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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肉肉喵 18182字 2022-11-22

  这几年来我们之间的斗争有输有赢,各自折损了一些党羽,不过远没有达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我们激诡束湿的政斗与冥顽难化的政见都掩藏在暗处,迟迟没有达彻底激化的转折点。

  我们这勉强维持了十年的平衡,终究在隆兴十年年初被打破。

  隆兴十年年初,季老丞相一手扶持的户部尚书返乡归来,将沿途所见告知季老丞相,年过七旬的老丞相大怒,彻查之后将种种情况写入诏书,连夜呈递给主子。

  就是这份诏书,揭开了了盛世之下——腐朽溃烂的内核。

  严重的贪污腐败与权力寻租从来不是末代王朝才有的情况,在权力高度集中的王朝里,自官僚体系进程的那一刻起,贪腐与特权就如影随形。主子登基不过数年,大禹国的贪腐就已经进展到了极其严重的程度。

  比之前朝,不匡多让。

  户部尚书忙了这么多年,今年终于被老丞相批准了能够返乡祭祖,户部尚书尚书高高兴兴地衣锦还乡,却为沿途所见瞠目结舌。他每到一处村庄,每进到一处城池,听到有大官来老百姓立刻会来喊冤告状,从这些百姓的口中,户部尚书得知了基层官员惊人的腐败程度。

  基层官员趁着改革的大势,昧下了大片良田;借着上级下放的权利,他们通过权利寻租,替换修路铺桥的材料,事后转手倒卖;与商人合作,借由税款和自家亲戚的粮行购入大批粮食,人为地抬高粮价;援助给地方的钱款,经过这些官员之手,都会来个雁过拔毛。

  不少官员年岁不小了,家中小妾娶了好几房,孩子也有了一大堆,寻花问柳的雅兴不减当年,不少良家妇女和未出阁的少女也在他们的问询之列。

  主子立朝之时,走马上任的上任的官员不比百姓有钱多少,改革不过两三年之后,官员们跟变了戏法似的一个个穿上了绫罗绸缎,吃上了山珍海味,家中的宅邸那叫个曲径通幽、雕梁画栋。某些县令修建堂屋的砖瓦都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家中连片的土地也让农民帮他代耕,半点酬劳也不会给予人家,一旦敢反抗,接下来的报复和苛待根本不是一个百姓家能够承受的。

  底层百姓的控告喊冤数不胜数,但“上面”根本就不受理,反倒把控告者拷上公堂。某些乡间的刺头见地方官员不受理,层层上告,可惜,官官相护,一切努力不过徒劳。

  老丞相刚开始改革的时候,对百姓承诺,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将欺压他们的恶霸押送进公堂。诺言犹在耳,今已不可信。不过短短几年,公堂又与恶霸沆瀣一气,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封奏章,是成千上万的贫困百姓以血泪渲染出的图景,正是惨绝人寰的人世的写照。

  水至清则无鱼,主子一直以为贪腐被维持在可以控制的状态,他从没想过事态已经严重到如此境地。

  当日早朝,主子当庭勃然大怒,命令老丞相彻查也罢,更糟糕的是,他给予了老丞相风闻言事的权利。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立在朝堂上的我手脚冰凉。

  愿意无他,我们都察院,正是这块烂肉上,最腐臭不堪的脓疮。

  与季家的治军极严不同,我和九王爷的手下兵痞不少,他们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已习惯了漠视风险。边塞战斗时的无情屠杀,造反时将刀剑对准自己的国人,他们早已抛弃了道德与底线。

  战争结束以后,他们被下放到地方,仗着自己曾经的功勋,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成为了季老丞相口中的恶霸与污吏。

  我与并肩作战的同胞战友们,走上了无可救药的贪污。

  我的背后有季清贺与徐玉阙的情报网,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早就知道,但我又能如何?

