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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肉肉喵 18188字 2022-11-22

  站在主子的寝宫门前,浓烈至极的药味铺面而来,太医们行色匆匆,从寝宫进进出出。进入寝宫之前,我原本以为主子又是在装病,没想到他这次是真病。

  主子估计早已吩咐过宫人了,他们直接将我迎入寝宫,为我拉开床前的悬账,主子现在正痛得厉害,他双手捂住胃部,背部弓起,双腿蜷起。在巨大的龙床上,明黄色的锦被之下,主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参见皇上。”

  主子连唤我免礼的气力也无,我只看见被角伸出了一只手,无力地冲我勾了勾手指,指甲颜色发白。

  我当即凑到主子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即使在厚厚的被褥之下,他的手仍旧很凉,掌心冒着湿汗。我用双手合起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揣进怀中,将他的手慢慢捂热。

  主子嘴角溢出微弱的呻吟,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周身微微地颤抖着。我也犯过胃病,对主子承受的剧痛有着浅薄的认知,在痛到极致的时候,神智都是模糊的,外界的声音传不到他的耳朵中,除了自身无法逃避的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太医宫女更换了好几波,汤药放凉了好几碗,主子的症状才有了好转的迹象,我命令宫女去拿一碗新的汤药,在主子身后垫了好几层软垫,仔细地帮他掖好了被子,扶着他缓缓坐起。

  主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如鬼,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隔着凌乱的黑发能隐约看见他的脖颈,过分苍白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很是分明。

  我无声地收回视线,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主子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哪怕刚刚经历过几乎能摧毁意志的疼痛,他黝黑的眸子仍旧犀利,在他沉沉的目光之下,我仿佛初生的婴孩,能够被他一眼看穿。

  在这种眼神下,我周身不自在,仿佛如芒在背。幸好在这个时候,宫女把新的汤药端了上来,主子收回了视线,我长舒一口气。

  接过药碗,拿汤勺将棕黄色液体搅拌几下,盛起一勺放入口中。

  “嗯,温度正好。”

  温度是很好,苦味更好,仅一口就让我的整个口腔彻底麻掉,除了苦味什么都尝不出,也不知道主子是怎么做到每天都喝这种玩意儿的。我一手将碗递到主子嘴边,另一手伸向勺子,我原想将亲自给主子喂药的,可主子直接将药碗拿过去了。

  他双手端着药碗,碗中汤药表面波动不停,凭他现在的身体自己喝药有些勉强,不过他执意如此。

  喝药之前,他望向窗边,侧耳细细地聆听。

  “下雨了。”

  在说完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后,他端起药碗,慢吞吞地将药喝得一干二净。在喝完一碗暖呼呼的汤药以后,主子感觉好了很多,他重新缩回被子,缓缓闭上了眼。

  主子并不是神,在被病痛消磨精神以后,他也会疲惫不堪。

  在入睡之前,他没让我留,也没让我走,就那样晾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坐他的窗边,静静地候着,平淡地等着。

  屋内漏壶滴滴答答地滴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直到主子彻底睡着以后,我重新为主子塞好了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屋外的雨不但没有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雨滴连成线,雨线连成幕,暗沉的天空之下,雨水模糊了万物。魏公公一直等待主子寝宫门口,见我走出,他殷勤地为我撑开雨伞。

  宫中太监最擅察言观色,魏公公能爬到现在的地位,自然是其中翘楚。他身为主子最看重的太监,却在主子病重的时候放着主子不管,跑来给我打伞。

  我没有拒绝,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一个见风使舵的宦官与另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站在同一柄伞下,打着哑谜。

  这一次,我们没有绕开承天殿前的广场,隔着朦胧的雨幕,季清霜仍旧跪在大雨中,小崽子不知何时进了宫,正跟季清霜说着什么,季清霜好像没有回答他,他不停地围着季清霜绕圈,显得无比焦躁。

  事后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以加害者的身份在被害人面前展现关切。这种事我做过很多次,但我不敢再季清霜面前做。

  为什么?

  因为我打不过她啊。

  我对自己说着冷到极致的笑话,连自己都无法逗笑。

  雨水击打在我们的雨伞上,敲打在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我们衣冠楚楚,他们遍身狼狈;他们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也对他们置若罔闻。

  我们站在雨伞下,他们站在大雨中。

  就此擦肩而过。

  于朱红色的宫门前回首,小小的季清霜跪在大大的承天殿下,雨水划过从未痊愈的伤口,带出了猩红的血液,将她雪白的孝服被染成红色。她废掉的膝盖在连续两日的压迫之下,血痂迸裂,鲜血涌出,顺着地上流淌的雨水,划出两道猩红的线。

  小崽子眼见劝不了季清霜,跪在了她的身边。

  与她一同承担。

  我接过雨伞,转身踏入大雨之中。

  就此背道而驰。

  长路长长,天空暗沉,雨水不断,厚重的云层之中传来雷声隆隆,这是惊蛰之后的第一声雷鸣。

  春雷响,万物生。

  157、

  季老丞相没有挺过这场大雨,一代权相彻底陨落。

  季清霜也没能坚持下去,昏倒承天殿前的大雨中,符克己将她带回季家,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天一夜,季清霜才重新睁开了眼。可即使季清霜睁开了眼,她的状况也不好,高烧,伤口感染,伤心过度,急火攻心。

