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读对纪游幼年的处境早就有自己的猜测，但真切听到了她的过往，心里依然像缠绕着细细密密的丝线一样，一阵发紧。

　　她心疼。

　　宿主的童年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个比一个惨，像祈酒那样似乎是被献祭召唤过去的还好些，一来就A值爆表反过来把渣爹摁在地上摩擦，没受什么罪。

　　可纪游一看就胎里宿——从娘胎里便是宿主本尊了。越读难过地想，她明明在纪游幼年期就来了这个小世界，怎么还是让宿主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呢。

　　纪游本来正舒舒服服地抱着姐姐，呈委屈撒娇状，但她很快意识到越读在难过。

　　嫉妒喜欢装可怜叫姐姐怜爱她，可要是越读真难过了，她就乱了阵脚，使劲把自己往不可怜的方向形容，只想让姐姐开心起来。

　　此时她也是这么做的，只要她想，转瞬间就能从楚楚可怜的小兽化为言笑晏晏的尤物美人，什么小可怜儿，不存在的！

　　当下，纪游就用一副众星捧月、生来不知愁滋味的美人脸向姐姐解释，她真的没有那么惨兮兮，甚至后期因为没被纪家人管着还很自在，海阔凭她跃，天高任她飞……

　　纪游说得很好，舌灿莲花。

　　奈何越读不信。

　　越读嘴上嗯嗯啊啊我懂阿九很好，内心倒越发心疼了，被亲生母亲揭开过往伤疤，还要强忍委屈安慰自己，宿主得有多懂事啊——这时她选择性忘记了嫉妒是个拥有世界之外记忆的老油条的事实。

　　都怪纪如英，闲得没事干嘛说那么煽情，害阿九想起过往不高兴。

　　越读隐晦地瞥了纪大小姐一眼，目光冷幽幽。

　　纪游一看越读敷衍应答她的表情，就知道姐姐完全没信，指不定想更多了。

　　可纪游还真没说谎，她发誓不欺骗姐姐的，怎么可能这么快毁诺？

　　没觉得惨，是真的。

　　在纪家待的那三年，嫉妒的意识和能力都觉醒完整，不论是纪家主他们的利用心思，还是纪如英的厌恶迁怒，对她都没有什么影响。什么时候用幻境，对谁用，是她自己说了算，左右纪家人也奈何不了她。

　　而离开纪家在据点外生活时日子更自在些，想吃好吃的，就用幻境控制监视她的人买回来，想离开去别处溜达，监视者也绝不会发现，他们手中拿的幻境探测仪对嫉妒来说就是个摆设。

　　至于小暴食……她对衣住行要求都不高，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她就很满足，而北方据点外绯兽出没的树林完美符合她的条件。

　　所以！她真的不是可怜兮兮的倒霉孩子，姐姐千万别心疼！

　　都怪纪如英，闲着没事干嘛把自己说得那么凄惨，害姐姐难过。

　　纪游同样隐晦地瞥了纪大小姐一眼，目光阴森森。

　　同时被两道危险目光盯住的纪如英：“……”

　　等等她做什么了？？？

　　片刻后，纪游见越读情绪收敛，终于松了口气。

　　她当够了祸国妖姬，款款直起身，冷冷淡淡地对纪如英道：“既然你没别的好说，我们就告辞了。”说罢，嘴角微扬，又补充一句：“希望下次见面你还过得好。”

　　明晃晃的威胁。

　　纪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害姐姐不开心的罪魁祸首，岂有放过之理。

　　纪游琢磨得可好，她寻思纪家主、纪如英都是真正伤害过自己的人，她对这些人出手就不算违背诺言。

　　至于不得欺骗那一条，如果越读问起，她就如实回答，当然如果不问她才不说呢，这不叫有意隐瞒，该叫忘了说。

　　纪游盘算得起劲，一双黑眸仿佛凝聚了世间一切恶意，轻飘飘瞧了纪如英一眼。就这一眼，便让她如坠冰窟。

　　当年那种绝望到极致、害怕到窒息缺氧的感觉又浮现出来。

　　纪如英想，难道她要——这不可能，这小怪物曾经也只是杀了十几头绯兽而已，其中只有一头高等绯兽。举纪家之力，对付相同等级数目的绯兽一样不在话下。

　　她做不到！

　　但是纪如英很快想起，纪游杀死那些绯兽的时候，甚至还没出生啊。快十九年过去了，这个小怪物究竟成长到怎样的地步，他们一无所知。

　　纪如英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看着那两人相携走到房门前，眼看就要堂而皇之走出门外，说不定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踏过扶梯、离开纪家。

　　没有人会发现她们，也没有人能阻拦她们，纪如英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

　　她握紧双手，忽然说：“……纪周章。周章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事也好，我们家的其他事也好。大哥应该都没有告诉他过。”

　　纪游本来都已经抬手握在门把上了，闻言挑了挑眉，背对着纪大小姐说：“你想表达什么？”

　　纪如英：“我能表达什么？如果你想把他想成我父亲、我兄长那样的人，我也拦不住你。”

