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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肉肉喵 19160字 2022-11-21

  “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俞彧咬了一大口烫嘴的鸡翅后,一边吹气一边感叹。

  “果然人类的文化是在吃饱之后才发展起来的。”莲舟笑道。她两只手刚抓起一只烤翅,疗养院的护理员打来电话,她伸出小指头划开外放:“小周,怎么了?”

  “姜女士……您母亲跳楼了,您快过来。”

  那块鸡翅的皮一下被莲舟的双指辗开,她怔了片刻:“不严重吧?”

  “五楼。”小周的声音带着哭腔。

  莲舟目光涣散,她把挂着皮的鸡翅放在桌上,抓起纸巾擦手:“我过去一趟。”

  莲舟一路跑回疗养院,只见母亲住的那栋楼下围满了人,她跌跌撞撞扑进人群里,密集的人群像一张网把她挡住了。莲舟张着嘴,大约好几秒才发出尖锐的声音:“让开,让开,是我妈!”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混乱中进到了中心,一片白色方巾盖住了母亲的脸,口鼻的位置还在慢慢渗出血来,她的身体像个扭曲的机器人,几个穿白衣的医护人员垂手站在一旁。“你们站着?站着干嘛?”莲舟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们。

  “老太太去了。”小周在一旁说。

  几颗泪水接连滚落,莲舟抹了一把脸,伸手要去掀那片方巾,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发出吃惊的“嚯”声,莲舟心一狠,还是掀开了。是她的母亲王琼花,莲舟恨了几十年又叫了几十年“妈妈”的女人,她临死前还指控自己的女儿是妖怪。莲舟大脑一片空白,晃悠悠地站起来,问一旁的小周:“你报警了吗?她怎么会跌下来的?”

  小周很着急:“我也不知道,她非要自己去散步,没多久我就听见……轰的一声,整栋楼都听见了……”

  莲舟的声音陡地升起来:“她怎么可能想散步呢?她要散步,你们不跟着?”

  小周哭了出来:“她非不让我跟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莲舟尽力压住几欲爆发的愤怒,声音恢复了平静:“报警了吗?”

  “报了,报了。”一旁围观的人说。

  俞彧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拿出警察证:“大家请不要拍照,不要谣传,我是青北分局的警察俞彧——这里的负责人是谁?”

  一个梳背头,神情沮丧的中年男人说:“我是院长。”

  俞彧让院方隔离了现场和姜母的房间,要求他们调出监控:莲舟和俞彧离开房间后大约十分钟,护理人小周进入房间,三分钟后小周离开,五分钟后,一名戴口罩、穿着护理人员衣服的女性走进房间,把老人用轮椅推出,最后把轮椅放在五楼,搀扶老人步行上到天台边缘,毫不犹豫地把姜母推下了楼,那名疑似护工的人快速乘电梯下楼,走入护工楼的换衣间,当时正好是护工交接班时间,里面约有三十多名护工,再出来时已经很难辨认了。姜母被推出时也正是院内统一的午休时间,走廊上并没有目击者。整个过程严丝合缝,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院内的护工,她有天台的钥匙,对疗养院内的布局、流程了如指掌。

  “通知保安暂时拦住所有要离开的人。”俞彧说。

  电脑前的莲舟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道温柔的浓墨忽然朝眼睛泼进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向后退了几步就晕倒在护工怀里。

  莲舟在疗养院的床上醒来,好像睡了一个星期,其实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因为俞彧和莲舟今天拜访了母亲,两人也被列入嫌疑范围,很快就有民警来做笔录了。做完笔录,莲舟一言不发,默默坐在床上。

  因为伤心吗?周予去世时也没这么强烈。因为见了死人?莲舟早就见了几次。除了伤痛以外,还有恐惧如巨浪席卷而来,而渺小的莲舟正在一片岌岌可危的烂船板上坐以待毙。凶手镇定自若的杀人手法和李复青如出一辙,莲舟根本不敢假设这个世界上的李复青不止一个。

  这桩案子不归青北分局管,但因为局里发现俞彧和姜莲舟关系过于亲密,导致俞彧被停职调查了。

  刁队长把俞彧骂得狗血淋头,他气得想把俞彧摔打在地上。俞彧兜里揣着的录音笔被取走当做物证,他满脑子回顾着和姜母对话,刁队长的话像风一样拂过,他最后只听见了:停职调查。

