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腾腾的饺子在醋里轻轻一蘸, 白胖的皮儿外面顿时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褐色。热气将醋的酸味变得更平和，一口咬下去，淡淡的酸味, 反而使得饺子馅里鲜甜饱满的汁水更加鲜明浓郁，在味蕾上凸现了出来。因为是素的馅儿, 所以连吃几个也不会腻。

　　“好好吃呀！”苏蘅的吃相很好，吃得很快, 又不显得粗鲁，十分诱人。

　　她又重操吃播旧业, 一边慢悠悠地吃, 一边观察薛恪的脸色。

　　“真的不饿, 不尝尝么？”她坐在圆桌前, 眯起眼睛笑着问坐在书案后的薛恪, “不吃, 我就走啦。”

　　某人冷着俊颜，闻言顿了一顿, 还是走过来, 乖乖坐下吃饭。

　　苏蘅想起从前听赵若拙无意间说过, 说道薛恪很是爱干净，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也从不与人共食。赵若拙还说起, 某年元宵他好不容易得了一碗桂花乳糖圆子，本想着分食, 薛恪却一口都不尝。

　　而现在, 薛恪却无比自然地接过苏蘅的筷子，慢慢将盘中剩下的饺子吃掉。

　　他天生温存相，加上浅色的眸子, 因此即便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不显得凶——只会让像苏蘅这般冥顽不灵的人愈发起了撩拨的心思。

　　“好吃么？”苏蘅笑眯眯。

　　“好吃。”某人的声线平静无波。

　　“哪里好吃？”苏蘅的笑容愈发大，带着调戏的意味问。

　　“……”

　　见薛恪沉默片刻，苏蘅当真是忍不住笑意，眉眼弯成了两勾新月。

　　她本没指望薛恪回答，没想到他低头将最后一个饺子吃掉，声音还是淡淡的，“你做的都好吃。”

　　苏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用最冷酷的声线，说最温软的情话，薛相公可以说是热饭冷吃的代表了。

　　饭后，婢子将残羹收拾了下去。薛恪又回到书案后，苏蘅便坐在他旁边的交椅上，左翻翻右动动。

　　一息无言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把脸凑到他翻开的书页前面，“什么书，这么好看？”比她还好看。

　　薛恪垂眸不语。

　　书页摊开，书中原本熟悉的论段，从前不知看过多少遍。此刻字字句句却像浮在眼前，连在一起不成意思。

　　周围冷清的空气似乎都霸道地被她身上甜甜的温暖香气占据，她当真以为，他能看得进去么？

　　“生气啦？”她明知故问，“因为洛阳之事？”

　　“未曾。”他偏开头，避开和她的眼睛，淡淡回答。

　　“可是，”苏蘅脑袋一歪，盯着他，凑得更近了，“我还没说是洛阳的什么事呀？”

　　她又露出小狐狸般得逞的笑容，两个梨涡愈发深。

　　薛恪唇线紧抿。听闻婢子说，那人曾经在洛阳宫门口痴心等待了整整一天，只为看见她的车辇从宫门驶出的一幕。

　　她是这样明媚爽快的女孩子，人人喜欢她。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分别的三年里，还有多少男人为她的美丽而心折。

　　吃醋，的确有一点。

　　薛恪阖目，心中澄澈如明镜：他并非在生她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的无措，气自己的患得患失。

　　她笑罢，静下来看着他，温温软软的声音，“你不要生气嘛，我真的不认识那个人，我也忘记什么时候见过他了。自从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你，白天也想，晚上也想，莫说没有时间认识旁的人，就是连最喜欢的饭菜也吃不下。”

　　吃不下饭，对于苏蘅来说，真的很郑重很严肃。

　　见他闻言抬眸看自己，她愈发再接再厉地说。

　　可不知为什么，明明说的是真心话，怎么眼眶渐渐朦胧起来。

　　“你走了以后，我想追到幽州去，可是他们都不让我去。我的马已经跑到郊外，被爹爹和哥哥捉回来，我说我就去幽州看你一眼，我会回来的，我不会惹麻烦，他们便不说话，只是叹气……”

　　她絮絮地从故事的一开始说起来，带起了三年来积压的无限忧愁和委屈，滚圆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衣襟上，“后来去了洛阳，我一个人住在独乐园里……看园子的婆婆说，你去那里亲自看过才买下来的，一花一木都有你的看拂。我便看树也想你，看假山也想你，就连看池水上的落花也会想到你。”

　　“你说，你这一生，除了为薛家翻案，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她原本是低着头的，试图努力地克制抽噎的声音，然而克制不住，便索性昂起头。

　　一双闪亮的泪眼凝望着他，纯净如水晶。

　　她轻声说：“可是我这一生，你是最主要的。”

　　心像是被谁重重捏了一把，骤然缩紧，他已经分不清喉头涌上来是涩、是甜，还是酸楚。

　　他何尝不是如此？

　　薛恪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手，将苏蘅从旁边的交椅抱坐到自己腿上，禁锢于他的怀里。

　　苏蘅还想说点什么，她刚一张嘴，便毫无防备地被带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措手不及间，她的声音被他的吻封住。辗转的吮吻，不同与从前的任何一个吻，他急切地攫取她的清甜气息。

