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璎半晌无言, 神色由震惊到忧虑再到茫然。

　　去找明曜说开这个想法仅仅在她脑海中冒了个尖，根本不可能泄露；而现在乐礼赞突然找上门来，显然就是他之前提过“异族血统”的特殊能力——预知了。

　　不过, 他居然说，非常痛苦的未来？

　　云璎观察着乐礼赞黯然的神色，垂在身侧的双手有些发冷, “那个未来，具体是什么样的？”

　　乐礼赞轻轻摇头, “我能看到的画面很模糊。只能知道是你接下来去找明曜说了什么, 背景是这座城堡的某个房间，然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重重地摇摇头。

　　云璎仔细聆听着他的话, “所以，你特意来帮我？”

　　“是，但又不只是。我的预知能力一向作用于自身, 上次也是，”乐礼赞解释道，“我感知到, 你这次的行动会牵连许多许多人，其中也包括我。所以，我才一定要来阻止你。”

　　“……哪怕会再被明曜揍一顿。”他低声嘀咕道。

　　云璎没有听清他最后小声的咕哝, 有些六神无主地喃喃道：“可是，就算我不去找他, 他也可能会对我下手啊。”

　　乐礼赞看她神色格外不安, 挑眉问她，“所以，发生了什么？你原本打算去找他说些什么？”

　　于是, 云璎便把自己这一天的“游说史”讲给了他听。

　　她没想到，这个跟她关系最浅的星盗头子，最后竟然成为了唯一一个愿意相信她的人。

　　听完她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陈述，乐礼赞全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露出“你是不是还没睡醒”的怀疑神色，而是一直默默点头，“……我明白了。”

　　然后，他突然开口，“云璎公主，对于上次讽刺你的事，我要道歉。”

　　道歉？

　　云璎连忙摆摆手，客套道，“我早忘了，什么事啊？不用这么客气。”

　　“就是，我当时说你高高在上一脸天真，拿着个垃圾饼干就敢跑过来幼稚地羞辱人。”乐礼赞真以为云璎忘了，好心地帮她回想起来。

　　云璎摆手的动作一僵：……这家伙是真不会读空气，还是故意要再气她一遍？

　　但好歹乐礼赞是目前唯一支持她的人，云璎抿直自己抽搐的嘴角，转移话题，“所以，你预知到这个未来后就立刻跑来了？”

　　乐礼赞犹豫片刻，点头，“这几天，我一直都觉得心中很烦躁。在异族血统能力发动前夕，我几乎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像燃烧一样，灼烧着浑身每个角落。我给这段日子起了个名字，‘血液沸腾期’。”

　　“在这段时间，我会有一种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简直是看哪哪都不顺眼。之前飞船轻易地被你捕获，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当时我正处在‘血液沸腾期’。”他继续说。

　　云璎努力消化完这个信息后，突然心一紧，想起明曜的异族血统身份。

　　“有异族血统的人都会有特殊能力吗？是不是都有你口中提到的‘血液沸腾期’？”

　　她隐约觉得自己发现某个不得了的事情，又矛盾又纠结地望向乐礼赞，期望他说是又想让他说不是。

　　“对于第一个问题，如果身强体健也算一种能力，那么绝大多数异族都有特殊能力，更进一步的能力则要看运气；但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乐礼赞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郁郁地继续说，“……从出生开始，我们这种人就会注定与自己血液的本能对抗，不眠不休。”

　　云璎愣住。

　　脑海里一向温和的明曜跟书中看过的大魔王明曜，被一条血色的线相连，逐渐交叠在一起。

　　云璎眼睫快速闪动，垂头不置一词。

　　乐礼赞还以为云璎是被他的语气吓到，不由得出声安慰她，咧开嘴角笑道，“没事，公主。我们这种异族在星际中总量很少，一个星球可能有一百个就差不多了。而且，帝国早就有规定，血统评级B级以下的人不能从事——”

　　“那……怎么才能结束这种痛苦呢？”云璎打断了他的安慰，语气有些迫切。

　　看到云璎脸上格外真挚的关心跟焦灼，乐礼赞轻轻咋舌。

　　他顿了顿，收敛了脸上伪装出的嬉皮笑脸，垂眸。

　　“大概，只有死亡吧。或者，世界毁灭。”

　　“其实，我小时候，真的挺希望这个世界完蛋的，”乐礼赞将有些颤抖的手插入裤兜，想装作满不在乎吊儿郎当，语调却沉了下去，“凭什么只有我，一出生就带了返祖的异族血液？佩容姐她明明那么健康，可我们是双生子啊……”

　　“为什么最后只有我？”

　　糟糕，谈到这种痛苦的往事，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突然有沸腾的迹象。

　　乐礼赞指甲几乎都要嵌进掌心软肉里，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不期然撞进了云璎黑沉沉的眸子。

　　不掺一丝杂质，黑白分明的眼眸。

　　奇怪的是，在这个瞬间，他胸中原本裂变式增加的戾气躁郁一下子泄了气，就像是一阵轻柔清风拂过，却强有力地吹灭了躁动旺盛的火苗。

　　乐礼赞停顿片刻，突然笑了笑，“……算了，倒也不只我一个。也许众生皆苦，总还是得自己找乐子。”

　　不只他一个……

　　云璎注意到乐礼赞气场的变化，通过他的话又想到明曜，一时只觉得百感交集。

　　在这时，她竟破天荒地想主动做些什么，哪怕会违背自己怕麻烦的咸鱼天性。

　　于是，云璎有些犹豫地出声。

　　“所以，你觉得你们需要什么？”怕乐礼赞误会，她又像在网络上应对杠精一样细细解释道，“这里的‘你们’，不是把拥有异族血统的人单独划分出来的意思，只是为了方便称呼；这里的‘需要什么’，也不是看不起的意思，只是真心地想做点贡献。”

