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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父与子

瞬息 13797字 2022-11-18

  那把龙椅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但这一次, 没有遮遮掩掩的帷幕,也没有随侍两边遮挡视线的宫侍。

  “陛——陛下!”扈昭仪委屈极了,她想扑到龙辇面前, 哭诉她的担惊受怕。想让玄汉帝像以往一样, 毫无保留地包容她,心疼她。

  可扈昭仪才抬起头跟玄汉帝对视一眼,就惊恐地往后一仰——玄汉帝目光炯炯, 毫无重病之态!

  扈昭仪就好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鹌鹑, 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立刻就哭着为扈大将军辩驳:“陛下!哥哥没有做过那些事,哥哥是冤枉的啊陛下!”

  玄汉帝看着扈昭仪的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 里头藏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失望和冷漠。

  “陛下圣体复康,大福。”谢珠藏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好孩子, 快起来吧。”玄汉帝和蔼可亲地看着谢珠藏,高福立刻把谢珠藏扶了起来。

  “你先在这儿等等。”玄汉帝叮嘱道:“你那韫哥哥, 朕这好儿子……”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

  但谢珠藏却彻底地放下心来, 毕竟, 玄汉帝的语气明显是亲近的语调, 毫无责怪之意。谢珠藏匆匆地看了眼跟在玄汉帝身后颓然无声的三皇子, 立刻朗声应了下来。

  明黄的衣袍掠过扈昭仪的眼眸,扈昭仪猛地惊醒过来, 连滚带爬地跪倒地上,哀声道:“陛下!您为何要这样对臣妾啊陛下!”

  高福哪还不知道扈昭仪已经沦为了人人可以痛打的落水狗,他为了在谢珠藏面前留个好印象, 当即就叫人捂了扈昭仪的嘴巴。

  龙辇微顿,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往正殿而去。

  龙辇上的玄汉帝,却始终没有回头。

  扈昭仪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明黄色消失在她的眼前,她终于忍不住委顿在地,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落下来。

  可她却一点一点地裂开嘴,嘶声裂肺地大笑起来——十数年圣眷浓,十数年深恩重。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何其可悲,她何其可笑啊!

  谢珠藏无声叹息,对高福道:“高福公公,好生送扈昭仪去偏殿吧。”

  *

  正殿地大臣们,早在玄汉帝来的这一路,就已经将此事琢磨清楚了。饶是还摸不准来龙去脉,却也已了然于胸一件事:扈大将军,必死无疑。

  随着玄汉帝下龙辇,步伐稳健地走入正殿,养心殿两侧门大开,卫士鱼贯而入,接替了宫侍捆押着扈大将军。

  “你太让朕失望了。”玄汉帝冷眼看着扈大将军,声音沉沉地道:“朕待你不薄,何故如此负朕!你以为太医署的人都跟你一样,是国之大蠹吗!?”

  扈大将军深深地匍匐在地上,不再反驳:“臣罪无可恕,只求陛下宽恕舍妹。阿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玄汉帝没有接话,一挥手:“拖下去。”

  卫士直接把扈大将军拖了下去。

  “阿兄!阿兄!”扈昭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穿堂响起,又被人迅速捂住了嘴。

  扈大将军寻声看去,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发冠被粗鲁地撞掉,黑白掺杂的头发披散下来,看起来竟比场中年纪最大的丞相还要年迈几分。

  入应天城时,扈大将军何其威风凛凛,可出这宫殿,转瞬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世事风云,不过转瞬而已。

  这转瞬,让跪在地上的老臣都有些心底发寒。

  太尉主管军事,扈大将军论理属于他的麾下。太尉当即就脱下官帽,深深地磕头请罪道:“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玄汉帝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扫了眼跪着的人,眼中的厌恶和隐忍一闪而过:“今日只了此国之蠹虫。你们这些人,孤心里清楚。要刨根问底,势必要挖藕带出泥来。临近冬祀,事还要人办,就只盯着扈赵二家就罢了。”

  “太尉年事已高,回乡去歇着吧。丞相,令廷尉加急审理此案。御史大夫,你御史台的奏章,是不是也该筛一筛了?”

