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理应及时, 如若迟到则等同于拒绝正义——英美法谚。

　　*

　　肯尼·达格利什爵士, 在卸任利物浦足球俱乐部主教练一职的时候, 满脸轻松，如释重负。

　　“让我们把合适的位置交给合适的人吧！”他说。

　　这时达格利什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知道安东将会复出接任。

　　而安东来到利物浦之后, 第一件事也是去拜访“国王”，想听听这一位对自己上任执教的看法与指点。

　　达格利什则笑呵呵地说：“你来了，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安东则诚心诚意地求教：“爵士，请问我第一件事应该做什么？”

　　达格利什正色：“当然是学会唱利物浦的队歌《你永不独行》！我这里还有一份甲壳虫乐队的歌单, 你都学一学, 能弹能唱都好。至于‘黑猪’这样的歌就不用学了，传唱太广，与你的身份不配！”

　　安东：……

　　达格利什：“当然我这是开玩笑的！”老帅眼看着安东的错愕, 笑出一脸褶子。

　　接着他正色：“其实我没什么可以教导你的, 你来得正好, 我可以忙我的‘正事’去了。”

　　安东知道达格利什的“正事”是什么。此前这位利物浦的前任功勋主帅说过不止一次, 他在卸任之后主要精力都会放在“希尔斯堡正义运动组织”的工作上。

　　安东连忙问：“请问……独立调查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他还记得, 自己在担任桑德兰主教练的时候，曾经在光明球场迎战利物浦, 那时恰逢英国政府宣布将公开与“希尔斯堡惨案”相关的全部绝密文件, 并开启独立调查。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调查尚未公布结果。

　　达格利什点点头：“我上周列席了独立调查组向英国政府所作的进度报告会。他们确实查到了一些什么，我相信，调查组很快就会有正式结果出炉。”

　　见安东关心此事, 达格利什似乎显得很欣慰。他告诉安东，独立调查组的工作发现：当时南约克郡警方篡改了一百多份调查文件，上百份当值警察的口述资料被做了重大改动，其中不利于警方的证词都被删掉或修改掉。

　　安东听得目瞪口呆：他还是太年轻，实在是没能想象到这种事情竟会发生在上世纪末的英国——现代足球运动的发源地。

　　“年轻人，其实这件事从来就不是一起单纯的事故。它背后有太多利益与阶层的纠葛，当时的首相和执政党，从来就不喜欢劳工这个阶层，可是劳工却是足球运动最强有力的支持者……”

　　足球，从来都不是上流社会于阶级青睐的运动，相反足球更像是这一阶层用以积累财富的工具。

　　“不过我很高兴，这件事很快将会有个结果了。”达格利什叹息着说。

　　饶是如此，达格利什口中的“很快”也耗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2012年9月12日，希尔斯堡惨案独立调查组终于发表报告，宣称“利物浦球迷不应对希尔斯堡惨案负有任何责任”，惨案的主因是警方控制不力。

　　时任英国首相的卡梅伦在报告发表之后做了演讲，郑重向利物浦球迷道歉。卡梅伦承认此前南约克郡警方将责任推卸给利物浦球迷，并指称“因为球迷酗酒才导致整个悲剧的发生”的调查是极其不公正的。卡梅伦还批评了在惨案发生当天警察以及赛场工作人员在维护赛场秩序上的严重失误。

　　除此之外，曾任《太阳报》编辑，负责制作了当天刊登在头版上的报道《真相》的凯文·麦肯锡在这一天当众忏悔。他说：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他还是为当时他做的那个头版深感愧疚，虽然当时的题目是《真相》，但里面显然却是充满了谎言，他本该将那篇报道的题目写成是《谎言》才对……

　　在这一天，利物浦全城为当年的遇难者默哀两分钟。

　　而利物浦的“国王”达格利什在推特上发文：“23年了，我希望受害者家属能在这一刻得到慰藉。”

