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00, 品庭传媒影业公司第二会议室里, 导演何坤，制片人罗楠, 美术指导李双福三个人六只眼, 盯着桌上的剧本《鹤吟剑》，唉声叹气。

　　桌上电话响了，李双福接起，听了一句, 点头，挂断。

　　罗楠：“怎么样？”

　　李双福：“女一号还是坚持片酬八千万，公司没同意, 黄了。”

　　何坤：“八千万？现在国家对片酬规定这么严，还敢狮子大张口？”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罢了。”罗楠叹气，“男一号莫修言的演员选的怎么了？”

　　李双福摇了摇头：“清冷气质的年轻演员实在不好找。”

　　何坤：“言泊宁真的没档期？我们可以等的。”

　　李双福翻白眼：“人家档期都排到两年后了。”

　　何坤：“之前青虹的孟星宇不是说有兴趣吗？”

　　罗楠：“年前他得了个什么电影节的影帝，片酬水涨船高, 咱们请不起了。”

　　何坤扶额。

　　“男二号邵青呢？呆萌书生的形象, 这个应该不难选吧。”罗楠翻了翻桌上的简历。

　　“来试镜的有一百多个了，没一个合适的。”李双福叹气。

　　罗楠：“旭光前几天不是说有个当红的小生要来试镜？”

　　李双福：“任昊光？去拍电影了, 《千帆》。”

　　“《千帆》？那个男一号不是早就定了唐甘兰吗？”何坤噌一下坐直。

　　“被旭光横刀夺爱了。”李双福摊手。

　　“那也就是说, 唐甘兰现在有档期！”罗楠激动，“赶紧联系一下。”

　　“二位大佬, 唐甘兰的经纪人可是于昂！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狠角色, 就咱们那八十万的片酬, 还不够给他塞牙缝的。”李双福说。

　　罗楠顿时泄气。

　　何坤却是拿起了手机：“我和老于也算有过几顿饭的交情，我问问，不管咋样，先骗过来聊一聊再说。”

　　说着，就拨通了于昂电话。

　　“喂，老于吗？哈哈哈哈，对对对，我是老何啊，好久没联系了，最近忙吗？我们最近有个项目，对对对，就是《鹤吟剑》，哎，要转型和市场接轨嘛，要跟上时代的潮流嘛，其实我们这还有个角色……什么？哦，好好好，行，可以可以，好的，再见。”

　　何坤挂了电话，一脸凝重坐在了椅子上。

　　一看何坤的表情，罗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禁叹气摇头。

　　李双福：“我早就跟你说了，于昂那个财迷铁公鸡，肯定看不上咱们这点片酬——”

　　“那个——”何坤打断，“于昂说，他和唐甘兰已经到公司门口了。”

　　“诶？！”

　　*

　　“何导好、罗制片好，李导好，我是唐甘兰。”

　　唐甘兰和三人分别握手，落座。

　　眼前的三人，是传说中的品庭传媒黄金三角，也是影视圈的传奇。

　　二十年前，三人搭班子成组，拍摄了一系列的影视作品，题材涵盖家庭、历史、战争、悬疑等等，几乎每部作品，都会成为收视传奇和圈内风向标。

　　可随着影视市场的开放和高速发展，黄金三角却好像蒙了尘，再不复往日的辉光，在各种偶像、明星、流量、大IP的冲击下，逐渐被观众遗忘。

　　虽然出品了几部口碑不错的历史剧，但收视和播放量却一跌再跌，大家都说，品庭传媒老了，已经被大浪淘沙了，可就在今年，在影视圈的寒冬中，他们居然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项目——新派武侠悬疑IP剧《鹤吟剑》，令圈内众人大跌眼镜。

　　前两年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武侠剧基本是拍一部、骂一部、扑一部、赔一部，最终被投资公司拉入了黑名单。

　　而在这么一个风口浪尖，一个从来没涉及过IP的老派公司居然启用三个老头子，去拍一部武侠剧，无论怎么看，都是吃错了药。

　　尤其是当大家看到这部剧的投资后，嘲笑声达到了顶峰。

　　一亿。

　　甚至还不够一个流量明星的片酬。

　　影视圈立即为这部《鹤吟剑》定了位——品庭传媒的垂死挣扎——可即便如此，仍有大量演员前来试镜，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唐甘兰来之前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他很紧张，只不过他并不是怕这部剧会扑街，而是怕自己达不到黄金三角的要求。

