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住了两日, 薛恪便要回京复命。

　　苏蘅原先在独乐园住着，是因为那儿是薛恪离去前给她留的一份念想。现在正主都回来了，念想什么的自然烟消云散, 于是她便高高兴兴地跟着薛恪回去了。

　　国朝的礼仪是男子不乘车轿，于是苏蘅依旧一人乘车, 一路辚辚，薛恪骑马行在车辇之侧。

　　想到薛恪就在帘幕外面, 苏蘅在车里怎么坐得住。

　　她含笑靠在车厢的油壁上，时不时撩开帘幕一角往外看。因车矮而马高, 苏蘅只堪堪能看到薛恪劲松般的挺拔身姿。春风掀起他白襕的袍角, 当真是风度翩翩。

　　苏蘅觉着这场景依稀眼熟。

　　想一想, 是了, 原先刚出家归门拜宁的那一次, 依稀也是这般光景。

　　那时候, 他们好像还互相不说话地冷战呢。

　　人类的本质果然是真香啊！

　　薛恪好像有特别的本领，即便是侧身或是背对着她, 总是能够感受她灼灼的凝望目光。

　　于是引辔的手紧了紧, 马儿放慢了脚步, 他在马上略矮了矮身子，侧首顾她，含笑道：“怎么了, 可是累了？马上就要出洛阳城了，今夜便能到汴梁。”

　　苏蘅闻言, 索性探出脑袋, 笑眯眯地扒在车窗上认认真真地看他，摇头道：“不累，一点也不累。”

　　内心的小恶魔叉腰大笑, 她真的不累。眼前的郎君秀色可餐，她只是，馋了而已。

　　薛恪见苏蘅看着自己，雪白的小脸上神情变幻，一会含情脉脉，一会羞羞答答，还忍不住偷偷发笑，嘴角翘得高高的，不知道她又在脑补些什么东西。

　　三年四个月多七天，他一刻都没有忘记她灿烂的笑颜。

　　他的阿蘅，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明亮粲然得像是倒映着孟春的天光。

　　他亦无奈地轻声笑起来。

　　车辇从邙山脚下行到了城门口，忽然顿住。

　　有一年轻的绿袍官员在城门口挡住去路，朗声道：“拜见朝阳郡君。”

　　呃，有人叫自己？

　　苏蘅没有撩开帘子，只斜斜身子瞥了一眼。

　　完全没印象是谁。

　　还是一旁眼尖机灵的阿翘提醒道：“小娘子，这不是当时在左掖门前等您出宫的杨少尹吗？”

　　苏蘅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了。

　　不知是被自己“监察岁朝”的虚名唬住了，还是此处的官员惯于和汴京来的命妇酬唱，洛阳想要巴结她的官员实在不少。

　　大多数人识趣，被打发走一回便也不来烦人了，只有少数几位堪称“屡教不改”。

　　苏蘅一向懒，懒得把无关紧要的人放在心上。阿翘倒是总结得好，“没本事就罢了，还弄这么多歪门邪道。”

　　譬如有位胡子花白的刘府牧，春寒料峭的时节在独乐园门口等了五回，叫人又不争又不忍；有譬如眼前这位杨少尹，没在独乐园等到苏蘅，便静静地站在紫微宫门口，等了她一天。

　　哎，也是个端正的年轻人，学什么不好，怎么也学人巴结权贵呢。

　　何况，自己还是个假权贵。

　　此刻苏蘅归家心切，也没有多想，只摆摆手，吩咐车夫不必理会，继续往前走便是。

　　车轮辘辘前行，车辇并未因谁的出现而略有停留，这便已经代表着她无言的拒绝。

　　那绿袍的少尹一怔。

　　透过隐约的纱绢帘幕，他看见车内人的优美侧颜看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那个被高大油壁挡住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人或者事物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而这转首的动作使得她颀长的脖子愈发纤细，如元宵花灯上的剪影一般动人。

　　三年前的元月，紫微宫的朝见时，他和洛阳的官员们一道，有幸在左掖门外拜见过朝阳郡君。

　　他在一片跪拜的人群众悄然抬头，恰恰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只在他身上淡淡扫过，而他却永久性地记住了那双漫不经心而又略带忧郁的大眼睛。

　　听人说，她新婚的丈夫被今上派遣去了幽蓟之地。

　　幽蓟地偏而苦寒，她的忧郁，想必是因为远行而迟迟不归的夫君。

　　虽然知道眼前的女子已为人妇，但是依旧无法控制自己，时常回味那一刻她无心投来的对视目光。

　　从此，每年元月的岁朝就成了自己最为期待的事情。

　　不敢有什么遐思绮念，只是想远远看她一眼而已。

　　今日听闻朝阳郡君要返回汴梁，便早早在城门口等待，亦不敢有什么逾越的行径，只想再看一眼她而已。仅此而已。

　　金碧辉辉的高大车辇缓缓在他面前驶过，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甜香迤逦淌过。

　　就在车辇擦身而过的瞬间，杨少尹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大声道：“郡君，我并不是想要巴结奉承您的势利小人，只是仰慕您的风仪已久……”

　　他确信自己的声音足够大，那轻薄的帘幕也不足以阻挡他的声音。

　　但车内的人恍若未闻，连头都没有回。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

　　她不在乎。

　　霎那间，如同一盆凉水浇在头上。

　　这位杨少尹从怔忡和自我鼓励中醒来，他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好奇，不解，又疑惑，车辇的那边，到底有什么，如此吸引她的眼光。

