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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肉肉喵 17993字 2022-11-22

  我们俩宛若一见如故的朋友,一路嘻嘻哈哈地来到了宴会大厅。

  宴会设立在清平阁上,此阁兴建在石造台基上,八面三层四重檐,无比气派宏伟。宴会厅在清平阁的最顶层,阁内灯火如昼,穿行的侍女小厮穿金戴银,太守坐在高高的主位之上,下位是宛城中的大小官员。

  太守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看小世子来了,当即让自己身旁的两位舞女去伺候小世子,小世子嬉笑着接过其中一位舞女,顺势滚到自己的席位上去了。

  我揽住另一位舞女的腰肢,施施然地坐到了自己位置上。

  满面红光的太守举杯,乐声响,歌舞起,宴席开始。

  彼此的谈笑声,恭维声,金杯中流转的琥珀色酒液,倒酒舞女的纤纤玉手,食物的香气,昂贵的香薰,若有若无的呻吟。

  于这纸醉金迷的乱象之中,我斜躺在地上,识眼色的舞女柔柔地跪在我的身侧,帮我按摩足部和小腿。

  太守从主位上走下,带着玉石扳指的手一挥,我身旁的舞女悄无声息地退下。

  “李大人,下官这里如何啊?”

  “美人美酒!快活!快活!我在边塞奋斗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能够过上这种生活?”

  “那李大人可要好好享受了啊。”

  “当然,当然!”

  太守坐在我的身旁,我们俩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聊着天。出乎我的意料,太守的学识见闻都不错,不像是草包,打听之后才知道,他出身赤贫,在被世家掌控的科举之中,竟然杀出了一条血路,凭着自己的能力,一路做到了如今的位置。

  也是一个狠人,可是狠人又有什么用呢。

  狠人如季老丞相,现在的境遇能比这位性命难保的太守好多少呢?

  我口中饮下美酒,眼睛顺着敞开的窗子向外看去。

  这座清平阁是太守府最高的建筑,从此处的窗子向外看去,能够看到夜晚的宛城。

  那里一片死寂,没有一点灯火。

  宴会厅内灯如昼,穷奢极欲,宴会厅外寂静无声,饿殍遍地。

  死寂和辉煌,奢靡和饥饿。

  当太守看过来的时候,我对他敬酒。

  这可真是一个狗娘养的世道。

  徐玉阙诚不欺我。

  我哑然失笑,酒杯被敲在案上,杯底裂开缝隙。

  “李大人,怎么了吗?”太守的笑容依旧和和气气,像是一个慈祥的老者。

  在美酒从破碎的杯中漏完之前,我饮下杯中之物,直奔主题。

  “太守大人啊,我看了又看,总感觉今晚的宴席好像还少了一个人啊。”

  太守夹了一片肉,一口吞下,他询问我。

  “是少了季大公子吗?”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我拍着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太守细细地嚼着肉,肉末在他牙齿之间辗转,被碾得稀碎。

  “放心,今晚只会有我们这群小喽喽。那位大人,他不会知道的。”

  “这么大的阵仗,他会不知道?” 我俏皮地眨眨眼。

  “不会知道的,如果没有这点欺上瞒下的能力,本官的头早就跟这乌纱帽一起摘了。”

  放下筷子,太守掏出手帕,擦了擦带着油星的嘴角。

  在太守略带深意的目光之下,我朗声大笑。

  “今晚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什么摘不摘的,太守大人身体康健着呢,还有十年二十年的人间富贵能够享呢!”

  “哈哈,那就应承李大人的吉言了。”

  太守同样大笑,与我勾肩搭背,我们俩默认刚刚无事发生,我们彼此碰杯,达成了狼狈为奸的约定。

  酒宴结束之中,太守给我引荐了另一位重要人物,新帝的心腹,最近刚刚被擢升为御前侍卫,前途无量的申宏。

  申宏此人,品行才学皆是下乘,唯有武功和忠心可嘉。在新帝仍旧是太子的时候,在众多的暗杀之中保下了太子的性命,为此,申宏被砍了十几刀,险些中毒身亡也有好几次。

  新帝此次命令季三青带回小世子,却让心腹申宏同行,绝不只是保护季三青这么简单,季三青与申宏此次同行,申宏多数是起到监视季三青的作用。如果不惮与最恶的观点去揣度他人的话,季三青此行,明面上是为了带回能够制衡主子的质子,而离京的季三青何尝不是牵制季老丞相的质子呢?

