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唐甘兰睁开了眼睛, 坐起了身。

　　他微微晃了晃脑袋, 用手扶住额头，站起了身。

　　他微微皱着眉头, 四下望了望, 直直看向了前方。

　　目光有些迷茫，他的鼻息重了，神色微微变了。

　　他应该是闻到了血的味道，赵翰想。

　　他快步走向前方, 双臂一展，推开了房门。

　　他愣住了。

　　不是任昊光那种震惊的僵硬，而只是愣了一下, 眉宇间还带着懵懂，甚至有些天真的味道。

　　是了, 这时候的月焕，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少年。

　　可是, 看到满门被灭, 这样的表情，是不是太清汤寡水了？

　　赵翰有些不确定, 毕竟剧本上写的感情是震惊, 而且之前任昊光表现的感情明明更浓烈，可是, 他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无法从唐甘兰身上移开——

　　他慢慢向前走, 停住，看着地面半晌，蹲下身，从地上捧起了一样东西，送到了嘴边，哈了口热气，小心翼翼地搓动。

　　他在搓什么？

　　赵翰疑惑，剧本里有这个细节吗？

　　他还在搓，又哈了两次热气，搓的动作慢了下来，双手开始发抖，指节用力得发白，像捧着一块刺骨的冰砖。

　　他说话了，和他刚才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声音是清亮的少年音。

　　他说：“……师妹？”

　　没有哭腔，没有嘶哑，咬字很清楚，仿佛一滴露珠落入清溪，发出叮咚一声。

　　赵翰豁然明白过来：他捧着的是他师妹的手，尸体的手！

　　他跪在了地上，向前爬了半步，又捧起一样东西——另一双手，扯开了衣服，将手塞进了怀里捂着，双手紧紧抱着胸口。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五官紧绷着，身体前后轻轻摇晃，突然，他身体停住了，慢慢低头看向地面，似乎有些疑惑：“师兄？”

　　怀里尸体的手掉出来了，掉在了地上。

　　赵翰想。

　　他环顾四周，瞳色变得愈发清澈透明，就仿佛世上最纯粹的宝石，荡起如水的光泽。

　　“不，”他站起身，微微歪着头，用气音说，“不……”

　　最后的气息消失，他瞳中的水光顺着睫毛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

　　他哭了，却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几乎都听不到。

　　可赵翰却感觉自己听到了泪珠砸在了地面，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狠，那是他心碎的声音，那是——

　　自己的心跳声！

　　赵翰揪住领口，突然觉得无法呼吸，这才发现，自己的咽喉在抽动，在无声哽咽。

　　舞台上的唐甘兰站直了身体，怔怔看着前方，他的眼睛还在流泪，可他的表情却坚毅如水晶，透亮而坚硬。

　　似有山风吹起，扬起他长长的衣袂，露出了他腰间的剑鞘，铿锵作响。

　　这一场，一定要实景拍摄，最好，还是一个有风的日子。

　　赵翰眼前已经出现了画面，沉默寡言的少年剑客，背负着血海深仇，踏上了复仇的旅程，可他的眼睛依然明亮，他的心依然纯粹。

　　“我的表演结束了，谢谢大家。”

　　唐甘兰的声音将赵翰唤回了现实。

　　整个会议厅一片死寂，身旁的许思九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许思九擤着鼻涕，“他一开口，我就哭得停不下来——”

　　赵翰：“……”

　　而会议厅里其他人，明显没有许思九这样丰富的情感，史元德、钱鹏和钱泰然，三张脸黑得那叫一个难看，就像刚从银行取了五个亿，结果刚出门就被抢匪给抢了。

　　那个乘风的雷隆炀神色更是奇怪，两眼通红，嘴巴都咬破了，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扭来扭去的，好像裤子穿得不合适一样。

　　任昊光面色惨白，全身发抖，似乎在极力压抑什么，而他身边的经纪人，则是咬牙切齿，倒是两个助理比较正常，哭得稀里哗啦的，不过被经纪人一瞪，忙埋头不吭声了。

　　“赵导，不对啊——”许思九终于稳住了情绪，压低声音，“唐甘兰演得月焕，和剧本不一样啊。”

