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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的这两句话便好似兜头一盆冷水,瞬间便令慕容复清醒了过来。塞上牛羊空许约……既然早已有约,必然是两厢qíng愿。这一回,没了马夫人,大哥又已查清了自己的身世真相,明了真正的仇人,只要没有他从中作梗,这约定必然再不会成空!
“原来你们早就约好的……好!好得很哪!”慕容复神色莫测地缓缓言道。这一瞬间,慕容复忽然痛恨起自己绝佳的记xing与时刻都在工作的理智来。阿朱的话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在萧峰心中,他与阿朱的定位本就是不同的。“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所以,我杀了阿朱又有什么用呢?
阿朱低着头没有答话。事实上,这一回萧峰未曾为救治阿朱闯聚贤庄、阿朱亦未曾陪伴萧峰追查带头大哥,萧峰待阿朱仍是如自家妹子一般。然而阿朱自多年前为萧峰所救,一颗芳心便已寄托在萧峰身上。如今知道萧峰要回契丹,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千山万水,也要随着萧峰去;为妻为妾、为奴为婢,她都甘之如饴!
慕容复已无暇再顾及阿朱,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西军的战场上,他与萧峰双人双骑策马狂奔,在空旷的糙原上举杯邀月畅论古今;西平的农田里,他与萧峰一同卷起衣袖裤管,像农夫一样为百姓挖沟引渠搭设虹吸;京城的书房里,他与萧峰共商战局,因势利导十面埋伏,每当推演得手,两人相视一笑分外畅快;还有那太行山下,他与萧峰八拜为jiāo结为异姓兄弟,从此誓同生死……那些浮光掠影点点滴滴纷至沓来,纵然相隔数年却依旧清晰。他陪萧峰修订了降龙十八掌,他与萧峰多年来吵吵闹闹;走脱了萧远山他急地发疯,殚jīng竭虑为萧峰谋划扭转原著剧qíng;萧峰与段誉虚竹结拜,他至今耿耿于怀;萧峰要自断一臂,他想也没想就抓住了那把剑;甚至在萧峰得知害死他母亲的真凶是慕容博之后,他仍想着如何杀了慕容博平息萧峰的怒火……原来他对萧峰的感qíng早已变质,而他自己却始终糊涂而不自知,竟仍一心一意撮合萧峰与阿朱!
慕容复知道他已不该再问,这种感qíng绝然不是萧峰可以接受的。他应该潇洒退场、诚挚祝福,可他却仍忍不住低声问道:“阿朱,你真的想清楚了么?不后悔么?牧马放羊,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会……会很辛苦。塞外的风沙很大,各种条件也不好……你还这么小,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爱?”
阿朱缓慢而执拗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只要能跟着萧大哥,便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也永不后悔。只要能跟着他,纵然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这两句话说来更是qíng深似海、赤诚真挚,便是个石人亦会动容。
慕容复那条支撑身体的右臂一阵发颤,心口更是窒闷绞痛不已。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不禁吃力地捂着心口,默默地忍下了那一波又一波绵延不绝的抽痛。“起来罢……”他语调艰涩地道,“萧峰,豪迈磊落,的确是个可托终生之人。既然你们早有默契,公子爷岂能不成全?”短短两句话,便好似用尽了他仅有的全部气力,连背心也已尽数汗湿。那湿透的丝制里衣贴在他的背脊上,却又让他一阵阵地发冷。
“谢公子爷!”阿朱喜动颜色,忙给慕容复磕了个头。
慕容复艰难地移了两步,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跌入一旁的座椅内。“正月十五,雁门关外……萧峰一定会在,阿朱,你去寻他罢。从此……”从此什么?慕容复却说不出来。他心乱如麻,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恭喜的话来,心里唯一仅有的一个念头竟是:既然阿朱去了,那么我就不必再去了。
却是阿朱见慕容复神气衰微、冷汗涔涔,不由担忧地望住他,轻声喊了一句:“公子爷?”
慕容复好似被这一声给惊醒了,这便扶着桌角站了起来。他没有看阿朱却尽量挺直身躯,冷声道:“你既然要走,就把阿紫一并带走!嫁妆,我早就替你准备好了。你明日便出发去寻萧峰,过几日待我准备好车船,自会将你的嫁妆送去大辽。慕容家要嫁女,无论如何,都要风风光光!就这样,退下罢!退下!”
阿朱虽不知慕容复究竟出了何事,可与慕容复相处多年却熟知他的脾xing。眼见他再不耐烦多说一个字,阿朱忙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阿朱走后,慕容复忽然爆发,随手拔出长剑向着面前的桌案一剑劈了下去。直至书房内再也找不到一件完好的物事,他方才扶着剑jīng疲力竭地瘫坐于地。
此时此刻,窗外冷月高悬、雪地映白,世间依旧空无一物,唯有那寒冬的冷风还是那样的冰冷刺骨,从一千年后chuī拂至一千年前,亘古不变。慕容复的右手虎口早就因为用力过猛而挣裂,淋漓的鲜血正顺着剑刃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可他却恍若未觉。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冷诮地一笑,轻声道:“愤怒、委屈、妒忌、伤心,原来这就是爱qíng,我终于明白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重的惩罚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假设你在亲戚的葬礼上遇到了毕生挚爱,你想再见他一面,会怎么做?
萧峰:上去和她搭讪。
慕容:回去杀了爹,再办一次葬礼!