　　可到了现场，见到了传说中的黄金三角，唐甘兰突然就不紧张了，甚至还有些想笑。

　　导演何坤，五十上下，身材有两个于昂宽，穿着一套黑色运动服，剃了个光头，头皮白花花的，胖墩墩的腮帮子被地球引力拽了下来，看上去像个个大鸭梨。

　　制片人罗楠，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穿着灰色的翻领POLO衫，国字脸，浓眉毛，颧骨凸起，脸红扑扑的，头顶一撮白发吹成了白头翁的造型。

　　美术指导李双福，应该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大约五十了左右，瘦脸，大眼睛，小平头，笑起来两颗兔牙亮晶晶的。

　　这三个老头，长得太卡通了。

　　唐甘兰想着，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溢了出来。

　　何坤、罗楠、李双福看着唐甘兰，也是有些诧异。

　　三人都看过《宅男历险记》和唐甘兰的采访，印象里，这个演员是个可爱软萌风格，可此时的他，腰身笔挺，肌肉线条紧实，明明很瘦，却没有任何病弱的感觉，反倒透出一股子特别的精气神，这种感觉一般只在常年习武的演员身上能看到。

　　他的脸，却是满满的少年感，俊朗、明亮，唯有一双眼睛，瞳深莫测，隐隐透出星芒——那是属于真正男人的眼睛。

　　李双福：“唐甘兰老师，你来试镜的角色是邵青？”

　　“不，我试镜的角色是莫修言。”唐甘兰说。

　　“莫修言？”三人惊讶。

　　罗楠：“莫修言的人设，似乎和你的形象不太贴啊。”

　　李双福：“莫修言要清冷，可是你的长相，太暖了。”

　　“莫修言，天机山庄弃徒，出场之时，因筋脉被断，成了废人，后在因缘巧合之下，凭借异于常人的努力和毅力，修成了天下第一剑客，为人冷情残酷，就如天下最锋利，最无情的剑。”

　　唐甘兰未看剧本，将莫修言的人物小传一字不落背了出来。

　　他敛去笑意，眉峰压下，眸光变沉，整个人气质变得冷冽而锋利，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宝剑，隐有剑意环绕周身。

　　黄金三角同时瞪大眼睛。

　　唐甘兰眉目微舒：“但是，莫修言却不是绝对无情，只要是他认为重要的人，他都会全心付出，他对待朋友两肋插刀，对待恋人至死不渝，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唐甘兰眼梢弯起，清眸中露出一丝笑意。

　　就如日出时，落在草叶尖的一抹晨曦，一瞬即逝，却是永恒。

　　何坤、罗楠、李双福呼吸停了半秒，又长长呼出一口气。

　　唐甘兰，又变得俊朗可爱，笑吟吟看着仨人。

　　三人不禁对视一眼。

　　“唐甘兰老师——”何坤朝唐甘兰伸出手，“欢迎你加入《鹤吟剑》剧组。”

　　罗楠：“从今天起，六个月时间，你就是莫修言！”

　　唐甘兰起身鞠躬：“谢谢！”

　　说完，不禁回头朝着于昂一笑。

　　于昂：“算了，随你吧。”

　　黄金三角又齐齐将目光转向业界传说的铁公鸡。

　　于昂：“干嘛？”

　　“那个——我先说明啊，这个剧，男一号片酬只有八十万，还是税前。”罗楠提醒。

　　“品庭的片酬涨了啊，以前没有超过二十万的。”于昂点头，“不错嘛。”

　　品庭三人对视一眼，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听说他自从带这个艺人以后就转性了。”

　　“变得像人了。”

　　“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于昂：“喂喂，你们三个老头瞎哔哔什么呢？！背后议论人能不能小点声？”

　　三个老头继续。

　　“毒舌还是没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狗改不了吃屎啊。”

　　于昂：“喂！”

　　唐甘兰：“噗！”