　　“是……”赵翰苦笑。

　　他演得是最初版本的月焕，而不是被资方增加了黑化色彩的月焕。

　　当初资方怎么说来着？

　　——现在黑化、魔化是流行，粉丝都喜欢，容易吸引眼球，也好造话题，做推广，最重要的是，和任昊光的形象能形成强烈的反差，更能突出他的演技。

　　是的——赵翰闭了闭眼——无论唐甘兰演得多么震撼人心，多么符合自己心中的月焕，都没有用，这个角色，早就决定是任昊光的了。

　　影视行业遇冷，三家资方突然撤资，旭光传媒和乘风集团入驻，条件就是让任昊光成为男一号。

　　这场试镜，说白了，不过是旭光传媒做的一个噱头，赵翰敢断定，他们早就录制了全程，做好了宣传计划，等到试镜结果一公布，微博上就会立刻掀起诸如“任昊光演技碾压唐甘兰，凭实力取得男主角”的话题。

　　唐甘兰，只是任昊光的垫脚石。

　　而自己，居然也在配合这场蹩脚的演出。

　　“赵导，两位老师的试镜已经结束了，你做出决定了吗？”史元德问。

　　赵翰慢慢站起身，看向唐甘兰的方向：“是的，我做出决定了。”

　　“赵导，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史元德的声音骤然拔高。

　　“我考虑的很清楚。”赵翰深吸一口气，嘴皮微微发抖，“月焕的演员就是——任昊光！”

　　“好！非常好！”

　　“恭喜恭喜！”

　　旭光一队热烈鼓掌。

　　赵翰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他只是看着唐甘兰。

　　唐甘兰眨了一下眼，轻轻叹了口气，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旁边的于昂倒是直接，翻了个大白眼。

　　赵翰移开目光：“我希望这场试镜全程保密，不透露给外界。”

　　“赵导这是什么意思？”史元德叫道。

　　“赵导的意思是——”于昂上前，“两个最当红的流量小生抢一个角色，无论结果如何，肯定会引起粉丝大战，当然，也是一个不错的宣传手段，但是就怕——宣传变成了黑料。”

　　“于昂，难道我们旭光怕你不成？”史元德冷笑。

　　于昂挑眉：“你们当然不怕，毕竟你们这位任昊光老师演技如此登峰造极，不过，现在的观众吧，没什么素养，总是眼瘸不识货，要是一不小心，错把我家唐甘兰的演技捧红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呢。”

　　史元德大怒，正要开口，一旁的赵翰却打断了他：“史哥，有的事，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说的这么清楚了吧。”

　　“赵导，之前我们可是——”

　　“好了，吵什么吵！”钱鹏起身，拉了拉因为久坐发皱的西服，“不公开就不公开。”

　　“谢了，钱总。”于昂一笑，“唐甘兰，走了。”

　　唐甘兰朝几人颔首，迈步走向门口。

　　“唐甘兰！”任昊光快步追了过来，伸出手，“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合作！”

　　说这句话的时候，任昊光的眼睛沉黑粘稠，犹如两团深不见底的泥潭。

　　“是啊，有机会多合作啊。”雷隆炀走过来，揽住了任昊光的肩膀。

　　任昊光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唐甘兰绽出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轻轻握了一下任昊光的手：“再见。”

　　说完，和于昂并肩走出了会议厅。

　　“啧！”雷隆炀吸了吸鼻子，扣在任昊光肩膀上的手骤然收紧，抓得任昊光一个激灵，下一秒，雷隆炀转身，快步离开。

　　任昊光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刚刚被唐甘兰握过的手，狠狠眯了眯眼。

　　为什么，我们明明应该是一样的！

　　为什么，变得这么不一样？！

　　*

　　“唐甘兰，对不起。”于昂站在电梯前说。

　　唐甘兰被吓得足足愣了五秒，才回过神来：“老于，你又干什么了？不会又让我去拍什么情人节宣传照吧？还是接了什么文艺片？不会是漏点的艺术写真吧？！”

　　于昂眼皮抽动了一下，明显是为了压抑翻白眼的冲动：“你为了这个角色推了五个剧本，专门拜师入秦门，训练了三个多月，却丢了角色，是我这个经纪人能力不够！”

　　说到最后一个字，于昂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老于你别激动，放轻松，放轻松。”唐甘兰忙安抚自己炸毛的经纪人。

　　于昂深吸两口气：“不会再有下次。”

　　“当然。”唐甘兰笑了，“下次，就让他们拜倒在老于你的西装裤下！”

　　于昂终于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

　　“于哥！等等我。” 许思九快步跑了过来。

　　于昂：“唐甘兰，我有事要和学弟探讨，你先休息一下。”