　　说话的时候她又不显得神经质了。

　　纪游这下是真觉得好笑。她摇摇头，嗤笑：“我猜，纪周章是你想要的那种孩子吧。我怎么想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她再无停顿地推开房门，轻轻牵起姐姐的手，一起离开了。

　　一边走，一边悄悄撇了下嘴角。

　　纪如英的确很讨厌，多管闲事，这下名单上只能暂时少一个姓纪的了。

　　衷心希望纪小先生能和他父亲、他祖父一样达成伤害她的条件，好结伴上名单，不然怎么斩草除根。

　　纪游漫无边际地想，随手关门。

　　下一刻，房内眼神空洞的女佣骤然惊醒。

　　“大小姐，您……诶？”

　　纪大小姐刚才还在进行涂鸦游戏，什么时候又挪到窗边看花了？

　　纪如英靠在窗前，脸色似乎比刚才苍白了一些，她头也不回道：“出去。”

　　“可是纪小先生让我——”

　　“出去吧，我不会再涂画了。你这么给周章说就好。”

　　女佣犹豫一下，深鞠一躬退出房门。

　　纪如英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看着楼下那条从大门通往正厅的大路，她生下的怪物和另一个怪物，正亲亲密密地沿着这条路向大门走去。

　　路过的人对她们视若无睹。

　　纪如英想，今天遇到这个小怪物的事情，要跟父兄说明吗？应该不用了吧，说与不说，最终能有什么区别。

　　父亲，大哥。你们说过的吧，如英是你们永远疼爱的女儿，妹妹。

　　那么，也让我们一起迎接我们的结局，好不好？

　　——————

　　两人离开纪家，在北方据点随便逛了逛。

　　纪家人杂七杂八的心思多，但管理据点的本职工作做得还不错。

　　北方据点物资齐全，治安良好，居民安不安居倒是不知道——毕竟在这个时代“安定”两个字是一种奢求，不大好拿来做评价标准。

　　除此之外，乐业是真乐业。大晚上的，两人沿街逛了不到半小时，被热情的导购和领路人拦了六七回，都一一婉拒了。

　　出于外观方面的原因，街边的食物实在很难勾起越读购买的欲望，她让纪游打开系统商城页面，兑换了两杯不透明包装的奶茶，边走边喝边聊事情。

　　“纪大小姐那里，能问的我们都问了，但主系统并没有提示任务完成。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恐怕还要再去那座绯兽巢穴一探究竟。”越读沉吟，吸了一大口奶茶，觉得还是加冰好喝。

　　纪游：“有些事纪如英没提，比如她们是不是第一批被用来培育绯兽混血的猎人，再比如高等绯兽为什么会从制造混血这方面下手，明明它们在人类面前一向占据优势……这些问题想来她也不知道，而且大概率根本没想过。”

　　说完，纪游晃了晃自己的奶茶杯，冰块在杯中轻轻相碰，发出细碎声响。

　　她拿过越读的奶茶，慢悠悠地含住吸管口，把自己那杯递了过去。

　　说来说去，不管纪游身世背后还有些什么，探寻当年那座绯兽巢穴都是确定的行程了。

　　巢穴位置也很好找，她们来北方据点的时候刚路过，还对着人家高塔评论说纪如英去的不可能是这儿，她又不傻。

　　事实证明纪如英不傻，只是眼瘸，那扭曲高塔就是纪游人生第一餐的位置。

　　纪游提议：“一路舟车劳顿的，先休息休息再出发吧。”

　　越读想想她们来时乘坐的“舟”和“车”，那些被幻境控制的免费坐骑不仅劳顿还要被恐吓，和它们相比，两位乘客还真没怎么劳累。

　　当晚，纪游那股属于“色.欲”的特质蠢蠢欲动。她没用自己最常用的手段——示弱要求补偿，生怕越读再想起她有多“小可怜”，真抱着弥补的心态和她玩儿了。

　　所以她找了另一个切入点。

　　“姐姐奔波一天，还没休息就又陪我跳舞，一定很累了吧？”

　　越读笑眯眯地拆她台：“不累，姐姐体能好，还能再跑个五千米。”

　　纪游顽强地按剧本走：“我就知道姐姐不舒服，我呢推荐阿九按摩，配以独家秘方，有效缓解身体疲劳，明早起来保证姐姐容光焕发，神清气爽。”说着就拿出了她的独家秘方——就一瓶蜂蜜酒。

　　越读：“噗，这秘方是否过于敷衍。”

　　纪游煞有介事道：“姐姐试一次，就知道舒服了，不满意买一赔十赔百也成，阿九不介意。”

　　遂剥衣、开瓶，以蜂蜜酒py之。

　　越读中途觉得按摩效果已经足够好了，试图请求中场休息，最好下次再来。

　　纪游拉长音调用她的原话反驳：“姐姐体能好，再跑个五千米不在话下，区区按摩算什么？来，腰抬起来别乱动……”

　　越读：“这不是体能的问题好吗！”

　　她崩溃地伸手，妄图推开私自延长按摩时间的宿主，却被温柔地擒住手腕，一点点舔去了淋漓的蜜酒。

　　“姐姐，姐姐。”纪游轻声细语。“我好喜欢你啊，姐姐。”

