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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安静的九乔 16478字 2022-12-05

  贾赦自始至终都对妻子生产时所进行的“手术”内容一无所知。

  虽然他百般探问打听, 史夫人对他只字未提。而当时在张氏房里的侍奉的大丫鬟与婆子,在手术之后的第二天便全都打发去了荣府在城外的庄子上。

  阖府的下人都在议论,说三爷带来的那几个妇人, 在大奶奶的产房里所使的,莫不是妖术?否则为啥不肯教人知道?

  但是那些丫鬟与婆子被送走之时, 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 一副自己立了大功的模样。还有人留下话, 说去庄子上暂避只是暂时的, 还说她们都已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闹得阖府都心痒痒的, 却就是无法探知实情。

  于是荣府的下人们一致改了口, 说是贾三爷带来了仙女, 用仙术救了大奶奶和小少爷的性命。

  但这些闲话,贾放、张友士和助产士们都没听到。他们这些人第二天就回去桃源寨了,只留了年纪最小的一名助产士在荣府里, 照顾张氏的“术后恢复”。

  于是这名助产士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仙女”——她偏生还格外喜欢自己随身带来的各种佩饰, 史夫人相赠的那些她都不戴, 整天戴着一枚硕大的银锁,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裙,在张氏的院子里唱着歌劳作。整个贾府都对这个小姑娘充满了好奇,但又没法儿轻易接近。

  张氏院里如今只剩下四个人,史夫人的贴身婢女,张氏的贴身侍女, 双文和小助产士。整个院里像是铁桶一样,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旁人自然无从接近那助产士。

  双文却与这小助产士十分要好。她于方言上有些天赋, 是荣府内第一个能完全听懂小助产士说话的人,甚至能模仿她说几句,一时便充当起“通译”, 替这小助产士解说照料张氏的种种细务。

  很快双文就发现这“小仙女”纯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当旁人对她好奇无比的时候,这姑娘对荣府里的一切也充满了好奇与新鲜,总爱问这问那。双文又充当起为她解说之人,也偶尔会打听打听“那边”是什么样的地界儿。

  两人顿时成了极要好的伙伴。

  反倒是史夫人和张氏身边的婢女,得了她们各自主人的严令,不得随便与小助产士交谈,只能偶尔听听双文与“小仙女”用南边的方言交谈,好奇得心里像有一只小猫在捉急挠爪,却始终不敢多问一个字。

  七天之后,贾放又带着张友士、其他助产士一起来复诊。助产士们检查过之后,正式宣布了张氏已无大恙,回头只需好生把“双月子”做完,便一如常人了。

  而贾赦家的老二贾瑚,足月而生,十分健壮。这小子似乎知道肩负着让自家老爹“连胡”的任务,一见大哥贾琏来看他,便往往能止了啼哭。兄弟两个貌似十分友爱而默契。

  医者们见张氏母子均安,自然都是心中安慰。一行人便拜别贾代善与贾赦等人,依原路回去,消失在大观园中。

  贾赦那头,老夏妈被贾代善的人捉了来,关在荣府后面的空屋子里头。贾赦却没直接去审她,而是先去将老夏妈儿子常去的那座赌坊给掀了个底朝天,捉到的几个关键证人他自己先审问过,确定没有遗漏任何证据,这才一股脑儿都塞给了顺天府。

  待前因后果都问明,贾赦命人去传了老夏妈来。

  “姑爷……”老夏妈趴在地上,觑着眼望着贾赦,想看看这位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当日她在张氏院里一手遮天,张氏命她去前院叫贾赦过来,她只是假做了传话的样子,实际上根本没有打发人去贾赦院。原本府里订好的产婆与大夫那里,她也一样没有让人去递话——虽然明面儿上她前前后后地张罗,看起来比谁都忙。

  后来史夫人无意中过来,接管了张氏的院子。老夏妈知道距离东窗事发已经快了,当下赶紧借口去给张家送信,上了一顶小车赶着出城。

  只是这车驾明明已经出了城,赶着赶着竟又转回了府里。老夏妈想跳车竟都没跳出去,直接被人堵住嘴捆住,到了荣府里往后院空屋里一扔,留她一个人慢慢害怕。

  老夏妈这时只能打心眼儿里祈愿她从小带大的小姐和小姐的骨肉千万莫要有事。若是张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凭贾赦的性格,怕是把她活剐了都有可能。

  但随着时间推移,老夏妈瞅瞅这府里不像是开始治丧的样子,晓得大人至少没事。她心里顿时又活泛起来,琢磨该怎么给自己谋个活路。

  此刻她瞅瞅贾赦,见对方并不像是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样子,心里稍许松了松。

  ——小姐离不了自己。老夏妈心想,此事她再磨一磨,求一求,但凡能找个机会去见张氏一面,就应当就没事了。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的,对不对?”贾赦问老夏妈,眼里甚至还带一点笑意。

  这笑意吓到了老夏妈,她听张氏说过,这姑爷的脾气稍许有点儿怪。旁人都是生气起来就凶巴巴的,而姑爷是心里头越生气,就越是一副笑模样。

  老夏妈顿时知道自己没法子混过去,老老实实跪着答话:“求姑爷原宥,老婆子实在是猪油蒙了心,竟然想到要害小姐……”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

  “可是老婆子也实在没法子,若是不照做,儿子就转眼丢了性命,他也是无辜之人呀……”

  贾赦面色平静,柔声问:“所以,你儿子当日去赌场,是他自己走进去的,还是被人五花大绑,捆手捆脚,扔上赌桌让他去学人赌钱的?”