　　“杀人犯法。”唐甘兰提醒。

　　“你走！”

　　等唐甘兰一步三回头离开，于昂才甩给许思九一个居高临下的眼神。

　　“许大导演有何贵干啊？”

　　许思九讪笑：“咳，于哥别这样嘛，大家都是圈子里的，都明白的嘛，这种大项目的角色角逐，都是各方势力斗争妥协的结果，我们错失唐老师，也觉得万分遗憾啊！”

　　于昂鼻子里哼了一声。

　　“于哥，这个——”许思九塞给于昂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一个名字，导演：何坤。

　　“品庭传媒黄金三角之一的何坤？”于昂问，“什么意思？”

　　“品庭传媒最近在筹备一部武侠电视剧，听说男一号和男二号都没定。”

　　“武侠电视剧？扑街的那种？”

　　“我看过剧本，很厉害！而且是黄金三角时隔五年再合作，绝对会是精品！”

　　“如果是五年前如日中天的品庭传媒，我相信，可是现在嘛，呵呵。”

　　“别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品庭传媒的制作水平绝对是业内一流的，您去问问，搞不好会有惊喜哦。”

　　“行吧。”

　　“那于哥，我在大学期间的那些女朋友的事儿……”

　　“放心，不会告诉你老婆！”

　　“谢谢于哥。”

　　许思九千恩万谢地跑了。

　　“啥情况？”唐甘兰颠了过来。

　　于昂递出名片：“武侠电视剧，想试试吗？”

　　“品庭传媒？！”唐甘兰双眼一亮，“何坤？！”

　　“有兴趣？”

　　“当然有！”

　　“那就去试试。”

　　“还等什么，赶紧去联系啊！”唐甘兰抓着于昂的胳膊冲进电梯。

　　突然，一个人猫腰也钻了进来，携着一身卫生间熏香味儿，手上还套着橡胶手套，竟然是小周。

　　“哇哦，小周你吓死人了。”唐甘兰叫道。

　　小周两眼红的像兔子，还滋遛滋遛吸着鼻涕：“唐哥，你现在有助理吗？”

　　唐甘兰：“啊？”

　　“他有我了！不需要助理！”于昂发射冷光。

　　小周打了个寒战，但依然勇敢地盯着唐甘兰：“唐哥，我想做你的助理。”

　　于昂：“喂！”

　　唐甘兰笑了：“好啊。”

　　“唐甘兰！”于昂瞪眼，“我们没钱。”

　　唐甘兰按住于昂的肩膀，敛去笑容：“不过要等到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

　　小周：“啊？”

　　“我的经纪人是圈里最好的经纪人，如果不是最好的助理，他肯定不会收的。”

　　小周愣愣看向于昂。

　　于昂叹了口气：“首先，从这个乱七八糟的公司出来。”

　　小周立正：“是。”

　　“然后——”于昂掏出彭亚欣的名片，“去这个公司实习，然后，把能学的都学了！”

　　“是！”

　　“考核合格以后，才能来做助理！”

　　“是！！”

　　电梯再次开启，又关闭，将小周灿烂的笑脸留在了电梯里。

　　“你啊，就是没事找事。”于昂不满。

　　“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唐甘兰笑道。

　　“……”

　　唐甘兰看着于昂直翻白眼的表情，憋笑走出旭光传媒大门，然后，在花坛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灰T恤，大背包，九分裤，幽灵一样惨白的面容，正闷头刷着手机，周遭的热闹喧哗到了她的身边，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唐甘兰笑了，感觉全身都放松了，放轻脚步走过去，抬手敲了敲她的刘海。

　　“你怎么在这？

　　“哦。”谭迟抬头，“演得不错。”

　　“嗯？”唐甘兰这才发现，谭迟手机里播放的，正是刚刚试镜的表演，“你怎么有这个？”

　　“莲蓬喵黑了旭光的系统留存的，是于先生要求的。”

　　唐甘兰看向于昂。

　　于昂却是拨通了电话：“彭亚欣，试镜视频收到了吗？很好，按照之前的A计划，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抡起膀子干他！”

　　唐甘兰：“……”

　　于昂：“启动B计划，黑一波任昊光。”

　　“老于！”唐甘兰扯住于昂，“我说过，不准用粉丝！”

　　“你也太小看彭亚欣了，”于昂说，“就算不用粉丝，彭她照样能把任昊光撕得一条内裤都不剩！”

　　“不至于，没必要吧……”