  在将近十载栉风沐雨的征战途中,我们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还会因为这些事情把他们送入地狱不成。

  所以只能视而不见,装疯作傻,能瞒住一时是一时。

  所谓政治,在我看来,不过是正着治理也行,反着治理也可,特权阶级的存在与贪污腐败的存在就是其中较为反动的一面,但只要能维持政局的稳定,将底层的声音压下去,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只要能将那些百姓和反对者的声音压住,传不到老丞相和主子这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耳中就可以了。

  用高高的城墙与表面上的繁荣懵逼他们的耳目,将粉饰过的奏章和报告呈递到他们眼前。让他们一个以为自己的改革完美无缺,一个以为自己的国家一日千里。即使偶尔出了一些差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弊端缺点都是“九牛一毛”的,不值得大范围的普查和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这种蒙蔽不过权宜之计,我也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捅出来,不过我不着急,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字——拖。拖到老丞相老死或者主子病重,只要拖到那时,就算这件事炸雷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谁会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户部尚书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

  现在,主子正愁一个收拾我们的理由,老丞相也刚刚从大刀阔斧的改革中腾出手来。

  局势危矣。

  下朝以后,我回到官邸,想要找魏柯辛商量下一步的政策,可我回到官邸的时候没有看到魏柯辛,反倒看见了又来霸占我的桌子的季清贺。

  他将脚敲到我的桌上,脚下压着我写到一半的公文,把玩着我的毛笔,心平气和地跟我说:

  “你回来晚了,就在你上朝的时候,季老丞相已经派人把清档房的公文都搬走了。”

  都察院的公文卷宗里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这些东西必须逐步发酵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现在这些要命的玩意被一起放出来,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该死的,他怎么做到的?”我的脸色已经黑如锅铁了。

  季老丞相他在六部中手眼通天,不过我都察院的历来跟他们关系不紧密,他何德何能直接插手我的地盘。

  “你知道的,我就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虽然这两年我一直在清他的人,但还是被他摆了一道……”

  季清贺耸耸肩,显得不是很在意。

  鬼才会信他的话,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我已经能预感到季老丞相拿到那些公文卷宗以后会引发怎样的腥风血雨。

  为了抢在老丞相行动之前动手,我只能立即面圣。

  哪怕明知主子仍在气头上。

  主子照旧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由于我时常回来宫中陪他,门口的太监已经与我混熟了,直接放我进去了。

  早春的天气仍旧有些寒冷,主子一手拿着汤婆子捂着胃部,另一只手翻看着下人呈上来的奏章。

  静坐许久,主子肩颈部酸痛,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趁此机会,我凑到主子身边,主子身旁立着的小太监想要开口,主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太监瑟缩了一下,主动告退了。

  我轻轻地给他按摩肩膀,一如十几年之前。

  自从主子登上皇位,我位居都察院之首以后,我已经许久没有亲手服侍过主子了,时隔这么多年重新服侍他,我的手并没有生。

  掐着时间按摩完肩膀,我轻轻地揉搓着主子的太阳穴,给他缓解眼睛的疲劳。

  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主子合上了手中的奏章,他闭目靠在椅背上,终于愿意与我说话了:

  “李念恩,为什么这些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朕案上?”

  “这都是小事,皇上在战场战场上吃了这么多苦,现在时享清福的时候了,没必要这么劳累。”

  闭目养神的主子睁开了眼,他的脖颈微微后仰,他抬着头,我低着头,我们俩彼此相望。

  “没错,”主子的神色寡淡,语气平静无比,“朕这具身体的确劳累不了不久了。”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跪在地上。

  “臣有罪。”

  我的头深深的埋在地上,看不见主子的举动,只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

  许久许久,主子叹了口气,没有愠怒,没有狠戾,有的只是深深的疲惫:

  “唉——你这家伙,明明一点都不怕朕,还在这装……”