  丞相和御史大夫松了一口气,均跪谢天恩。太尉将官帽留在了地上,一时连爬都爬不起来。还是丞相和御史大夫左右搀扶着,太尉才能颤颤巍巍地走出这养心殿。

  谢太傅没有被提及,便也没有动。玄汉帝看看谢太傅又看了眼跪着的玄玉韫,叹声道:“谢太傅,教子之道,朕不如你啊。”

  “陛下折了老臣的寿。殿下所为,皆为陛下、为家国,是仰赖效仿陛下,老臣焉敢居功?”谢太傅低头回道。

  “他可不是效仿朕。朕尚得隐忍六年不得发。”玄汉帝看着玄玉韫,神色复杂,最终也只叹一声:“好些年了,朕稍想查验,士林就会说,朕是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动有功之臣了。”

  “他扈家的声名,可真是好的无可指摘啊。”玄汉帝嘲弄地笑了一声,这笑声里,透着森然的冷意。

  如果不是扈玉娇和谢珠藏在赏梅宴上起的冲突,这伪善的面具,恐怕还揭不开今日这一角。

  “文人士子,多有偏颇。”谢太傅谨慎地道:“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一过,朝野只会高赞圣明无过陛下,纯孝仁善无过太子殿下,这才感天动地,天佑陛下,天佑我玄汉。”

  “好!”玄汉帝终于得到谢太傅这句话。谢太傅是文人士子之首,他的话至关重要。今日之事,天下本知玄汉帝病重,他却以无恙之身现身。众说纷纭,难保不会有人指摘他阴谋设局,毁他身后史书万年名。

  “有劳太傅。”玄汉帝微笑道,这才命人把谢太傅送了出去。

  朝臣皆走,养心殿里便只剩下父子三人,陡然静了下来。

  高望静悄悄地关上了正殿的门,将穿堂的的那些帷幕也关在了门后。养心殿忽地暗了下来,玄汉帝的脸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父皇,您还是瘦了啊。”玄玉韫先定定地开了口。

  玄汉帝虽然不是面若菜色,也没有疯狂地咳嗽,可他的削瘦却是肉眼可见的。

  “朕大病一场,生生给你气活过来了,能不瘦吗?”玄汉帝瞪他一眼:“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你倒好,扈家罪人来的第一天,就让朕不得不把他下了诏狱!朕好在是已经好了,否则,你难不成还真打算剜肉来!?”

  “是。”玄玉韫想都没想,当即就应道:“儿臣原也不知道父皇已经好了。”

  玄汉帝原本脸上的亲近之色竟微微收敛了些,他绷紧了身子,神色莫测地看着玄玉韫:“朕见你处事干脆利落,还当你跟朕父子连心,心意相通。却原来,你当真不知道朕已经好了?”

  玄玉韫坦然而无畏地应道:“父皇有天护佑,一定会好起来的。儿臣干脆利落,不过是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且,便是父亲好了,为着父皇身子更上一层楼,儿臣身上的肉,剜就剜了。”

  主动权,从来都在玄汉帝身上。如果当时玄汉帝不出声,玄玉韫已放下话,就只能剜下一块肉来。

  玄汉帝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怒斥道:“净胡闹!你不信天师,怎么偏信了偏方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你给朕好好地顾惜着身子。还跪着作甚,膝盖不嫌疼?赶紧起来。太医呢?”

  玄玉韫在玄汉帝眼皮子底下给膝盖上了药,玄汉帝嘴上虽然说着嫌弃的话,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父子之间的亲昵。玄汉帝更是赐了玄玉韫回毓庆宫的步撵,而此时,三皇子仍跪在地上。

  玄玉韫走出养心殿,只觉得天地远阔而清朗,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韫哥哥!”不远处,谢珠藏朗声唤道。

  玄玉韫倏地看过去——朝觐的吉服仍沉甸甸地穿在谢珠藏身上。他想都没想,立刻就疾步向谢珠藏走去。谢珠藏也朝他走过来。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奔起来。

  风从他们的身侧吹过,明明还是这秋风,却再不像在养心殿中那般阴冷萧索,反而让人觉得是催熟了硕果的可人之风。

  “阿藏。”他们终于相遇,玄玉韫沙哑地开了口。在养心殿里的镇定、冷静、自若,在谢珠藏面前都碎得无隐无踪。他将自己疲惫、困顿、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谢珠藏的面前。