　　“有必要！”于昂对着电话道，“恶心恶心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于昂的艺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

　　“收到！”话筒里彭亚欣的声音好像打了鸡血，“兄弟们，燥起来！”

　　“还有，这几天有个姓周的小子回去报到，好好帮他紧紧皮。”

　　“噢噢噢噢，兄弟们，有新人要来！干起来！”

　　“呦呦呦！”

　　唐甘兰：“……”

　　小周，我对不起你。

　　“咔嚓”，谭迟给于昂拍了张新照片，飞速写下了新标注。

　　唐甘兰瞄了一眼，顿时脸就黑了。

　　于昂：霸总经纪人，各种宠溺自家艺人。

　　“谭迟，你这是什么鬼，给我删了！”

　　*

　　其后一周的娱乐圈，可谓是峰回路转，瓜田丰收。

　　先是年内最受关注的大制作，民国武打电影《千帆》官宣主演阵容，男一号由今年第一流量小生，旭光传媒的任昊光担任，女一号则是青虹娱乐大花首次出演大银幕，几位主要配角也是业内颇有口碑的老戏骨，导演更是著名的赵翰，阵容一出，立即在网上掀起了一波讨论狂潮。

　　因为赵翰以前的选角标准，基本都是有武术功底的明星，而这次两位主演都是毫无武术根基。尤其是任昊光，虽前有票房冠军《警巷》铺垫，但在那部电影里，他毕竟是男三号，而这一部就变成了抗票房的男一，难度几何级攀升。

　　为了证明任昊光的演技，营销号们纷纷推出了实际证据，称任昊光是凭借在试镜中的惊艳表现，打败了国内一位实力演员才获得了角色。

　　这个消息一出，“任昊光演技惊艳”的关键字迅速登上热搜榜第一位，紧随其后的，则是“试镜演员神秘身份”。原来在新闻通稿中，这位被任昊光打败的实力演员身份并未说明，结果，自然而然变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根据角色定位，很快，无数人选就被挖了出来，比如大红的言泊宁、唐甘兰，青虹首席孟星宇，今年最火的新人偶像齐量峰等等，还有人发布小道消息，说原本《千帆》的男主角定的就是唐甘兰。

　　可没等这个消息被证实，新一波的话题又冒了出来。先是多家评论营销号贴出长文，分析任昊光的演技问题，个个有理有据，逻辑满分，从演技、身手、台词功底几大项做出总结——《千帆》选择任昊光的唯二理由就是，旭光传媒资源加持，和他的顶级流量背景。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任昊光的无数脑残粉们立即组织反黑先锋，进行地毯式全网追杀，掀起新一轮粉丝和营销号大战。

　　赵翰的背景也被挖了出来，有小道消息称，赵翰曾和发行公司签有对赌协议，《千帆》根本就是为了堵漏洞圈钱的电影。

　　于是，话题又转向了对赌协议对娱乐圈的危害，不少大V出头，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可惜，任昊光的粉丝却依旧纠缠在“有人黑我家爱豆”、“我要撕死这帮黑子”的战斗纲领中，对各位大V进行了无差别攻击。

　　随后，就是娱乐圈撕逼的常规流程。大V下场骂账，蓝V发布小作文控场警告，粉丝控评攻击，黑子上蹿下跳，吃瓜群众看热闹，微博大赚KPI，旭光传媒出钱撤热搜，控评，洗白，热度散去，整场撕逼以不了了之完美落幕。

　　一周网络热度过去后，大家早就忘了《千帆》原男一号是唐甘兰的老梗。

　　而这位去年红极一时的顶级流量，也的确太过低调，除了三个月前商业活动，基本没有什么料可挖，仿佛神隐了。

　　有人说，他去拜师学艺，成为了武林高手。

　　有人说，他看破红尘，去做了和尚。

　　还有人说，他隐婚多年，已经有了三个娃。

　　可无论网上传言多么离谱，唐甘兰的粉丝也从未出现大规模的撕逼吵架，在粉丝圈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一周后，唐甘兰的微博发布了一张照片，破除了所有谣言。

　　是一张风景自拍照，唐甘兰黑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笑容依然明亮灿烂。

　　微博只有一句正文：整顿，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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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絮：

　　小周从隔壁卫生间偷溜进会议厅，蹲在椅子后，观看了整场的试镜表演。

　　小周震惊了，小周激动了，小周决心了！

　　唐哥好厉害！

　　唐哥好牛叉！

　　唐哥，我要跟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