　　这一天，被很多利物浦球迷成为“真相日”。至此，利物浦球迷苦苦等候的“公正”似乎终于来临。

　　可是这还远远没完。

　　*

　　安东入主安菲尔德以后，不可避免地接触到“希尔斯堡正义运动组织”，开始了解越来越多事件的内幕：

　　比如，惨案中最年轻的一个遇难者，恰巧是利物浦队长史蒂文·杰拉德的表哥。杰拉德当年在安菲尔德首秀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正在看着我，我会永远为他而战。”

　　但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安东很难理解，为什么这样一出案件，需要英国政府与司法系统耗费二十多年的时光来厘清已经非常清晰的真相；在谎言一次又一次被戳破之后当局还是执着于甩锅，迟迟不肯低头认错。

　　人们总是说：正义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永远缺席。可是对于一部分利物浦球迷来说，正义永远缺席了。

　　由于惨案之后的官方调查宣称惨案属于偶然事故，无人对死难者负法律责任。很多死难者家属甚至连一便士的赔偿都没有得到。在这些年里，这些家属们经历了人生里最绝望与黑暗的低谷，甚至有人因此离开了人世。

　　而南约克郡警方那边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在惨案发生当天执勤的大部分警员，都得到了丰厚的赔偿金。当天负责希尔斯堡足球场安保工作的总负责人、南约克郡警察局局长杜肯菲尔德，和他的不少警队同仁一样，升职加薪，顺顺利利地逃过了所有惩罚。

　　安东曾经会见过“希尔斯堡正义运动组织”的几名骨干，他们会指着宣传单上杜肯菲尔德的照片说：“看，就是这个家伙，他就是元凶！”

　　安东问：“你们有证据吗？”

　　这些死难者家属们说：“我们当然有！”紧接着他们就抱出满满一箱子的资料，包括各种照片、文字、录音、录像、口述、证词、书面报告……

　　铁证如山，可是这个叫做杜肯菲尔德的，就是没在法庭上松口承认过。

　　安东心想：这么多年，这么多的证据，却依旧无法控诉当事警察局长的责任——连他一个外来者看来，都难免怀疑英国当局和司法系统有包庇之嫌。

　　2012年9月12日，独立调查报告终于出炉。独立调查报告认定：事故原因不在利物浦球迷而在警方——既然如此，那么总该有人为此事负责。于是，基于这份独立调查而发起的相关诉讼继续进行。蒙冤二十多年的九十六名死者理应得到一个公道。

　　待到三个月以后，英国最高法院终于正式下令对希尔斯堡惨案事件重新进行司法调查。2014年3月，重新调查与听证在利物浦附近的沃灵顿法庭举行。那位重大关系人杜肯菲尔德被传唤到庭作证。

　　这位已经退休的警察局局长刚刚到庭作证的时候依旧趾高气扬，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位一呼百应的局长。

　　可是随着庭上法官向他出示一项项详细证据，并且亲耳听闻所有证人的证词之后，这位局长的镇定、冷静开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坐针毡、汗如雨下。

　　他先承认了自己的履历有假：杜肯菲尔德在惨案之前，还从来没有主持过涉及五万人以上的重大活动，并对希尔斯堡球场的安全隐患一无所知。当年在惨案之后，南约克郡警方可是曾众口一词，把这位局长描述为一个富有经验的大行家。

　　紧接着杜肯菲尔德承认了是自己亲口下令打开球场通道，让数以千计的利物浦球迷一拥而入，挤进狭小的看台。在此之前，一直有谣言称是“喝醉了的利物浦球迷”自行把大门冲开的。

　　虽然在此前数次调查和传讯中，杜肯菲尔德都非常谨慎地三缄其口，但是这一次他在铁证面前招供了：他承认是自己下的命令，下令之前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拥堵的风险，也丝毫没有预料到这个命令的可怕后果。