  母亲的尸体像饺子一样被冻起来。莲舟一个人撑不住,给弟妹打电话央求她来帮忙料理后事,弟妹二话没说就过来了。

  乱糟糟的二十多个小时过去,被审问了一夜的莲舟回到家里,慢慢缓过神。她给李复青打视频电话,即使明知道监控里那个人的身高和李复青差了一大截,明知这样的猜测很诡异,莲舟还是忍不住觉得那人就是李复青。

  李复青在一家咖啡厅里,周围来来往往都是白人。莲舟说:“我要看街道。”于是他把镜头转向街道。

  莲舟闭上了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复青确实不在国内,但他和凶手一定脱不了干系。或许原本应该用更巧妙的话术来套出李复青的话,但此时莲舟已经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思考,脑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会儿,莲舟睁开眼:“我妈被人推下楼摔死了,是不是你干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我呢?”李复青用吃惊语气说,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莲舟只觉一阵恶心,当即挂断了视频。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静坐了一会儿,又给李复青打去电话:“因为我不肯走,你就弄死了我妈……”莲舟哽咽了,她用力咽了一下,想把喉头那团堵着的干涩棉花咽下去:“我老公死了,我弟弟死了,我妈也死了,我就是嫌疑最大的人,警察一定会查下去,你想逼我走。”

  此时李复青的声音很平静:“宝贝,你分析的有道理。虽然你妈妈不是我杀的,但是我觉得你确实得和我走了哦。”

  莲舟挂断电话,把手机摔在地上,开始疯狂地摔打屋子里所有掀得动的物品,她一直摔,直到满手是血才停下来。最后莲舟躺在地上,任由那些碎玻璃扎进她的身体。

  莲舟一直拒绝见俞彧,俞彧毫无头绪,只好去找老吕。一进门,老吕就把花生米和二锅头搬出来,一边说:“停职查你是正常程序,别往心里去。”向来只喝一杯的俞彧今天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连喝了四盏,停下来问老吕:“只有花生米?”老吕下楼去买了几袋卤菜,有猪蹄和鸭杂,连袋子一起套在碗里,自己又淋了一些辣椒油。俞彧一言不发,埋头吃喝。见俞彧面色微微有了点血色,老吕说:“上次你问的那个事,我问了大师……”

  “我没问,是你强行问的。”俞彧打断老吕的话,老吕一时语塞,俞彧又说,“大师怎么说?”

  老吕用筷子敲了一把俞彧的碗:“嘴贱。大师说,有联系,就有可能产生爱情,姜莲舟处于弱势地位,是吧?让你难免产生爱怜之心,你没必要拿这种事惩罚自己……”老吕转身从身后桌上拿来一个小笔记本看了一下,放回去,像背诗一样造作地说起来:“你不必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感情一事,发乎于心,你并没有做错事情,你只是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正常地爱上了一个美丽脆弱的女人,只需注意尺度,莫失本心即可。”

  俞彧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吃了两块鸭胗后,又觉得不对:“胡说八道,我是警察,洁身自好是义务,抓犯人是本职。那句话叫‘发乎情,止乎礼’,念书了吗就跑出来招摇撞骗。”

  老吕瞅着俞彧,脸上的笑渐渐加深,摇头感叹:“大师就是大师!他说你一定会怀疑这个理论。大师后边又说:你应该做的就是怀疑姜莲舟,只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嫌疑人来查,才有洗清她身份的可能。”

  “莫名其妙。”俞彧翻了个白眼,他觉得“大师”说的是显而易见的废话。

  搜查、一遍遍的问讯接踵而至,再次见到俞彧时,莲舟已经光彩全无,那一池怒放的荷凋谢过后,连绿叶也不剩了。母亲的案子成了又一桩悬案,小区里的人对莲舟指指点点,说她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也有非主流的几句谣言,说莲舟痛杀亲夫之后,招致周予的冤魂来索命了,如此离奇的猜测,竟然是离真相最近的一个。

  七月的傍晚忽地下起瓢泼大雨,俞彧在同一家酒吧等莲舟,莲舟撑一把单薄的黑色阳伞,像过去那样站在马路边,那条斑马线已经被雨和夜模糊成一条斑驳的不明物体。莲舟收了伞走进来,她肩头有些湿,那件熟悉的白T恤上有几星橘色油渍。

  点好了酒,两人缄默良久。不忍提起旧事,但又不得不提,俞彧讪讪道:“你最近还好吗?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瞥见了她手臂上新结的疤痕,那痕迹出现在完美无瑕的莲舟身上显得多么违和啊。

  莲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顺便盖住疤痕:“自残。”

  酒端上来了,莲舟点的是金汤力,俞彧点了一杯纯的伏特加,他闷了一大口:“阿姨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和往常不同的地方?”