　　越读觉得自己短时间内都不想听到这种有意放轻放低、好像羽毛尖儿在耳廓撩拨的声音了，尤其是还叫姐姐的，一律不想听！

　　这是一个完美的夜晚，嫉妒这么认为。当然，得先除去精神空间里本人与本人的灵魂对话。

　　小暴食躺在自己那一半空间的林间草地上，陶醉道：“啊，蜜酒真甜，姐姐更甜。”

　　嫉妒难以理解：“你为什么心态这么好？”

　　小暴食不理她，棒读：“嫉妒使人丑陋。”

　　嫉妒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冷静，这另一个自己不能要了，扔了吧。

　　……只恨意识绑定，扔也扔不掉。

　　——————

　　次日，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等离开据点已经是下午的事了。

　　纪游发动召唤坐骑的技能，等待结实好用、擅长奔跑的绯兽自己撞上来后，就开始了这一趟灭巢之旅。

　　就算知道自己和绯兽之间的血缘关系，纪游也没有对绯兽产生任何亲切感，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就是她使唤绯兽使唤得更加心安理得了，问就是上下级关系。

　　纪游还有点遗憾：“绯兽混血都没有遗传什么种族威慑、上位者威压之类的东西吗，绯兽血统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我自己知道我有一半是不知道什么兽？”

　　她一边说，一边对不听话的下级绯兽采取幻境控制措施，才能让它听话地向目的地奔跑。

　　纪游想起上次她们乘坐的那只绯兽，被宿主吓得不轻，挪着快跑断的腿也要拼命逃离魔爪。

　　她不由得真心实意地说：“我觉得你不用遗传威压，就已经足够兽见愁了。”

　　纪游：“……”

　　这次的绯兽心理和身体方面的素质，似乎都要比它的前辈们好一些。

　　到了目的地，纪游解开幻境，它没有在清醒后第一时间拼死逃跑，而是缓慢且若无其事地远离纪游，等确认安全了才撒蹄子狂奔。

　　纪游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说：“好从心啊，真不想承认这是我的子民。”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个声音在一旁赞同：“没错，真不想承认这是我的子民。”

　　越读：“……”

　　纪游：“……”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左边，带着心照不宣的“果然如此”。

　　那里正站着一头高等绯兽——用“头”这个字作为量词似乎不大尊重，所以可以说它是一名高等绯兽。

　　这名高等绯兽是人形，他穿着人类的衣服，头顶生有独角，皮肤是如同白纸的苍白，底下隐隐透出浅淡的蓝色，脸庞两侧均匀分布了两道血红痕迹，前额上长着一枚眼睛，此时正严严实实地闭合。

　　正常位置那两颗眼珠，就是纯正的、极深的绯红色，昭示自身在族群中的地位和能力。

　　它接了纪游的话——说的还是人类语言——此时正转过头来看她们。它脸上出现了一抹人性化的疑惑，似乎在奇怪为什么眼前的两个家伙没有被吓一跳。

　　当然不会被吓一跳了。

　　那头绯兽送她们过来时，她们就看到高塔下方的出入口缓缓走出这么一名高等绯兽，看起来优哉游哉，见她们过来还站在高塔旁边，一动不动地观望。

　　越读猜测它是用幻境造出自己不存在的假象，以为不会被看破，就悠闲旁观。

　　奈何来者一个幻境用得比它还溜，另一个随身携带科技顶端的沉默守望者，让它的伪装形同虚设。

　　而它自己还不知道。

　　越读和纪游对视一眼。刚才纪游那句话就是说给高等绯兽听的，本来只是想隐晦地表明一下混血身份，没想到这一句话就足够把它诈出来。

　　看起来这名高等绯兽不太谨慎。

　　不过也是，如果一个人在他的物种里处于食物链顶端，他也很难对旁边的其他同类产生警戒心理，更别说是在食物链上比自己的种族还低一层的生物了。

　　纪游先作出茫然不解的样子：“你是谁？”

　　高等绯兽飘飘忽忽地反问：“那你是谁？”

　　纪游就对自己的身份进行艺术加工，夸张地说了一通，就说她是绯兽和人类的混血，在这座高塔巢穴出生，后来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人类母亲趁乱带走了她，之后她一直备受同龄人排挤。

　　终于她从母亲那里得知自己的身世，决定回到自己真正的族群中——

　　高等绯兽跟听说书似的：“然后呢？”

　　纪游：“然后我就站在这里了。”

　　高等绯兽看了越读一眼：“那你身边这个，她也是我们的族裔？”

　　纪游睁眼说瞎话：“是的。”

　　高等绯兽上下打量她们一番，说：“嗯，不错。那你们跟我来吧。”

　　说罢，转身领着她们走进绯兽巢穴。

　　这次倒不是轻信了，而是自信。自信就算这两只送上门来的族裔或食物在说谎，它也能控制局面。

　　但它并没有发现，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在它的控制之下。

　　就好比此刻，它以为纪游和越读走在它左侧，而事实上这两个有备而来的猎人正走在它身后，与它相隔了至少五六米。

　　高等绯兽早就身处纪游的幻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