那雁鸢、方鸢、凤鸢、鹰鸢一行人,为顾越赶到了悬崖边。苏安把阿米交给河南丞,也纵马跟至长廊东边那片石壁的尽头。

  登临绝顶,苍山如画。

  王庭甫想上前,被苏安拦了住。苏安定了定神,一一谢过几位相助的友人。

  顾越坐在那块石头上,那凤鸟栖在他的膝边,金箔的光亮映在他的眸子里。

  年少衣青事未更,

  布衣恃剑荡龙门。

  长风烈烈催鹏举,

  落木潇潇作泪横。

  旧事云烟随意去,

  新篇意气有心成。

  天高云卷任好鸢,

  一念浮沉寄此生。

  吟诵完之后,顾越转过身,对众人道:“承牡丹坊盛情,顾某这百丈,一厘不差,多谢各位相知相伴,今日龙门之行,感慨颇多,叨扰了。”

  苏安的目光,却落在顾越手中的那光秃秃的线轮轴,他自然是记得,这上边原本缠了百丈的线。苏安道:“十八,你的线?”顾越笑道:“放空了,一百丈。”

  既是如此,大家都很尽兴。顾越找到河南丞,把赏金从何郎的手中抠了回来。

  放鸢诗会结束之时,正值夕阳落山,龙门山顶渐渐恢复宁静,又留下一段情。

  几人在岸边旗亭里饮酒至深夜,叙着欢快事,王庭甫向魏颖儿赔罪,因是短了那么一点。张仲臣满面红光,还是找苏安斗酒。

  至于李道用,单独请教几位从河北道而来的客人,说了说幽州府的情形,听闻而今也太平,便安了心。

  一群人放过纸鸢,西往长安,北去塞上,在曲中相逢,又在曲中相别。

  苏安不知道这生辰算不算得周全,只知道,从这日之后,顾越的神色变得舒朗了,与从前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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