  如果有老丞相有任何异动,申宏的任务顷刻从保护变成处决。

  由此推断,季三青与申宏的关系绝对不和。

  我与申宏见面的事情决不能让季三青知晓,太守不愧是个老油条,这种事情比我看得明白,他把我们二人安排在他书房的暗室之中,没有让其他人知晓。

  申宏见我的时候显得很紧张,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看见我了之后,直接扒住我的衣袍,单刀直入。

  “李大人,如果我们投降,你能劝八王爷留我一命吗?”

  虽然跟太守这种混迹官场许久的老油条不能比,但我早已经习惯了一句话要拐三个弯的思路。申宏这种清纯不做作的做法着实震惊到了我。

  我噎了一下,只能同他说。

  “要不——你劝一劝季三青,他若投降了这事儿就好办了。”

  申宏着急了,他近乎崩溃地哭诉:“季三青死忠于皇帝,根本没法劝啊。”

  我有些无语了,按照套路来说,就算不能也要说能,到最后能不能再说,结果这位仁兄直接说了不能。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只能在口头上给予他鼓励,“终究还是有办法的。”

  我说了等于没说,他以绝望的目光看着我,我以无奈的眼神回他。

  100、

  第二日清晨,我去竹楼见季三青的时候,他正在教导小丫头写字。不过一夜的工夫,小丫头已经变了一副模样,鹅黄色的裙子,梳着少女的燕尾发髻。

  季三青一边教小丫头,一边问东问西,大都是些关于宛城现状的问题。我坐了过去,毛遂自荐。

  “季大公子,你问他还不如问我呢,她一个小丫头能懂些什么?”

  “你刚来宛城两天,你懂个什么。”在一旁焚香的小竹翻了一个白眼。

  “在大禹国,除了京都以外,其它的城池的境况都差不多,我这走南闯北二十多年了,皇亲贵胄,走卒商贩,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事,我见识得可比这个小丫头见得多了去了。”我嘴硬。

  季三青专注于对小丫头的教学,没有分给我半点眼神,我厚着脸皮坐得更近了一些,掏出怀中早已准备好的糕点诱惑小丫头

  “小丫头,过来,让我抱抱,给你点心吃哦。”

  “我不要叔叔的点心,我要神仙哥哥。”

  小丫头一点都不怕生,呆在季三青的怀里不肯出来,她以为我要带她走,霸着季三青的袖子不放手。

  她跟不跟我走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你叫我就是叔叔,叫他就是哥哥?”

  “因为神仙哥哥看着比叔叔年轻啊。”小丫头意外地耿直。

  我捂着胸口,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季三青虽然看着年轻,但他可是比我大了好几轮的老男人了。九年之前,我还是十二岁的萝卜头的时候,他就快要弱冠了。我这几年变化巨大,他倒是没怎么变,不过再怎么说,他也不会比我年轻吧。

  “小丫头,你难道不觉得季大公子气质很成熟,而我有些还有些青涩吗?”

  我斟酌着用词,以免冒犯或是伤害到自己的自尊,在事关自己的时候,我总是格外的细腻。

  “神仙哥哥的气质的确成熟,但是你——”小丫头上下打量了我半天,特别无辜地看着我,“叔叔你有气质这种东西吗?”

  这句话……戳心窝戳得有点狠啊,我除了读书少,不修边幅,说话不讲究,经常恃强凌弱和痛击我的队友以外,分明就是一个知书达理、为人亲和、高风亮节、助人为乐、两袖清风、冰清玉洁的——君子啊。

  “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义正言辞地同她理论,“我可是救了你的恩人啊,怎么会没有气质啊?”