　　这次杜肯菲尔德的供词完整而准确，同时也震撼了整个英国。

　　这位被各种证据彻底击垮的警局局长杜肯菲尔德，在庭上时精神已经接近崩溃，顺带承认了他当时极不要脸地说了谎——在惨案发生的第一时间就把锅甩到了球迷头上。在这之后，由于南约克郡警员的众口一词，几乎全英国上下，都相信这件惨案是由喝醉了酒的球迷自己造成的。

　　直到25年后，由于当事人的亲口招供，这桩惨案才终于真相大白，成为铁案。

　　两年之后，2016年4月，陪审团在沃灵顿法庭裁定，推翻了1991年的官方结论，宣布惨案的遇难者，九十六名利物浦球迷是“非法致死”，责任在于南约克郡警方。同时法庭裁定利物浦球迷在事故中没有任何责任。

　　法庭做出裁定的这一天，希尔斯堡正义运动组织和遇难者家属聚在沃灵顿法庭外，高唱起球队的队歌《你永不独行》，以告慰九十六名遇难者的在天之灵。

　　这一里程碑式的裁决彻底还了九十六名遇难者一个公道，让利物浦球迷正名。

　　这时距离惨案发生，已经过去了27年。

　　*

　　安东被请到达格利什在利物浦的家中。

　　达格利什太太玛丽娜特别给安东做了她最拿手的焦糖杏子翻转挞，令安东记起那年夏天他在苏格兰拜访达格利什家的情形。

　　面对大西洋的海滨城市利物浦，天气也一样是时晴时雨捉摸不定。这时阳光透过玻璃窗，温和地照在安东面前的可口甜品上，窗玻璃上却依旧挂着水点——此前刚刚下过一场急雨，现在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爵士，您看起来状态非常好！”安东敏锐地感觉到达格利什的精神状态颇佳，脸色红润，神态轻松。但是这位老帅的发色转灰，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加苍老了一些。

　　“是吗？”达格利什听见安东这么说，也很高兴，“我也觉得是这样，最终裁定出来之后，我总觉得有一页终于翻过去了，我的人生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老帅转过头，望向窗外。看得出来他心头已经再无重负。

　　“相信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人和我一样。”

　　“弗格森这个家伙，总说是他把我们从冠军王座上拉了下来。可是事实是这样吗？”

　　“利物浦这支球队由盛而衰，于其说是曼联把我们拖下了王座，倒不如说是因为我们自己。27年前的那一桩惨案，改变了太多人的心境，也因而改变了我们的球队……”

　　“在那之后，我们只拿了一次联赛冠军，随后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当时的教练组、球员……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因为没法承受心理压力而离开了。”达格利什说着说着，陷入了回忆。

　　安东点点头：“……确实如此，那件事改变了很多人，也改变了足球。”

　　在希尔斯堡惨案之后，英格兰足球也被彻底改变：隔开球迷与球场的铁丝网被拆除，站席被改成坐席，球场的结构被调整，安全隐患被一个个消除……英格兰本土再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故。

　　对一支球队、一个俱乐部、一座城市来说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对于足球运动而言却还是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是的！”这时达格利什终于转过头，目光灼灼，望着安东，“所以，我想，我和这支球队都一样，是时候放下重担，轻装前行了。”

　　“安东，我知道我已经老了，但我还想为这支球队，为这个俱乐部发挥余热。所以我打算递交一份求职信，向俱乐部申请一个青训教练的工作。你是主教练，我想在递交申请之前，先听听你的意见。”

　　安东当然没有问题：“欢迎，欢迎之至！”

　　见到达格利什如此振作，安东给这位“国王”送上由衷的笑容：

　　至少在这座城市里，热爱足球的人永远不会感到孤单。这不正是那首歌里一直唱着的：……你永不独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可能写得沉重了一点……不过如果不把这个结果写出来就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没写完。

　　明天开始就写一些比较轻松好玩的内容啦，明天写“快乐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