  莲舟嘴角带笑,淡淡地答道:“有,她那天特别地温柔,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当然啦,也是最后一次被她那么温柔地对待。”

  俞彧说:“你有想过她那么温柔的原因吗?”

  莲舟眼底的泪又漫上了她浮肿的眼睛,那双雾蒙蒙的眼看着俞彧:“想过,她知道她要死了。”

  在俞彧再次开口前,莲舟抢先了:“俞彧,现在你是以警察的身份在问讯,还是以朋友的身份?你的录音真的帮了我很大忙,他们把我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不停地问我死者——我妈,为什么会在死前一小时那么声嘶力竭地指控我。”俞彧脸上烫得像火在烧,他本想解释说自己也被审问了,但他又觉得自己这么辩解显得卑鄙无耻。

  时间尚早,酒吧里只有莲舟和俞彧两位客人。穿黑色宽松背心的男歌手突然打开话筒,朝他们看过来,扮出酷酷的笑:“两位客人是来约会吗?还是朋友见面?”

  几秒钟的尴尬后,莲舟看向了窗外,俞彧始终扯不起嘴角扮笑,只好咧开嘴:“朋友喝酒。”

  “今天你们是店里的第一批客人。”歌手笑说,“欢迎你们。一首《答案》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喜欢。”

  莲舟终于忍不住,回头盯着他:“能不唱吗?”

  歌手笑道:“那美女你想听什么呢?”

  一阵急火攻心,莲舟没有回头:“烛光里的妈妈。”

  歌手愣了片刻,回头看柜台,一个看着像店长的男人点点头,他转回头说:“好的美女,《烛光里的妈妈》送给你们。”

  莲舟回头瞥了一眼那个歌手,脑海里幻想出他被她用刀捅进喉咙的情景,那情景一闪而过。

  一首歌唱完,歌手不再唱了,酒吧里安静下来,开始有别的客人陆续走进来。莲舟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你想问的,别的警察都问过了。如果你今天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我,恕我不能回答你相关问题,毕竟喝岗不上酒,上酒不喝岗。”莲舟开了个蹩脚的玩笑。

  “录音的事情,对不起。”俞彧说,“但我必须那么做。”

  “我理解。”莲舟说,她盯着俞彧看了一会儿,俞彧安静地坐着,她似乎有些失望,又把目光挪到窗外,看瓢泼的雨和来往的人。

  俞彧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警察,或许此刻就可以无条件的站在她身边支持她。但这个念头也只一闪而过。

  这夜俞彧喝得烂醉,伏在桌上起不来,莲舟只喝了几杯,并没有醉。十二点半,莲舟结账离开,把俞彧独自扔在了酒吧里。

  生肉

  雨后空气清朗,带着水雾的灯光朦朦胧胧,照得街景浪漫起来。莲舟窝在出租车后排的黑暗里,反复咀嚼自己对俞彧的态度,车窗开着,两只蚊子在她脚踝上叮了两个鼓包。

  莲舟知道,她对俞彧发火的根源并不是那支录音笔,她只是想找个人来责怪,一个她可以稍微控制、欺凌的人,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另一副丑恶的嘴脸,想到这些,莲舟又想起另一件事:幸亏自己没有孩子……她的思绪越飘越远,随着水汽蒸发了。

  四楼的阳台透出微光,家里有人,大约是李复青回来了。莲舟站在楼下,仰望着自己的房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秒钟的犹豫后,她全身燥热起来,那种敲碎周予时不顾一切的冲动把她托举起来,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莲舟大步向小区外走,她的长发被夜风吹散,在身后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背,她想去找俞彧,在他面前把自己剥开。

  小区外,凌晨两点半的街是空的,原来车上看到的那些飞驰而过的浪漫只是路灯和不睡的招牌灯,莲舟站在马路边等了十三分钟,没等到出租车,她慢慢地感受到了地球的重力,清醒过来,发现路的那一头其实没有同类,俞彧是警察,姜莲舟是罪犯。

  李复青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还开着,屋子已经清扫整理干净了。莲舟打开门,悄无声息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用冰冷的目光审视他,她在想敲击哪里可以一次就让他从这里消失。

  李复青睡眠很浅,他感受到身边站着一个轻飘飘的灵魂,坦然睁开眼来。多日不见,莲舟仿佛刚从周予死去的那些日子过来,松垮、破败,但那双带着隐忍恨意的眼睛崭新如故,像每个平凡夏天都会被雨一遍遍刷新的天空那样。

  “和小警察的约会开心吗?”李复青说,“他开始怀疑你了,你会不会伤心?”