  “嗯嗯,你是个好人,”小女孩赞同,“可是叔叔你还是没有气质啊!”

  “你!你这丫头,夸我两句不好吗?”

  “我也想夸,可叔叔你身上真的没有可以夸的点啊!”

  少女眨巴着眼睛,无比纯良。

  一直保持严肃状态的小竹破了功了,趴在地上笑个不停。就连季三青都破了功,忍俊不禁。

  这个丑不是白出的,气氛活络了以后什么事情都好谈。

  季三青终于愿意同我说话了。

  “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四王爷身死,太子殿下继位,登基为帝。”我言简意赅,和盘托出。

  季三青对此感到惊讶:

  “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你知道也没用,反正你撑不到你家陛下来救你了,”我直言道,“新皇自家后院还在起火呢,他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季三青笑而不语,继续教小丫头写字,我在一旁等得百无聊赖。小竹不肯给我续茶,我自己给自己倒了第三杯茶以后,季三青终于起身了,他提议倒:

  “李大人,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吧。”

  “却之不恭!”

  我等得就是这句话,百闻不如一见,他问了小丫头这么多有关宛城百姓的问题,接下来当然是要亲眼看一看了。

  让季三青亲眼看一看宛城的现状,这就是我把小丫头带到季三青面前的理由。季三青不是傻瓜,反之,他是我见过最为敏感的一个人,从看到小丫头的那一刻,从我不时吐露的信息,季三青早就知道我的目的——亲眼见证宛城民众的惨样之后,爱民如子的他心中一定会不忍,这种不忍会让他做出背叛新皇的选项。

  太子与百姓,他最在乎的两件东西。太子是他选的君,百姓是他不可辜负的人。

  在星夜之下,刚刚及冠的季三青告诉过我。

  现在,我逼迫他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他选择了一个,就必须背叛另一个。

  这是赤裸裸的明谋,他一定会跳进去的,就如当年的三王爷。

  因为他是季三青,是季老丞相的嫡长孙。

  这次出行,不带小丫头,只有我们三个老爷们。太守府外和我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大街上空无一人,暗巷之中传来腐臭和呻吟。小竹对那臭气感到好奇,拐进小巷去一探究竟。

  回来的时候,小竹扶着墙,在墙根处吐了。

  “哎呦——不愧是小少爷,这就受不了了?”

  “你怎么能够这么冷静,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这可是人吃人啊!”

  小竹脸色发白,愤怒地注视着我。

  “那不是人,在大禹国中,大部分的人都不是人,”我言辞冷酷,陈述着京城贵种们看不见的真相,“小巷中的乞丐也好,宛城中的人也好,他们有着一堆好听的名字,农民、百姓、黎民,史书中歌颂着他们,官员们赞扬着他们。不过啊,农民、百姓、黎民,不过就是一个空中楼阁般称谓,无法取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你不要管史书中是怎样颂扬的,不要管奏章中是怎样粉饰太平的。你到千千万万的村子中去看看,你到京城之外的城池中去看看,你看看那些耀武扬威的小吏,你看看那些吸血虫一般的豪强地主。你就会知道,杂大禹中,大部分人,都不是人!”

  “你怎么能够这么说?!”小竹大声驳斥我。

  我冷笑出声,深处手指,点着自己跳动的心脏,将自己的过往与被掩藏的现实揭露。

  “因为我曾经也不算人。小竹,你知道我之前经历过什么,如果不是选对了主子,我这辈子都无法成为人了。”我将另一个野蛮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如果不是季三青救了你,你就会被流放到边疆。我在边塞呆了七年,我知道那些被流放的‘贵族’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些家伙就是猎物,敌国,边塞百姓,边塞驻军,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们,所有人都可以掠夺他他们。有好几次,我们军队缺钱少粮,为了缓解燃眉之急,我也下令屠杀了好几家被流放到塞外的贵族。”

  “你……为什么这么做?”