　　他修长的手指深深插·入她的发间，厮磨间，不小心碰掉了她绾发的步摇。

　　阔大的书房，原本是苦行僧一般的冷寂。除了满架冷清的经史子集和水墨字画，什么也没有。

　　而此刻，幽暗的光影却止步于灼热的亲吻之外。

　　他的吻落在她的眉心，她的鼻尖，她的唇瓣，她的锁骨。

　　金步摇“叮铃”一声坠地，宝髻斜坠，她纤细的腰背后仰，拉出了一张新月般的弯弓。鸦色长发倾泻在腰际，恍如那弯弓上一触即发的弦。

　　“阿蘅，”高高的鼻子抵在她的锁骨上，带着轻轻的喘息，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不要不爱我。”

　　久违的怀抱结实精瘦，酥酥麻麻的感觉次第漫延开来，她没办法思考，亦无力拒绝。

　　压抑了许久，清冷英俊脸庞亦泛起微红的酡色。身体有异样的变化，他的声音也有点哑，意乱情迷的时候仍然是温柔的，却不容抗拒，“可以么？”

　　眼角有湿润的红晕，娇慵如半开的海棠。她偏头亲了亲他的耳垂，极低的撒娇似的声音，“轻一点。”

　　·

　　春风烂熳，一晃而过。春天一过去，天气便渐渐热起来。

　　到了六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今年不知道怎么了，苏蘅格外怕暑热，吃什么都没胃口，还很困。薛恪去上朝的时候，她便天天躲在水阁里吹着水转子的凉风看话本。

　　便是赵若拙在薛恪的指点下送来的那套“系列话本”。

　　太后一党的势力终于铲除殆尽，朝中风云变幻。

　　但苏蘅也只是在进宫去看吴妃和颢，或者回门拜见康阳和苏璋的时候听一听，全是过耳云烟。

　　她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喧闹，她都有本事定住自己的一颗心，平静从容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守护金水官邸的一方小天地。

　　某日宫中忽然传来消息，道是大喜。

　　因薛恪在幽州的政绩，今上诏令其免试拔擢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职位居四品，例兼知制诰，负责起草皇帝对外的政令，譬如任免百官、改革旧政、宽赦俘虏等等，地位显赫异常。

　　正因为这职位十分清贵显赫，因此只有进士出身的官员才能投考。而本朝开国二百余年来，免试任命者，仅陈尧佐、杨亿、欧阳修、苏轼四人。薛恪这样年轻，却也跻身此列，不能不说是非常的恩宠。

　　他脱下绯袍银袋，换上紫袍金袋，成为国朝最年轻的知制诰。

　　传闻，在当年会试前的几日，京中太学中有些迷信的斋生悄悄请人画了薛相公的画像，考前每晚焚香拜一拜。

　　还有件趣事。

　　薛恪将绯色公袍换下的时候，袍袖中掉下来一只小香囊。

　　站在一旁服侍的内省黄门很机灵，立即上前捡起来还给他。

　　薛相公神态自若，十分淡然地接过来，轻轻拍一拍灰，又如珠如宝似地小心揣入怀袖。

　　据后来那捡香囊的小黄门回忆，小薛相公的那只香囊古里古怪的，成色已经不新了不说，做工也差，上面所绣的图案竟然是一只幞头小猪，简直前所未见。

　　于是，太学的士子又流行起了人手一只幞头小猪香囊。

　　这事儿是阿翘学来的，她绘声绘形地充分发挥自己的说书天分，直说得在场听的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忽然有人干呕了一声。

　　是谁这么不识趣？

　　众人正听在兴头上，当即转头去寻人。

　　苏蘅又呕了一声。

　　她泪眼汪汪地抬头，迎上众人关切的目光，弱弱地解释道：“不是，阿翘，我不是觉得你讲得不好，实在是……”

　　没说完，胃部风起云涌，彻底说不下去了。

　　有人激动地道：“还愣着干嘛，快派人去叫相公回来啊！”

　　元和二十一的新年，离苏蘅临盆就只有一个月了。

　　苏蘅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地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活似个雪白的团子。

　　她依偎在薛恪的怀中看窗外的飞雪。

　　如斯静谧，岁月静好。眼前的果糖碟中有一例焦糖米花，苏蘅很喜欢，拈来一粒粒慢慢吃着。

　　这米花是元日时每家每户都会吃的东西。糯粳米于热釜中，等米粒爆开，裹上一层焦糖色便好了。这米花不仅可以吃，新春来临之际，国朝人还会用爆米花来卜问一年的运气。

　　苏蘅看着眼前的爆米花，突发奇想，仰头去看薛恪。

　　她声音沙沙软软，笑吟吟地道：“你猜，这里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爆米花，兴致勃勃地道：“要不我们来赌一赌，蒙着眼数十粒，若是第十一粒是爆开的，便是男孩子；若是未爆的，便是女孩子。”

　　薛恪拥着她，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间，空气里有她发丝间错落的甜香。

　　他感到无奈，旋即又微笑，从容地迁就她的童心。他一壁抱着她，阖目，一壁伸手去数爆米花。

　　爆米花没有数完，却有轻轻的吻像雪花一样落在他的唇上。

　　他听见她得逞之后窃笑的得意声音，“薛恪，你好笨啊，让你闭眼你就闭眼……”

　　这声音渐渐轻下去。

　　柔软轻盈的飞雪纷纷扬扬落下来，簌簌地落在屋檐上花廊上石阶上。汴梁的天宇下，安谧恬静，又是新年。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真的有爆米花，不是我编的，范成大的《吴县志》里写过哒。

　　·真诚的幼儿园车奉上，希望大家能满意（双手捂脸。番外就快更完啦，感谢一路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