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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多吃快长 8975字 2022-11-23

  外头的天,黑窟窿东。

  张五郎眨巴了一下眼睛,想起现在不用早起下田,又躺下。睡不着,瞪着眼睛看着帐篷顶。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心里惦记着田里秧苗有没有种,家里鸡羊有没有喂,还有媳妇和女儿。巧娘,唉!

  想到大女儿,张五郎心里又恼又恨。恼得是女儿没生出个儿子,恨的是朱家狼心狗肺。又恨媒人嘴歪,又恨自己眼瞎!

  接着又想起小女儿,这心里就跟五味瓶打翻了一样,酸甜苦辣说不上来。老实人遇到事情,这脑瓜子多半拧不过来,认死理。

  这刚开始几年,小女儿还往家里带信,逢年过节有个事情都送东西回来。可这两年前就少了动静,开始家里老小还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到县里张家铺子去了两趟,都叫人奚落回来,张五郎也就没脸再去了。

  这次征兵服役,要不是牵扯儿子和侄子,张五郎都不一定拉下来脸。谁知道,这一去......

  “唉!”张五郎忍不住长叹一声。

  张小郎睡在他旁边,一惊而醒,迷迷糊糊的小声叫他:“阿爹?”

  张五郎扭头看向儿子,黑漆马糊的也看不清,就见那小脑袋缩在被子里,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张五郎终于没忍得住,热泪滚下。

  要不是当初想让儿子早点进学,改了年纪,哪会有今天!张五郎这心里,恨不得捶死自己!

  张小郎见他爹摸眼睛,有些急了,探起身不解的问:“阿爹?你怎么了?”

  “嚷个鬼头,你爷俩真精神,没事去把六驮马喂了!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摸黑抓鬼啊。”通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吼。

  那浑汉叫做李悍,原是偷鸡摸狗的帮闲。张五郎是老实人,不是不会吵架,是不愿意吵架,屋里还有其他人在睡觉了。

  倒是东头的冯三壮被他吵醒,没好气说:“揍嘛哩,半黑呀的狼嚎。”

  冯三壮,是个屠夫。人壮、养的猪壮、那把后背砍刀更壮!不用刀锋,刀面就能拍死人。性子又横冲莽撞,劲头来了伙长都劝不住。

  这张家父子只不过轻声说了两句,李悍和冯三壮这两句吼的,那是一声更比一声高。连着几个人被吵醒,最靠里的地方有人嘟囔:“天黑地眠,勿声勿嬉。睡。”

  冯三壮一听,跟着说:“睡吧睡吧,逗听大仙的,歇了。”

  李悍虽然生的人高马大,却是个欺软怕硬的。冯三壮这样的,他可不敢真杠上。呸了一口,低声骂,“头钱价田奴。”头钱价田奴,那是骂张五郎是只值一文钱的农夫。骂完他想起来,这屋里好几个种地的。拉上被子不说话。

  张五郎听着没动静,轻轻拍拍儿子的被子,压低声音:“你再睡会。”

  说着起身,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猫着腰下了铺。走到帐篷门口,刚掀起布帘,呼呼的大风扑了一脸,吓的他赶紧出来放下帘子。抬头望望天上的残月,张五郎缩着脖子往马厩去喂六驮马。

  什么是六驮马?

  这要从张五郎现在的身份说起。

  大尚国成年男子,十四以上,五十以下,都需服兵役,少则两年,多则六年,战时又不同。全国各地设折冲府,府兵是兵又是农。平时种地,闲暇训练,战时披甲带刀护卫家国。

  张五郎是清河县人,清河县隶属河北道贝州,所以张五郎现在大概算作是河北道贝州折冲府府兵。

  为何是大概算作?