  整整一周以后,季清霜才能勉强下床,此时一切已经定局,回天乏力。

  自从承天殿前一别以后,我再没见过符克己,等到关于他的消息再次传来之时,却是他要离京的消息。

  季清霜灭了中山国以后,边塞之患并没有解除。中山国被黎国与禹国联手瓜分,现在禹国直接与黎国接壤。黎国比中山国强盛数倍,不得不防,边塞急需一名新的元帅。

  符克己主动请缨,前往边塞。

  主子准了。

  符克己走之前,与我见了最后一面。

  那时候,我正在戏院的包厢里喝酒,戏台上的角们咿咿呀呀地唱着,身旁两个貌美的小倌给我剥水果吃,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呢,他就直接踹开门进来了。

  在衣裳鬓影之中,老爷们抱着美人,在纸醉金迷中消磨着余生,唯有符克己披着铠甲,手按宝剑。他弃了穿了十几年的黑色鳞甲,转而换上了与季清霜一样的银色的铠甲。

  青年身形修长,神色严肃,自有凛然正气凝在他的眉间。京城的奢靡生活没有改变他,披上战甲,战场的杀伐气重新展露在他的身上,并存着蓬勃纯粹的少年气。

  “李念恩。”

  他直呼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宛若洪钟。

  我从阴柔的小倌怀中支起身,拿起帕子,将嘴角的酒水擦去,拢了拢散乱的衣襟,笑着应道:

  “嗯——有何贵干啊。”

  今日戏班子的唱的是《夜奔》,只听那戏子唱道。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我看向符克己,看向我曾经的符克己。我早说过的,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局势会迫使他做出选择,命运会使他踏上注定的道路。他终于长大,学会取舍抉择,学会狡诈冷酷,学着成为一个真正的王。

  这就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雏鹰终将翱翔,搏击长空,再不归来。

  符克己单手按住在渊剑,另一只手挥退小倌,横刀立马似的坐在的身旁,他弃了京城那套繁文缛节,拎起酒壶对着嘴灌了起来。他将一壶烈酒喝干,手握住壶口,把酒壶拍在桌上。

  伴着这声拍击声,楼下接着唱着。

  【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扮演林冲的戏子唱罢,符克己开口了:

  “李念恩,我原本以为你变了,结果你从未改变。”

  我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符克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直到看见符克己满是仇恨的眼神,才隐约想明白符克己为什么这么说。这眼神我很熟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以这种眼神看着我的。

  狼崽子一般的眼神,恨不能咬断我的喉咙,生啖我的血肉。

  符克己来到裕王府以后,真正照顾她的人是三王爷的乳母,她放弃了三王府中清闲的生活,跑到人生地不熟的裕王府来照顾一个熊孩子。

  我们都叫她老妈妈,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外表严厉,她会在符克己犯错的时候狠狠地打他屁股,也会对我的工作指指点点、各种挑刺。她极其护短,她会在符克己打不过佣人的孩子欺负时,撸起袖子以大欺小,也会在主子打我的时候梗着脖子拦在主子面前,让他不敢下手。她内在柔软,她会在寒冬为我们熬制鸡汤在酷暑为我们准备冰镇的绿豆汤,也会教我们读书认字、待人接物。

  老妈妈对我们毫无保留,将我们护在她的羽翼下,护着我们俩健康长大。在她的身上,我们两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找到了遗失的母爱,那是严厉而柔软的,那是苛刻而纵容的。

  但我亲手杀了她。

  三王党之乱后,从年迈的管事到下人的孩子,三王府中的百余人尽数被杀。老妈妈由于很早就来到裕王府,一时没有被查出,但在当时的搜索力度下,东窗事发是迟早的事情。

  与一心一意想要保下老妈妈的我不同,主子在乎的是另一个人——符克己。

  那时候,主子脑子中不是母妃就是三王爷,为了他最爱的两个亲人,在明知符克己是三王爷的亲子,老皇帝不可能留下这个祸患的情况下,他还是打算冒险瞒下符克己。

  我激烈地反对。

  “主子,符克己不能留,老王爷千辛万苦才保下了你,一旦符克己的身份暴露,老王爷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啊!”

  我抬出老王爷,主子的神色有了轻微动摇,但在主子心中,老王爷始终无法与三王爷相比,为了自己的兄长,他要铤而走险。

  如此一来,老妈妈就成了最大的阻碍。

  老妈妈的身份早晚会被发现,一旦她被抓,在酷刑之下,很可能会招出符克己的身份,到时候,三王爷唯一的骨血就保不住了。

  主子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他拔出袖中匕首,就要去杀了老妈妈。我虽然挺喜欢符克己的,但我更爱老妈妈,我绝不接受老妈妈为符克己而死的结局。为了保护我的老妈妈,我以血肉之躯与刀刃对抗,举起拳头与我唯一的主子为敌。

  裕王府的两年,我从未再明面上违抗过主子,但为了老妈妈,我放弃了我的原则,鼓起一腔孤勇,拼上自己的性命。

  我扑了上去,与主子扭打在一起,仗着我不要命的打法,欺负主子平时不好好习武,硬生生从他手中夺了匕首,还将他揍了个鼻青脸肿。

  主子的双手被我捆起来,只能无能狂怒:

  “李念恩,你把我给放开!”