　　她是真的担心乐礼赞会多想，毕竟之前在飞船上，他还误解过自己友善的“饼干外交”，所以特意用上了应对杠精的滴水不漏话术。

　　听到云璎这么小心翼翼地解释，乐礼赞哑然失笑，“公主，不必向我说明这么多。”

　　“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不会读空气又任性，经常暴躁随心所欲给周围人添麻烦，”他扬扬眉梢，“但是，我自信我看上的人一定不会错。”

　　“所以，我相信你，云璎……”拖长尾音了三四秒，乐礼赞才笑着补上“公主”两字，又问她，“当然，只要公主大人不嫌弃我这一个无名的小小星盗就行。”

　　云璎认真摇头，看他这么坦诚，不由得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不会的。”

　　“真要说起来，公主你不如大力发展一下全星际的科技水平，点一下科技树，”乐礼赞兴致勃勃地提议，“如果找到能抑制异族血液的东西就好了，哪怕会做出一些牺牲。最好是能让拥有异族血液的人，也能变成普通人。”

　　“……可是，你不觉得你们更需要平等吗？就是让大家平等对待拥有异族血统的人，”云璎有些不解，“比如制定法律啊、下达命令啊什么的。”

　　乐礼赞苦笑一下，缓缓摇头，“听上去挺好，可人心要比法律复杂多了。法律是能约束一下人性，但改变不了人心。”

　　“几百年前，有位血统评级C的人意外获得了爵位。这位男爵想在自己领星推行针对异族血统的‘非歧视法令’。一开始是挺好的，但他死后，他领星上拥有异族血统的人反而遭到了屠杀。原因是，‘非歧视法令’让绝大多数普通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

　　“在这个所有人都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移动着的世界里，异类就是原罪。”

　　没想到乐礼赞能针对这个话题说这么多，云璎愣神，讪讪地笑了一下——比起她轻易的建言，乐礼赞明显要了解得更多。

　　“总之，公主你大力发展科技准没错，”乐礼赞对她挤眉弄眼，打破房间内凝重的氛围，“说不定想实现平等更容易，给每个人脑子里植入个芯片之类的，让人们都不许差别对待异族，这不是更简单吗？”

　　云璎被他逗笑了，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种技术倒的确更方便。”

　　“提到科技，银蓝星系的科技倒一向是所有星盗——”乐礼赞声带一滞，“咳，总之公主你以后成为了帝国女皇，真的可以考虑一下‘科技治国’。”

　　银蓝星系是明曜的领星群。

　　云璎也知道这一点，犹豫片刻，还是主动提及最初的话题，“所以，今天我只要不去找明曜，是不是就能安全了？”

　　乐礼赞拇指中指凑在一起打了个响指，“答对了一半。不止今天，居住在这个星球城堡上时，都要留心不要跟明曜在房间内谈话，或者说，不要谈你今天想跟他聊的话题。”

　　云璎点点头，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乐礼赞告诉了她这么多重要信息，那今天她万一真的冲动去找明曜对峙，保不齐会踩中明曜的几个雷区。

　　又想到乐礼赞预见的那个未来，云璎头皮有点炸——她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明曜这么快就撕下温和脸皮对付她？甚至，那个能让乐礼赞感知出的“痛苦未来”，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可她原本就一个字都不会提异族，只是打算对明曜说，不喜欢他呆在自己身边啊……

　　难道，这简单的一句话还能被她说出花来？

　　想不明白。但云璎也不敢细想，她仿佛立在一汪深潭边缘，有些眩晕，又有些心悸。

　　“对了，公主。听说你已经收复了这个星球，恭喜。”见云璎神情凝重，乐礼赞尝试插科打诨一下。

　　收复？

　　云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挠挠头，难道又是哪个好心人帮她做了事？

　　“我之前离开城堡，去医院治被打——咳咳，”乐礼赞神色有些可疑，生硬地转了话题，“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说是艾尔温设下的许多机构都大换水，打上了帝国皇室的旗号。”

　　“军事占领毕竟是最后的底牌，能兵不血刃地接管当然最好了。据说各地新换上了很多人工AI，代替原先艾尔温安排的人手，很有气势。”

　　乐礼赞本意是想夸她，可看云璎脸色一下子垮了下去，突然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云璎：……我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这个好心人是明曜吧。

　　他怎么能这么热心帝国皇室的复兴大业，简直比她热忱一百倍都不止？

　　云璎陷入了沉思：

　　一边是明曜亲手扼杀的灰暗未来，一边又是他默默在艾尔温领星做出的“好人好事”；

　　一边是明曜书中毁灭星际的暗黑行径，一边又是他现实中在自己面前从未过于出格的言行举止；

　　一边是明曜书中的口碑崩坏，一边又是自己身边大多数人对他的交口称赞……

　　这些好坏循环简直变成了无解的闭环。

　　不过云璎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原本重重落向其中某一方的天秤，现在开始有了微妙的平衡回升。

　　“对了，还有一件事，”乐礼赞对她说，“在那个未来里，我似乎没有看到艾连。”

　　云璎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乐礼赞耸耸肩，“要么是他逃过了一劫，但鉴于你身边的人都遭了殃，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么是……”

　　“他在那之前，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心人明曜修改了在线状态：正勤勤恳恳帮公主打江山中，勿扰。

　　艾连修改了个性签名：S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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