  老夏妈眼一转,道:“那自然是因为旁人知道他娘在荣府世子夫人身边当差,说来说去,还是我这当娘的带累了他……”

  贾赦一时竟被气笑了,翻着面前的册页问道:“你家长子十二岁时就进过赌坊,欠下数百两的债务,你当花掉了历年的积蓄与所有张家给你的赏赐为他还债——当年你家小姐只有八岁,与我尚无婚约。这天底下哪来的神仙,能算到后来的事?”

  “与你掰扯也真没意思,”贾赦道,“这么说吧,今次你所做的事,令我深恶痛绝,就算你家小姐有这心愿保你,我也会拦着她……私下里处置了你,不让她有机会见你就是了……”

  老夏妈眼前一黑,心道完了。

  谁知贾赦话锋一转说:“但这次的事,我不仅欠下了人情,更欠下老天一个功德。你若是愿将当日旁人是怎么找上你,怎么让你设计我夫人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来,我便应承你,我饶你一命……外加饶你儿子一命。”

  这是一个老夏妈无法拒绝的要求,当下她照着贾赦的要求,原原本本将儿子出事之后,将旁人找上她、胁迫于她的经过都说了出来。

  贾赦听老夏妈说起,对方曾转述上头的评价,说他贾赦“行事本无顾忌,一向在善恶之间摇摆”。贾赦心里登时感叹,对方确确实实是把自己看透了——就凭这一点,对方便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老夏妈却丝毫不知贾赦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管滔滔不绝地将旁人的原话说出来:“……这次的事,就是要让他在愤怒追悔之下怨天尤人,让他心底那些恶念一下子再无约束……”

  贾赦顿时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心头猛然醒悟——说起心头的那些恶念,他很清楚是谁给他种下去的。

  对方说的没错,若是这一次真的伤到了他的妻儿,怕是他就真的对这世道失望了。最近他日常做噩梦,每次都会梦见他发妻离世,幼子夭折,他自暴自弃,终于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欲壑难填、又贪淫昏暴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

  他还梦见在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对他百般厌憎,甚至他袭了爵位之后仍旧不让他住进荣禧堂,相反让贾政夫妇住在荣禧堂里——他自然更加地怨愤,变本加厉地放纵……终于眼看着贾府一败涂地。

  每到这时,贾赦就会汗涔涔地惊醒过来,一颗心尚在砰砰乱跳,定定神,才想起来妻儿无恙,导致所有这一切的变故,并没有发生。

  但这样活灵活现的梦境太过真实,不由得让贾赦悚然心惊。

  他记起父亲贾代善说的话:而自己那一颗本心,却是一定要守住的——守不住,又如何辨得清他人之心是善是恶,是明是暗?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全然明白了,也从此晓得了该如何剪除心里的恶念,往后如何做人,如何守住亲朋挚爱、阖族大家。

  “说得很好!”贾赦很平静地赞了一句老夏妈。

  老夏妈登时心生欢喜,以为脱罪有望。

  谁知贾赦又问了一句:“夏妈,我媳妇是您亲自奶的姑娘,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如何舍得……如何能看着她就这么……”

  老夏妈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虽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亲生的儿子来得亲?”

  贾赦点点头:“晓得了,我便成全你。”

  三日之后,老夏妈便被送出了城,在荣府的庄子上住了几日,与她的宝贝亲儿子一回合,两人便一起上路——这上路不是去别处,而是随京里那些处了流刑的犯人一道发往北方苦寒之地。

  她这才明白贾赦说的:饶她一命,意味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老夏妈一旦意识到自己被姑爷哄了,一路上想尽各种办法要托人给张氏送信。她身上的财物很快都散了出去,那些头发鞋子里藏着的、衣服夹层里缝着的银票,一张张地都送了出去,托人送口信给京里荣国府的国公世子夫人。

  她眼看着自己和儿子越走越北,这天气越来越寒冷,她却连个御寒的衣物都买不起了。南边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待熬到了地头,老夏妈无意中向管她的狱卒抱怨起这事,那狱卒一听便笑问她花了多少。老夏妈便老实回答:三百多两。

  狱卒惊了:“三百多两?三百多两你都能在这边买个小院子,上下疏通一下,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了。只要你不离开,没人来管你——三年刑满,你再将院子一卖,手里还能攒下点闲钱。你却全送了给人帮你送信?”