导演:慕容博【蜡烛】【蜡烛】【蜡烛】
118、毒发
第二天一早,阿朱临行前来给慕容复磕头,谢他十数年的抚育之恩。阿朱心知今日一别,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时。她望着慕容复冷湛的面容,眼泪忍也忍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公子爷再没有什么话要与阿朱说了么?公子爷可还记得,那时我们在京城,公子爷与萧大哥喝酒比武畅谈国事……”
慕容复一夜未眠,两侧太阳xué尤兀自跳痛。此时听阿朱提及往事,他更是心浮气躁,不由摆手道:“阿朱,不必再说了……”他张了张口,试图解释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发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竟不知该如何说,最终只付之沉沉一叹。
阿朱顿时泪如雨下,曾经她身边所有人都对她与萧峰之事乐见其成充满祝福。然而一夜之间,她便不得不在萧峰与养大她的公子爷之间选择一个,再无转圜。“公子爷,你与萧大哥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难道你也再没有什么话要对萧大哥说了么?”
我能说什么?慕容复心里只是阵阵茫然。数息之后,他方缓缓道:“阿朱,若是……萧峰日后问起慕容家的事……”说到此处,慕容复便忍不住自失一笑。他与萧峰相处十年,深知他的脾xing。此人自傲非常,既知自己错jiāo仇敌小人,而这个小人竟连约战之日也不敢现身,怕是此生此世都再不会瞧得起他,更不屑再提起他。“……若是他凑巧问起,你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不要因为这种小事,使你们夫妻之间埋下嫌隙。”
眼见慕容复此时尤在为她打算,阿朱登时扑在慕容复的膝头放声嚎啕。“公子爷,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慕容复实在太累了,竟连安慰阿朱的气力都提不起来。“走罢……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是!阿朱,拜别公子爷。日后阿朱不能再服侍公子爷,只愿公子爷身体安康长命千岁。”阿朱含泪拜了三拜,又与阿碧抱头痛哭一番,终于携阿紫洒泪而去。
慕容复直至阿朱走后的第三日方准备好船只,将一早便给阿朱准备好的嫁妆发运出去。当年慕容复曾言为阿朱阿碧准备了十里红妆绝非自夸,公冶乾眼见那一船又一船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家什摆设,乃至田契店契、佛像藏书等几要将那船舷也压入水中,眉间便是一阵抽搐,忍不住走到慕容博的身边低声道:“主公,公子爷这出手未免也太豪阔了,便是皇家嫁公主也不过如此啊!”
慕容博一听公冶乾将慕容复嫁阿朱与皇家嫁公主相比便忍不住心头一喜,只抚须道:“所谓山水有相逢,如今阿朱嫁了萧峰,他日我慕容氏未必没有与萧峰言归于好的机会啊!公冶乾,不要斤斤计较这蝇头小利。比起我慕容氏的兴复大业,这点嫁妆又算得了什么呢?”慕容博并无生财手段,曾经还想过要杀伏牛派掌门柯百岁,只为垂涎他的万贯家财。若非他杀了玄悲之后,六扇门追查地紧,这位伏牛派掌门怕已遭了毒手。可当他与儿子相认,包不同隐约向他透露了慕容氏现在的家底……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慕容博如今可是意气风发地很!
公冶乾闻言立时一噎,半晌方状似无意地问道:“也不知公子爷的那些死士什么时候来给主公请安?”公冶乾曾在这些皮肤黝黑的异族死士手上吃过大亏,不知为何,这回一听慕容复要安排这些死士来拜见慕容博心头便是一阵乱跳,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可究竟是什么事,他又说不上来。
慕容博随口笑道:“复官说,送了这些嫁妆正巧能将那些死士接来。听闻这些死士虽说武艺不jīng,可五人结阵威势却是了得,老夫正要见识见识!”
慕容博这话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公冶乾心头憋闷不已,这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慕容复果然言而有信,当天晚上便有十名死士上得燕子坞拜见慕容博,并向他演示阵法。这五人阵法由一名藤牌手、两名长矛手及一名短刀手组成,长短兼具、攻守兼备,战力十分了得。慕容博习武多年,竟也与这五人缠斗十数招方láng狈脱身。他试过了这阵法的厉害,便夸赞慕容复道:“好!很好!这‘五行阵’果然了得!便是战场对敌也绰绰有余了!你做得很好!”
“谢爹爹!”慕容复即刻抱拳一礼,神色依旧沉稳,显然并不居功。只在心中暗道:这“五行阵”脱胎于军神戚继光的鸳鸯阵,又得种谔斧凿改进,岂是区区一个江湖客能挑得出毛病的?
“为父听闻,这死士共有百人?”慕容博又道。
“正是!”慕容复神色不变,“其余那九十人各有差事在身。爹爹若是想见他们,孩儿这便传令下去……”
“不用了,正事要紧。”慕容博与这些人语言不通,那些死士肌肤黝黑看起来连样貌也无多大分别,慕容博哪有兴趣见他们?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不想慕容复有事瞒着他罢了。
慕容复点了点头,面露疲色。
慕容博见状便道:“你病势未愈,且下去歇息吧。”
“谢爹爹!”慕容复没有推辞,起身向慕容博行了一礼便由阿碧扶了下去。
回到书房,慕容复不禁扶着膝盖沉沉地叹了口气。
阿碧熟练地将白檀燃起,回身向慕容复柔声道:“公子爷,不如今夜且歇一歇罢!”慕容复这几日不顾病qíng,一心打坐练功,阿碧见他日渐消瘦,心中着实忧虑。
“无妨。”慕容复摇摇头,深深地喘了口气。“这燕子坞着实气闷,好在……好在……”好在什么?他却没有再说。他只知道,那剩余的九十名死士连同一千支长/枪今夜便会运往距离燕子坞一九水路的某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