  莲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今晚要去哪里,出门时还特意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她琢磨着李复青的表情:“你想说什么?”

  李复青一向不是个喜欢显摆的人,他是在迂回地震慑莲舟:“莲舟,俞彧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即使一开始就猜到了李复青的意图,听完他的话后,莲舟还是感到脚底发软,她怔怔站了片刻,等待脑中的眩晕停止,大约是十几秒钟,大约是一分钟,风中那一点微弱烛光熄灭后,一切都重归平静,她没说话,动身去房间拿浴袍,径直去洗浴了。

  对李复青来说,大概所有人都只是一块生肉,可以任他宰割吧。莲舟让热水从头顶淋下,想象着那些炙热的液体是血管里喷张而出的自由,她用力睁开眼睛,认真感受着眼皮下干涩的痛楚。

  不久,姜莲舟雇凶弑亲的嫌疑被初步排除了,因为没有作案动机,没有直接或间接证据。

  酒吧一别之后几天,俞彧都像个踩点的贼一样在警局附近徘徊,他倒也不是想在外头掺一脚案子,只是习惯了每天上班的日子,有喜欢的人却约不到时,没工作的日子就变得瘙痒难耐。刁队长早就听同事说俞彧在外面晃悠,下班时故意和他“偶遇”了,两人就近在沙县小吃坐下共进晚餐。黏糊糊的小桌庄重地摆上一碗青椒肉丝盖饭,刁队长把碗拉到下巴下方:“回去还得吃你嫂子做的桃花馒头,一做就是一盆,吃了一星期呐,没吃完……那哪里是桃花,那是泡发的脚趾头。” 俞彧肚子里的奶茶还撑着胀意,只敢小小地撩一碗香脆馄饨,他笑嘻嘻地说:“刁队,我能提前归队吗?” “不能。”刁队长心满意足嚼着青椒。如果是两年前,给他塞一个switch,这事情就有眉目了,只是刁队长现在身份不同,游戏机恐怕已经不够用了,俞彧深谙此道:“姜莲舟的案子你们错了,这案子说小可小,说大可大,你上任才多久,就埋这么一个地雷。” 刁队长斜眼看着俞彧,一块嚼不烂的牛肉裹着唾液从他食道徐徐滑下:“俞副指条明路?” “我觉得姜莲舟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太巧了,虽然没有证据疑罪从无,但并不意味着洗清嫌疑,我们不能对她停止调查。”俞彧99%相信莲舟,但他仍有1%的犹豫,职业的敏感性搅得俞彧心神不宁,他发觉自己爱上莲舟了,他想把那1%从自己心里摘掉,像在自己被窝里放屁那样放心大胆地爱她。 “有证据?新线索?”刁队长问。俞彧在脑海中犹豫了一秒钟,摇摇头:“没有。” 刁队长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他的圆脸上少见这样有棱角的神态:“俞彧,你让我说话不要老是在末尾加个‘的’,我听进去了,我让你少钻牛角尖,怎么你听起来像我放了个不臭的屁一样?我说过,我们办案要讲证据,讲主次,投入过多的个人感情,只会让你离事实越来越远。你以为你要求我们拼命去查姜莲舟,就能证明你大公无私?你越是不按章法来,越说明你乱了阵脚,急于证明自己爱上的女人不是坏人,你的出发点就错了。” 在俞彧看来,刁队长很少能提出这样的真知灼见,他呆了半晌,把刁队长的话在脑海里梳了一遍,又回味了一遍,有点醍醐灌顶的味道了,但他还没能缓过劲来:“你……你这话说的。”他语塞了。两个男人不再说话,沉默相对着吃完各自碗里的东西,相互说一句“走了”,就大步分开了。俞彧步行回家,他望着天边稀疏的云丝,摸了摸浓密头发,沉闷的心情又好起来,改道向老吕家去。晚饭的香味准时在小区里飘荡,天色还亮,每栋楼里总有零星几户人家已经开灯,四处都是新闻联播的电视声和小孩的吵闹声,莲舟从菜市买了菜,慢悠悠地走回家,周予出事后,她就再也不走小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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