　　*

　　下午三点半，白熊咖啡厅。

　　谭迟脑袋仰在沙发靠背上，闭目养神。

　　顾奇坐在桌对面，手掌下的鼠标有节奏发出哒哒声，和咖啡厅的高雅音乐，组成了完美的催眠曲。

　　谭迟的意识飘远，两只手臂软软平摊在沙发上。

　　手机突然“嗡”了一声。

　　谭迟挣扎了几番，扒开眼皮，抓过手机，瞄了一眼。

　　【甜菜】：（照片：剧组的训练用威压绳）

　　【金华火腿】：记得吃鸡蛋。

　　【甜菜】：（表情包：你走！）

　　谭迟伸懒腰，推眼镜，恰好瞄到顾奇瞪着大眼睛瞅着自己。

　　“顾导剧本看完了？”谭迟坐直。

　　顾奇移开目光：“看完了。”

　　“可以定稿了吗？”

　　“可以了。”

　　谭迟长松一口气，端起橙汁喝了两大口。

　　“那个……谭老师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顾奇问道。

　　“剧本定稿，当然开心的。”谭迟正色道。

　　“我是说，刚刚——”顾奇指了指谭迟的手机，“你看消息的时候，笑得很开心。”

　　“笑？我吗？”谭迟诧异。

　　顾奇点了点头。

　　谭迟：“……”

　　完全没感觉我自己笑了啊……

　　难道已经困到表情管理失控了？

　　“咳——这个本子估计开机要到10月以后了，你来跟组吗？”顾奇换了个话题。

　　谭迟：“小曹跟组。”

　　顾奇：“你……不来吗？”

　　嗯？

　　这个语气？

　　顾奇正眼巴巴瞅着谭迟，眼睛又大又水灵，谭迟突然就想到了那张著名的失学儿童公益海报——那双眼睛，就是这样溢满了渴望和期待，让人无法拒绝。

　　谭迟：“……”

　　突然压力爆棚怎么破？

　　“顾导放心，小曹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熟编剧，跟组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万一有他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和华姐会第一时间跟进，绝不会耽误进度。”谭迟解释道。

　　顾奇眼神暗了暗，垂眼片刻，再次抬起。

　　“谭老师，不、谭迟，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那个……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多……”

　　“多合作，没问题。”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想说——”顾奇的脸皮越来越红，然后，他从包里掏出了一盒水彩笔，推到了谭迟面前。

　　谭迟：？？

　　“上次，花敏敏那次，弄坏了你的笔，我一直想赔你一套……”顾奇哼哼唧唧说着。

　　谭迟：“……哦。谢谢。”

　　“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很好，顾导费心了。”谭迟收起彩笔。

　　顾奇吞了吞口水，深吸了一口气：“谭迟，我希望能和你一步的朋友……”

　　谭迟：“嗯？”

　　“就、就是，我想、想让你、你做我的——”顾奇双手紧紧握着杯子，指节咔咔作响，“女、女女女朋朋朋友！”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皮红彤彤的，映着窗外的阳光，仿佛镀了一层最昂贵的高光。

　　啊。是表白啊。

　　谭迟眨了眨眼皮。

　　这大约是第一次收到的异性表白吧，还是个大众意义上的高富帅，感觉还挺——白开水的。

　　心跳很平稳，体温很正常，视线也很清晰，脑细胞运转顺畅——和剧本里那些天雷勾地火的恋爱感没有任何共同点。

　　果然，现实和剧本还是有差距的。

　　谭迟暗暗叹了口气，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拒绝呢？

　　谭迟的脑中冒出10几套说辞：比如“大女子无业何以为家”，比如“顾导你是好人，我配不上”，比如“我不会和工作伙伴发生感情”，比如——

　　“顾奇，我天生脸盲，记不住任何人的脸，只能凭借文字帮助记忆。”在谭迟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顾奇愣了一下：“啊，我知道，但是我不介意——”

　　“但是，有三个人，我能清楚记得他们的脸。”谭迟说，“分别是我的父母和言哥。”

　　顾奇：“言老师？！”

　　“言哥对我来说，是这世上最明亮的一道光。”

　　“我明白、我明白！就像是我的偶像是国际著名导演桂兰生。”

　　“可是，我最近发现，我能记住第四个人的脸了。”

　　“……谁？”

　　“唐甘兰。”

　　整个空间倏然静了下来。

　　中央空调的风声变得异常清晰，吹散了顾奇咖啡杯里的热气。

　　顾奇的脸渐渐白了。

　　“我明白了……”他弯起脊背，好像驮着壳的蜗牛。

　　“抱歉。”谭迟起身，快速收拾好所有物品，背上背包，顿了顿，“顾导，谢谢。”