  老夏妈实在是没想到这一点,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家小姐是我亲自带大的,我就是她半个亲娘……她不会坐看我吃苦。”

  “三百两……啧啧,”狱卒感慨与她的出手大方,并不知道她碍于这些银票的面额,没法儿把钱拆开来花。“既有这三百多两花出去,想必这世上总有些忠于人事之人,能替你把信送到的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两个月之后,当老夏妈在瑟瑟寒风之中和其他流刑犯人一道服役的时候,张氏的信真的送到了,上头没有多余的闲话,只有一行字,说是“虽是自己奶的姑娘,哪有亲生的儿子来得亲?”

  老夏妈不识字,求了人才晓得自己三百两银竟换来这样一句回话。老夏妈的故事顿时在流刑犯人与狱卒之间传为笑谈,尤其是在狱卒套话,把老夏妈的故事从头至尾都套出来之后。

  “天下竟有这样不知羞的人?”人们都这样评价。

  *

  贾赦却借着贾放接送张友士和助产士的机会,将自己查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贾放。

  原本和老夏妈接洽的人都是赌坊的人,贾赦查到赌坊那里,余下的线索就全被掐断了。但是贾赦却因为对方传的一句事主原话,有了怀疑的目标,并且将这个目标告诉了贾放。

  “你觉得会是他?”贾放惊讶地问。

  贾赦收回平摊在贾放面前的右手,握成拳,点了点头:“虽然我没有多少证据,但直觉应是此人。”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当着贾放的面把那人当日酒后劝他的原话复述出来,但是为了取信贾放,哪怕是再羞耻再惭愧,贾赦还是断断续续地将自己还记得的复述了一遍。

  贾放惊讶了:“顶缸?坑你?大哥,真不是这样的呀!”

  贾赦羞愧地道:“现在我也都明白了……唯一遗憾的是赵成那件事我没能尽早动手,以至于线头都断了,现在大哥这里只有猜测,没有实据。”

  贾放却冲贾赦拱手道:“大哥,能得一句提醒,已是莫大的帮助。”贾赦连昔日心中那些羞于挂齿的恶念都说了出来,足见他现在对贾放已是一片拳拳关怀之意。

  “小弟再多一句嘴——大哥,小弟尝听闻一句话,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①”

  贾赦一想,可不是这样的吗?宁荣二府近日来,有多少外患,都仗着一家人一条心,该顶顶,该扛扛,都这么过去了。偏生这一次,一方面是出了内贼,一方面外贼也是利用贾家里人心中的那点儿嫌隙,才险些得逞。

  从此以往,整肃仆下,清理仆役的谱系裙带,扫除积弊,方才是他接管荣府之后的第一要务。

  一想到这里,贾赦也赶紧向贾放拱手,多谢弟弟提醒。

  “老三,哥哥另有一事,想要向你请教。是关于近日找上门的两桩生意,”贾赦见贾放还有点儿空闲,抓紧时间与兄弟商量,“可巧这生意刚好是一黑一白,两样。”

  “一黑一白?”贾放倒也生出兴趣,心想总不会是奥利奥吧?

  “黑的是石炭,白的是雪花糖。”

  贾放:“哦!”他心中有数了。

  煤炭古称“石炭”,与木炭相对。这样听下来,倒像是水宪为了这一黑一白两桩生意,找到了贾赦。

  “你也知道的,百姓一向不喜欢用石炭,因为实在太难烧了。早年间,四皇子主持赈灾,救济北方来的流民。那时实在没有柴炭了,因此流民营里都是点那石炭。当时德安等县都是怨声载道,说是这石炭极其难点,点燃了又有极大的烟气。德安县整日就见那黑烟滚滚了……”

  贾放一回想:这副场景他其实是见过的。

  当日他前往流民营去见贾代善,东西两路的流民营他都去过,亲眼见过那里的流民生火造饭,用的是一块一块黑乎乎的炭块。确实,点起来相当困难。

  当时他以为是木炭,但现在他对行情了解得多了,知道流民绝对用不起木炭。木炭,尤其是质量好些,银丝炭红罗炭之类,全都被宫中、荣府这样的豪富大族所垄断。平头百姓一般用柴火烧灶烧炕,做饭取暖,对能源的利用效率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

  至于当年那流民营里使用的石炭,贾放猜想应当是水宪为了帮助四皇子而捐赠的赈灾燃料。

  “……但是现在啊,那石炭说是非常非常好用,一点就着,火力又猛,烧的时间也长,烟气虽然比木炭要略大些,但比原本的石炭好多了。”

  贾放一边听一边笑,贾赦不干了:“老三,你笑什么嘛!”

  贾放道:“向你兜售的行商说了这种石炭叫什么了吗?”

  贾赦点点头:“说了,叫蜂窝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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