  他弯腰,亲手把我从地上扶起。

  于金碧辉煌的承天殿之上,隔着龙椅之下的台阶,我看见的只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帝皇。而在这熏香馥郁的御书房中,他只是一个清瘦的男人,这几年他的胃痛愈演愈烈,生生将俊美无俦的青年郎折磨成如今的这幅模样,他的颧骨凸起,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少见血色,若不是他周身的清贵之气没有任何改变,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谁偷换了我的主子。

  主子让我站在他的身旁,陪他一起看奏章,自从他当了皇帝以后总是喜欢这样,也不管我忙不忙,直接将我叫到御书房来陪他,一陪就是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他也不需要我做什么,就那样在御书房里或站或坐,偶尔陪他说说话就行。

  这是一个比老人家还老人家的癖好,我同他提了很多次,他偏就戒不掉。

  有时候主子会把徐玉阙也叫过来,与呆若木鹅的我不同,徐玉阙在非常擅长活跃气氛,他身居右丞相之位,却比我还能干奴才的活儿,捶腿捏肩,逗趣笑话,他干得比太监还专业,谄媚到我这种当过好几年的奴才的都自愧不如。徐玉阙不止能把这些俗事干好,国家大事的办事效率也极高,主子头疼的事情他立刻就总能提出意见,偶尔主子忘记了上一句说了什么,他能立刻接上。

  面对这样贴心的徐玉阙,谁不不会喜欢他,谁会不想重用他呢。可主子还是更喜欢叫我来他书房,不知为何。

  主子知道我这次因何而来,他也知我只要得到答案就会立刻就走,或许是为了多留我一会儿,又或许是不想我打乱老丞相的办事节奏,他生生将我晾到了傍晚才告诉我。

  主子轻轻地把奏章放下,叹了一口气。

  “李念恩,朕也不想如此,可拥有这个天下的人,姓符……也只能姓符。”

  主子终于对我坦承了自己的欲望。

  他愿意如此肆无忌惮地袒露自己的意图,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如此说来,他支持改革不过是为了借季老丞相之手来将权利收归中央,现在命令老丞相处罚贪官不过是为了将我们这群勋臣们赶尽杀绝。今日朝堂上他之所以生气也不是因为官员贪污,而是因为贪污不止侵害到了百姓的利益,还侵害到了皇权。

  囚百姓以成一姓之私,令万民成为他的家奴。

  皇权向来都是如此霸道无情。

  主子已经将态度摆得如此明白,我还有什么不理解,同主子道别之后,我即刻离去。

  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季婉月正提着食盒等在门口。她的事情也让人头疼,结婚十年没有孩子,也不知道这对夫妻在搞些什么。

  单论外貌和气质,季婉月的确可以称得上京城第一贵女,丽质天成,容若雕画,她静静地立在阶下,凛凛的贵气与女性的温婉结合地恰到好处。

  “参见皇后娘娘。”

  不管季清霜私底下怎么厌恶她,明面上的尊敬还是要给予她的。见我对她恭敬无比,季婉月的眉枝间透出了几分志得意满:

  “大人有礼了。”

  她肯我露出得意神色,这件事倒是罕见,以往我每次见她时她对我都是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根本就是情敌的待遇,今日对我这样温声细语,估计是手中有了些不得了的把柄。

  以往我会愿意跟她打几轮太极,套套这位皇后娘娘的话,不过我现在没有搭理她。

  我连夜赶到九王爷的恭王府。

  我们的旧部与小崽子已经聚集在他的宅邸了。

  这些年来我以不不管事著称,但凡来找我的人,喝酒可以,办事免谈,都察院外的杂事极少插手。我的一些旧部一开始还想要依靠着我晋升,后来见我不揽权只办事,纷纷转投到九王爷的麾下。

  我进到大堂,他们正围着九王爷抱怨咒骂:

  “王爷啊,我们也不容易啊,出生入死那么多年,现在不过享受几年,老丞相就看不下去了。”