　　顾奇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三分钟后，顾奇红着眼圈拨通了电话。

　　“喂，童江，我失恋了。”

　　电话里的声音十分不耐烦：“你每年要失恋十八次，习惯就好。”

　　“这次是真的。”

　　“这次又是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圆的扁的、光的麻的？”

　　“是谭迟。”

　　“……”

　　“喂喂？”

　　“你在哪？”

　　“谭迟家旁边的白熊咖啡厅。”

　　“在那呆着，我过来捞你。”

　　“嗯——”

　　“不许哭，别给我丢人！”

　　“我没哭！”

　　*

　　八月蓟京，典型的桑拿天，体感温度超过40度，闷热的空气仿佛将所有的人都塞进了桑拿房，扭曲的热气哄着汽车尾气，一股一股钻入鼻腔，令人窒息。

　　谭迟慢吞吞走在路上，吸着保温杯里的绿豆汤，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刚刚，为什么要从脸盲说起呢？

　　为什么要特别说明能记住唐甘兰的脸呢？

　　为什么——

　　那一天，突然就能记住唐甘兰的脸了呢？

　　谭迟掏出手机，从久远的聊天记录里翻出了远志关于脸盲症的推断：

　　【迟迟的这种脸盲症，有可能是靠感情记忆，感情越深，越容易辨认记忆。】

　　所以，我是喜欢唐甘兰吗？

　　谭迟站在十字路口斑马线前，呆呆看着人行道红灯30秒倒数。

　　大约，我是喜欢他的。

　　可是，是什么样的喜欢？

　　朋友、亲人，还是男人？

　　母胎SOLO的谭迟迷茫了，写了无数言情剧本的编剧谭迟迷茫了。

　　回想自己的一生，唯一一个能记住脸的非亲人异性，就只有言泊宁，可是对言哥的感情和对唐甘兰的感觉似乎又不太一样。

　　红绿灯倒数10秒。

　　10、9、8——

　　不确定的因素，需要搜集证据，梳理逻辑线。

　　6、5、4——

　　总结、推理、确定。

　　3、2、1。

　　下次见到唐甘兰，一定要仔细确认。

　　谭迟踏上斑马线，快步穿过马路，掏出手机，向唐甘兰发送消息：什么时候回蓟京——

　　消息还未发送，陈昆明的消息先跳了出来。

　　【我家公主萌萌哒】：谭迟，看到邀请函了没有？10月18日是蓟京科技综合大学70周年庆，你和我都在贵宾单上！

　　【我家公主萌萌哒】：邀请函在邮箱里！

　　收件箱里果然有一封校庆邀请函，20分钟前发来的，最坑爹的是，谭迟的名字居然拟邀贵宾名单里，代号是“著名编剧：谭迟”，后面还跟着“资深编剧：陈昆明”。

　　谭迟：“……”

　　感情校庆拟邀名单和电视台拟邀嘉宾名单一样不靠谱。

　　【我家公主萌萌哒】：凭啥你是著名编剧，我是资深编剧？这是歧视！

　　【金华火腿】：我不去。

　　【我家公主萌萌哒】：别啊，咱们这些文科生好容易有个在理科生前面耀武扬威的机会，别浪费了啊。

　　【金华火腿】：……

　　【我家公主萌萌哒】：重点是，校庆午宴你知道在哪吗？蓟京辉煌大酒店！所有的菜都是国宴标准，要不是校庆，就咱们这帮穷逼，这辈子都没机会进去大吃一顿！

　　【金华火腿】：国宴标准？

　　【我家公主萌萌哒】：是！

　　【金华火腿】：好。去。

　　【我家公主萌萌哒】（表情包：YES！）

　　谭迟重新进入和唐甘兰的聊天页面，重新发送消息。

　　【金华火腿】：你什么时候回蓟京？

　　几秒钟后，唐甘兰回信。

　　【甜菜】：（语音：组内培训要到10月，10月18日在蓟京开开机发布会，你来不来？）

　　谭迟：“……”

　　【金华火腿】：不去了。

　　【甜菜】：（语音：为什么不来？！我这次的服装特别好看！我还准备了发布会的表演！特别帅！你一定要来看现场！）

　　【金华火腿】：那天有事。

　　【甜菜】：（语音：什么事？！）

　　谭迟想了想，打了两个字。

　　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