  谢珠藏定定地站在玄玉韫的跟前,借着宽袍,与他十指相扣。

  玄玉韫的手素来干燥,此时却满是冷汗。

  谢珠藏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认真地看着玄玉韫,声音柔和却又坚定:“韫哥哥,我们回家。”

  玄玉韫一愣:“回家?”他有些怔愣地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渐渐地握紧了谢珠藏的手,郑重地颔首:“走,我们回家。”

  *

  养心殿里,玄汉帝静静地看着玄玉韫和谢珠藏携手相遇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了怔忡的神色。过了会儿,他低声吩咐高望给谢珠藏也准备了一抬步撵。

  直到玄玉韫和谢珠藏都消失在拐角处,玄汉帝才收回视线,转向三皇子。

  三皇子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一声也不敢吭。

  “你跟扈玉娇的婚事,还做数吗?”玄汉帝如闲话家常一般问道。

  三皇子大骇,几乎说不出话来。玄汉帝也不急,沉静地等着三皇子开口。

  三皇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紧绷着脸皮道:“扈大将军……不、不是,犯官下毒谋害父皇,儿臣怎敢和此等恶人的女儿成亲呢!”

  “这不是你求来的吗?”玄汉帝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救的人,分明是赵二姑娘吧?”

  三皇子手一软,差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他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儿臣……儿臣愚钝!”

  “愚钝?”玄汉帝加重了声音将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冷笑道:“这天底下还能有比你更聪明的人吗?”

  “眼见扈家和你二哥交恶,就打起攀附扈家的心思。朕夜半召集太医的那一日,阿藏一听消息披星戴月而来。可你呢?你早知消息,还要拖到第二日一早,不就是怕朕以为你打探朕的行踪吗?当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玄汉帝说到这儿,神色显露出几许厌恶:“扈家费尽心思把你塞到朕的身边来侍疾,你竟全然没想过要到朕跟前伺候。你二哥跪请了几次,你又跪请了几次,你心中竟无丝毫感触吗?朕本还想着要如何瞒你,却没曾想,竟然连这点心思都不必费。”

  “还有你亲手端来的那碗放着番木鳖和雷公藤的药——朕是当真没想到,你会蠢到这个地步,竟被人生生当成了一把刀。”玄汉帝脸色铁青地看着三皇子。

  番木鳖和雷公藤本是杀虫除鼠的药物,毒性强,但银针验不出来。长期服食,到后期就会如玄汉帝一样,对五感过度敏感,所以玄汉帝那日才会受不了翊坤宫的香味,忽然离开。

  不过,一如玄汉帝所说,太医署不是庸才。玄汉帝的症状明显,太医署对症下药,很快就解了急症。但玄汉帝依然是大病一场,所以他才能以病重的面目示人。

  “儿臣……儿臣……真不知那碗药里,有这两种毒物啊!”三皇子满头大汗,浑身颤抖,竟好像随时要昏过去了一般。

  玄汉帝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命啊。”

  “今月,朕会密查此案,暂不发诏。你于今月奉旨完婚。祸不及出嫁女,明年亲蚕大礼时,你就带扈玉娇去封地,永世不要回应天城。”玄汉帝睁开眼,望着雕梁画栋,面色沉郁:“朕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了。”

  三皇子已是泪流满面:“儿臣叩谢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之事,你就烂在肚子里。”玄汉帝疲怠地挥了挥手,让高望找人把三皇子带出去。

  高望回转到养心殿时,玄汉帝正拿出了那幅《春日宴》的画,在仔细端详:“朕啊……”

  玄汉帝才刚起了一个头,眼圈就红了,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指腹轻轻地点着画像上的昭敬皇后,低声道:“韫儿啊,是个好弟弟,好儿子。他有个好妻子,也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玄汉帝说罢,缄默了好半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卷起画像,对高望道:“高望啊,我们来说点高兴的事。”

  “年关将至,韫儿眼见就要十六岁。你将各家适龄的小娘子的画像找来,朕如今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给他选选家世清白的良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家父子,很有种亦敌亦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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