　　直到车辇完全驶过，杨少尹这才看到，车辇的另一侧，策马徐行的那袭白色襕衫。

　　即便这男子穿着一身寻常文士的襕衫，挺拔如劲松的身姿却依旧使杨少尹感到了某种微妙而不寻常的压迫感。

　　这便是那个朝阳郡君一直侧首仰望的人。

　　融融春光照在那男子清冷如玉的脸上，他亦回望车内的人。

　　这场景简直如同画卷一般。

　　而仿佛不经意的，那男子的目光越过车轩，朝自己投来淡淡的一瞥。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行动，也无一字一句，只那般眼神落在人身上，便令人有腊月里堕入冰库的寒意。

　　杨少尹挣扎地想说些什么，嚅嗫地动了动嘴，在那目光下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渐行渐远的车辇与骏马，次第漫上心头的，除了惆怅，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地自容之感。

　　·

　　汴京，金水官邸。

　　花窗上衔起了一枚小小的弯月，廊下灯光幽幽亮。

　　苏蘅也幽幽地发愁，手中的茶已经凉了，她一口没喝。

　　“相公还一个人在书房么？”她问：“他还在忙公务？”

　　回来的几日，薛恪很忙。然而忙归忙，苏蘅总觉着他有意避着自己似的。

　　小胜点点头，“相公自朝中回来，便一直在书房中处理政务。”

　　“是么？”苏蘅失望地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好吧。”

　　小胜却还没有走，犹犹豫豫地看了看苏蘅，轻声道：“郡君，我觉得相公好像不大高兴。那天从洛阳回来之后，相公便没怎么笑过，今日回来，只问了一声您在做什么，更连晡食也未用……”

　　小胜跟着薛恪已有将近四年的光景，知道自家郎君的脾气：郎君虽然不爱谈笑，待人却十分温和，鲜少有这般寡郁的神色。

　　苏蘅吃惊，“他还没有用晡食？朝政这么棘手的么？”

　　阿翘本是在一旁轻轻给苏蘅打纨扇的，闻言，脑袋上简直要冒出三条黑线，连手中的扇子都顿了一下。

　　要说小娘子平日聪明也聪明，机敏也机敏，可是事情轮到了她自己头上，怎么这么迟钝……那句小娘子时常念叨的诗怎么说的来着，哎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要不说情情爱爱使人盲目呢，小娘子这回不仅是“身在此山中”，简直还有点在山里迷路的迹象。

　　阿翘忍不住了，插话道：“小娘子，相公哪是因为朝政烦心啊，他为了那天在洛阳莫名其妙冒出来拜见您的那位杨少尹烦心呐。”

　　苏蘅一怔。

　　她不是没想过这一点，然而只是一瞬，便任由这念头飘飘忽忽地飞走了。

　　实在没有办法想象，薛恪那般冷定的人，会和“吃醋”这词有什么关系。

　　但经过婢子一点拨，苏蘅便立刻回想起，当年薛恪以为她和江吟雪有什么首尾的时候，他那佯装淡然实则星夜等她归家的模样。

　　苏蘅茅塞顿开，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带着阿翘小胜便往东厨去了。

　　她要给薛恪做宵夜送去。

　　闷气可以生，但是无论如何，饭不可以不吃，这是苏蘅朴素的人生座右铭。

　　东厨里，春娘为难地看着仅剩的食材。金水官邸每日的菜蔬都是清晨定量送来的，到了夜间，若无特别的吩咐，能用的菜蔬已然不多。

　　此刻案台上剩下的便只有黄瓜、鸡蛋和一些干货。

　　苏蘅想了想，问春娘，“还有面粉么？”

　　春娘点头，连忙取来了面粉，“小娘子要做什么？”

　　苏蘅笑笑，“就做馄饨吧，清淡，也好消化。”

　　本朝的馄饨，其实是后世的饺子。用的是圆皮儿，包成半月形，中间鼓鼓的，两头尖尖的，边缘有花纹。①

　　素饺子一直是苏蘅的心头好，有营养，又好消化，做起来还方便。

　　苏蘅熟练地将黄瓜切成细细的丝，撒上细盐，让它出水儿。攒干水分，放在一旁备用。锅中热油，搅散的蛋液倒入，半凝不凝的时候轻轻用筷子划开，炒散成碎碎的淡黄蛋粒。至于干货，她便选了些干贝虾子之类的海味，用温水泡发之后剁成细小的丁儿，拌在馅儿里。

　　调味料也极简单，一点盐调出咸鲜味，一点芝麻油增香。

　　这边春娘也手脚利落地帮苏蘅和好了面，素馅饺子好熟，包好了下锅点一道水就成了。

　　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饺子出锅。洁白的饺子皮滑溜溜，煮熟后半透明，底下泛着点黄瓜的翠绿、鸡蛋的嫩黄、虾子的肉粉，很是诱人食欲。

　　饶是苏蘅吃了晚饭，还是忍不住尝了一个。

　　咬开一口，黄瓜清爽的香气立刻涌进味蕾，芝麻香油裹着滚烫鲜香的汁水在舌尖迸溅，回味里还能尝出劲道的饺子皮、碎碎的蛋粒和虾子的干香，又清爽又好吃。

　　苏蘅本想再调个料汁一齐送去薛恪书房的，忽然瞥见案台角落里的醋瓶子，想了想，不由笑起来，最后便只倒了一碟子老陈醋，怡怡然往薛恪的书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宋朝的馄饨是饺子，而“馉饳”(音同“骨朵”)才是真正的馄饨。另外一种食物角子，常常有人也误以为是饺子的别称，其实不是，角子近似于我们今天的异形的发面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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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番外比较长，得分两章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