  “我不放,除非你答应我,你不会动老妈妈!”

  犯下了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孽,主子事后一定不会饶了我的,破罐子破摔之下,我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后果了。

  见我固执己见,主子气得那头撞我,我一气之下坐在了他身上,他被我压得很难受,像个蠕虫一样扭动着,一边挣扎,一边对我吼到:

  “除了她以外,府中所有人都以为符克己是我的私生子,她必须在被抓之前死掉,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符克己是我三哥的孩子了!”

  “那又如何,老妈妈就是不能死!”

  我们二人之间陷入了僵局,他只在乎符克己,我只在乎老妈妈,为了保护其中一个,就必须牺牲另一个,我和主子谁也不愿意退让。

  但这僵局并没有持续多久,老妈妈主动出现,打破了僵局。

  老妈妈提着自己做的点心来找我,看见我屋内凌乱的景象以及我与主子不雅的形象,皱紧了眉头:

  “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有所顾忌,主子才不管这么多,噼里啪啦地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跟老妈妈说了,气得我想拿抹布塞住他的嘴巴。

  听了主子的话以后,老妈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陷入了沉思,愁苦与纠结取代了她大大咧咧的表情,皱纹深刻宛如木纹,鬓角的白发更衬得她早已年迈不堪。

  我紧张的看着老妈妈,就担心她想不开。

  从一开始,老妈妈就是为了符克己来到裕王府的,她是为了照顾三王爷唯一的子嗣而来到这里,她对我的过分关注也是源于符克己对我莫名的依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一个卑劣的小偷,偷走了老妈妈本应该全部交付给符克己的母爱。

  我从来都无法和符克己相提并论,无论是在主子心中,还是在老妈妈心中,我并不想跟他争,我只希望老妈妈更看重一些自己,更尊重一下自己的性命。

  但很可惜,我的愿望,我想改变命运的努力,又一次失败了,我所有爱过的人都不会选择的我。

  老妈妈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目光坚毅,说出了我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我们要让符克己活下去。”

  我举起双手,把耳朵捂着,疯狂地摇头说:

  “我不要。”

  老妈妈向我走进,她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缓缓地把它从耳边掰下,她拿匕首对准自己的胸膛,对我说:

  “他是我小主人唯一的儿子。”

  “我不——”

  我想要挣脱开的手,努力地往后退却着,但她的手宛如铁钳,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脱,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刺进她的胸膛。

  “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鲜血喷溅在我全身上下,匕首刺入血肉的恶心触感,在极度的疼痛之中,老妈妈屹立的身躯毫不动摇,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带着我手中的匕首向下划去——腹部被剖开,胃肠脏器被划断,浆糊一样的血肉从她的腹腔之中涌出。

  在满地辨不清原型的血肉之中,老妈妈仰面倒下,刀刃脱离她的身体,我握住匕首的我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匕首掉在地上,双腿发软,跌倒在血肉之中。

  “我……我答应你……老妈妈……”

  双手浸在逐渐凝固的鲜血之中,衣衫彻底被鲜血逐渐浸湿,我跪倒在老妈妈的面前,看着行凶的匕首,面无表情地说。

  老妈妈和符克己住在一起,符克己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老妈妈,所以他悄悄地跑到了我这里,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刚一踏进屋内,脸上原本平等的神情就变了样,他就冲到老妈妈的身边,抱着老妈妈的身体,被眼前惨样刺激地双眼通红。

  “这是谁干的?”孩童的言语中是森森的杀意,他质问着我,并没有把怀疑放在我的身上。

  “是你啊,符克己。”我冷笑着说。

  我为老妈妈感到不值,就为了这样一个熊孩子,为了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野种,如此轻率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真的值得吗?她难道就没有想过,她如此轻率地赴死之后,我该怎么办,爱着她的我该怎么办?

  值得吗,我问她,我问我,为了所谓忠诚,对主人的忠诚,真的值得舍弃自己性命吗?

  “我?李念恩你——”

  “为了保护你,符克己。为了保护你,我杀了老妈妈。”

  我打断了他的话,捡起匕首,站了起来。

  我知道隐瞒了真相,我知道我撒了谎,但我不后悔。我就是嫉妒他,嫉妒老妈妈对他毫无保留的爱,嫉妒老妈妈为他的奋不顾身。

  嫉妒没有错,我没有因为嫉妒违背我的誓约。

  按照我与老妈妈的约定,我只要让符克己活下去就行了,我并没有照顾这个熊孩子的义务。每一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为他而死的老妈妈,我宁可他恨我也不想跟他接触,那会让我想起我又一次毫无意义的努力,想起我那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符克己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匕首,缓缓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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