  “我们又是流血又是流汗地打赢了这场仗,一点破烂官职和赏钱就把我们给打发了,倒让那些瘟书生来当权,这他娘的可笑。”

  “唉,现在瘟书生有了权还不够,现在要来夺我们的命了——”

  “就是啊,季安平那老东西有毛病吧。”

  大部分的兵愿意跟着我们谋反不是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不过是为了身边同生共死的兄弟,和一直吊在他们眼前的萝卜——升官发财。

  他们在最残酷的战场上厮杀,经历了流血百战,终于从平平无奇的小兵成为百战功高的勋臣。

  这些勋臣们在战后腐化得最快,更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将头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毫无道德底线他们捞得最狠,也最不择手段。

  见我进到大堂,我的旧部立刻凑了过来,他们委屈地凑到了我的身边。

  “将军。”

  “李将军……”

  他们唤起我的旧称,仿佛我们仍在硝烟不断的战场上。

  我在他们的簇拥下坐到了九王爷的身旁,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就像每一次战役前等待我下令一样。

  我拒绝不了他们,但这一次,我只能给他们指引出了一条并不明亮的坦途:

  “刚刚我去面见皇上了,你们听我一句劝,若想保一条命,早点去老丞相那自首,把这几年捞的东西吐出来,说不定还能留下半条命。”

  我的旧部们明显有些迟疑,他们指望着我能够像以往一样引导他们走向胜利,谁成想我在战争开始之前先向对方递了降书。

  “可——”

  “将军,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他们妄图做最后的挣扎,我只能苦笑着告诉哦他们:

  “没有了,你们听我的话,可能会死,但若不听我的话,一定会死。”

  没有人愿意把吃进嘴里的谁愿意吐出来,不过这由不得他们。

  十余载栉风沐雨的征战,使得我们围绕着主子形成了一个坚定的集团,我们为他征战四方平定敌人,不过,当我们击垮了所有的对手取得了天下以后,我们这群莽夫对于主子已经无用了,相反的,我们手中的权势与我们的团结,都对主子的统治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还记得前几年惨死的富商世胄吗,他们当年的下场就是我们如今的下场。”

  我近乎悲观地预言着,闻言,围绕在我身旁的旧部倒吸一口冷气。

  “事情没你想得这么糟糕,”站在一旁的小崽子听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皱紧的眉头,“现在大家都还好好的呢,一起想办法呗。”

  “我还记得我在黄荃之战时跟你说过吧,我们当时的团结不过是为了对付真正的敌人,现在,我们杀了废帝,荡平了不服从的世家和地主,共同的对手已经没了,已经到了相互倾轧的时候了。”

  “但是——”

  我阻止了他未能说出口的话语,现在情况危机,我没空给他分析局势,我侧过身,同一直沉默的九王爷说:

  “听我一句劝,你每天不要上早朝了。”

  九王爷的手指敲击在椅背上,他抬头环视一圈,我们的旧部都目光殷切地看着他,等着他最后的裁定。

  九王爷的手指停滞了,他回应着旧部期盼的视线,对我说:

  “动手的可能性不太大,这件事就是老丞相一个人没事找茬,真要追究的话,付永安和他的党羽可比我们做得过分多了,老丞相自己手底下的人也没几个干净的,法不责众,这件事很大程度上会不了了之。如果我们利用得好的话,说不定反倒能搬到季安平,借此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听着九王爷的言语,一位副官忍不住插嘴说。

  “听王爷这么一说,这件事好像是在打仗啊。”

  “这就是这一场战争,就和我们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一场战争。”时隔多年,九王爷的眸子重新亮起来了,他沉浸在旌旗飞扬的铁血沙场,想起了过往的热血。

  战争是政治的一部分,战争的本质就是有着政治意味的行动,它承载着参战者的政治诉求。战争是政治行动的激化,它以鲜血和暴力夺权政权,贯彻自己的政治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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