  那是因为张五郎的身份有些特别,他是来顶班上岗的。他伯父一家是振威军军士,是父死子从,世代打仗的边兵,并不属于府兵。但又不能为他家三人专程派人送往振威军。

  正巧,谢太尉奉旨出征靺鞨,朝廷发鱼书调发河北道府兵征防幽州,折冲都尉直接大笔一挥,把他们三人划进去。反正都是去幽州,一起上路吧。

  张五郎穿好衣服出了门,走到一处空地,抬着脑袋一看,就看见什长韩经纬在练枪,二三十斤的铁枪舞得虎虎生威,那枪尖被火光一照,就像个活物一样。张五郎站着远远的瞧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低头摸摸腰间,忘拿刀了。又想了想,抬脚继续往马棚走去。

  马棚里拴着各色的马匹,川贵马、河曲马、西极马、云滇马.....长耳骡子和灰毛驴那就更多。守夜的士兵抱着刀,靠着草堆打盹。篝火冉冉,柴火烧得差不多了。

  张五郎走近,那士兵一惊而醒,腾地爬起来。见着是自己人,收起刀,打了个哈欠,话都懒得说,摆摆手。往篝火边伸手烤火,他那一身单衣,这早春倒冬寒,够受的。

  张五郎看着他搓手跺脚,不由有些难过。心里叹了口气,就像伙长说的,谁让咱贝州穷了!

  这又要说到各地折冲府的钱资来源。都是由朝廷给予公廨田四至六顷,或者公廨钱十万至二十万。给予不同,是因为各折冲府府兵多寡不同。上府一千百人,中府八百人,下府六百人。

  公廨田租佃给农夫,收取地租。公廨钱就是官家的高利贷,收取利息。这些钱资收入,就是折冲府公款,用于各项开支。

  按理说,这些钱资收入中,折冲府要储备战马、帐幕和鍪、甲、弩、矟等等武器,但各地情况又各不同。若当地富裕,不说各项补贴,不说商贾捐赠。就是公廨田的租金,公廨钱的利息也高许多。再者,有些地方折冲府的公廨钱都是投的份子钱,那年底红利,啧啧。

  张五郎由记得伙长说那话时候,脸上的羡慕之情。除了折冲府,各地府兵也是各不相同,一眼就能瞧出来。

  听伙长说,南方,特别江南那边,府兵都骑大白马。瞧着瘦瘦巴巴跟书生似的,穿的轻甲、革靴的,肯定是江南的。说起话来都像先生,手里没二两劲。

  要是光着膀子,穿皮衣藤甲、拿着长矛杆子,后面背着一个大箭篓子,那十有八九是剑南道的。他们说话你是听不懂的,除非是益州的,那还好些,十句里面你能听明白一句半。

  要是看见一人带二三匹马,一骑一驮一备。身穿甲胄,脚踏铁皮革靴,腰间一侧挂弓,一侧悬箭囊,背后一柄寒光四溢的长/枪。或是马上挂一面牛皮盾,身后背断柄重刀,配弩,背后背着一个更大的箭娄。亦或者手里头拿着斩马陌刀,须发俱张,往那一站就像一面山。

  那样的,不是博取马上功名的世家子弟,就是募兵而来的江湖豪杰,或是逃避仇家避入军中的强头,都是招惹不得。

  张五郎没去过江南,也没去过剑南道。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江湖豪杰,更不是强头。只不过是老实巴交倒霉的平头百姓。

  他自己准备衣服、护心、横刀和干食,还有锅子、火钻、盐袋、碓等。没轻甲也没皮衣,只有厚袍子,听说北边能冻死狗。革靴也没有,巧娘纳了千层鞋,他和儿子、侄子,一人两双,想来够的。

  马厩里有头土黄的马探出头,张五郎伸手摸摸它脑袋。除了自个准备自个的物件。折冲府编制,伙长下管五什,一什有十个人。这十个人要一起准备驼物资的马。六匹,驴或者骡子也行,这就是所谓“六驮马”。

  他们这一什的六驮马,是真二八经的马。其中两头是李悍带来的,这也是他格外霸横的原因。不过马不是他买的,他不过是带人服役而已,这叫出资代役。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区区兵役。

  张五郎他们这十个人中,除了他张家三口人,其他七个人中六个是代役。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看着就不是好相与的,旁的队伍都避之不及。

  “吃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劲头扛家伙。”张五郎粗糙的大手摸摸那些畜生的脑袋,一个人瞎嘀咕。

  旁边槽里的灰驴闻着香味探头过来,他也不赶,掰了半块豆粕递过去:“你也吃点,瘦了吧唧的还得跟着大长腿跑,唉,又得走一天,不知道啥时候能走到头。”

  拉磨盘的驴子驮着军资,种庄稼的汉子背着刀剑。

  从贝州至幽州,途不过千里,行不过一月。

  有人这一走,却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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