  小竹被我言语中的血腥意味惊吓到了,不过他没有被吓到,兀自强撑着,凭着一具没有气势的空壳,质问着我。

  “如果我军敢庇护这些人,就是明目张胆地违抗圣旨,皇帝把他们发配到这种鬼地方,本就是不方便在京城中动手罢了,我的主子每年都厚受到几封圣旨,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下黑手,把这些隐患直接干掉,以免他们东山再起。不过除非缺钱的时候,我们一般会装傻,假装看不懂旨意,不掺和京城的这趟浑水。而且,我们军队杀人就是杀人,抢钱就是抢钱,好歹能留一个全尸体。如果他们敌军手里,就不单单是劫财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所有的女人,还有像你这种长得标致的少年,啧啧啧……”

  我口中发出猥琐下流的声音,小竹懂我的意思,忍不住发抖。一旁的季三青表面上没有与我们搭话,实际上在竖起耳朵听,而这正是我想要的。要不是为了说给季三青听,我也不会对小竹这个纯洁的娃子说这些的。

  我继续添火浇油。

  “相比的饥荒,边塞还算不上什么。七年之前有一场席卷全国的饥荒,我正好是在那时候离京城的。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什么吗?”

  小竹苦着脸,明显没有从刚刚的惶恐之中回过劲来,不过我口中的世界是他没有见过的,好奇心促使他竖起耳朵来聆听我的话语。

  “那可真是地狱的模样啊。在我离开京城不远,就能看到河中飘着难民的尸体,尸体被泡到发肿,散发出腥臭的味道,香帕也无法掩盖住那种气味,那气味依旧往鼻腔中钻,令你肠胃蠕动,几欲呕吐。再往远走,城池大门紧闭,村庄空无一人,路边倒着骨瘦如柴的尸体,苍蝇围着尸体嗡嗡乱飞,腐烂的尸骸中爬着白色的蛆虫。前往边塞的路上,往往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烟,农田废置,杂草丛生,饥饿的野狗已经吃惯了腐尸,成群结队地在暗中窥视着我们,时刻准备将我们分食。越走越荒凉,越走人越少,越走景象愈触目惊心,一开始,人还能残存一个完整的身体,越向旱灾严重的地方前行,尸体的残缺程度就越高,终于,我们在野外看到锅中被啃食地干净的人骨。

  “人吃狗,野狗吃人;人吃鸟儿,乌鸦吃人;人吃人,人吃人。在那场饥荒之中,人在吃尽了所有能够吃的东西之后,将目光转向了无力的老人,孱弱的孩童,顺从的妻子。最后,在灾情最严重的的地方,活下来的都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

  只要说出结果,过程就已经猜出大半了。孩童女子和老人,死于非命的比率要远高于被活活饿死的,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民”。

  百姓的安居乐业只是表象,洪灾饥荒,剥削战事,天灾和人祸在暗影中窥视着人们,当洪水滔天,当烈日当空,当地主剥削,当战火纷飞,人被迫成为非人,从知礼仪明法度的人类沦为茹毛饮血的动物,奏章中的歌舞升平展现出现实血淋淋的荒诞内核。

  四海清平,百姓和乐?翻开史书,平安的年份才是特例,战乱和杀戮才是平常。

  这是个吃人的时代,存活下来的人,都是凶手。

  在七年前饥荒中活下来的青壮年也好,现在站在这里的你我也好,没有一个是无辜者。

  季三青,你真的明白吗?你真的知道,你要为了你梦中的那个天国,付出怎样的代价,背负怎样的骂名吗?

  你真的愿意成为老丞相那样的人吗,真的能成为那个冷血的疯子吗?

  小竹不傻,他能猜出我是什么意思,想象着我口中的惨象,他某种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一直听着的季三青也忍不住目露怜悯。

  我看着这对不愧是主仆的男人,几乎要吐血。些上位者的怜悯和同情,有个屁用啊!到头来还是无法理解,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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