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母、兄长、弟弟出事之后, 邢丽春心里便只剩下为他们报仇这一个念头。起初，她以为萧衍是她的仇人，等到接近萧衍, 方醒悟自己被人利用，愚笨不堪。

　　但她终究是一心复仇, 从未考虑过情爱之事。

　　更未想过会遇到杨正安这么一个人。

　　从小到大，邢丽春身边的异性个个擅长武艺，往往身体强健、孔武有力。

　　如杨正安这般文弱的少之又少。

　　或许是心思放在习武上, 书读得少一些, 她身边这些人也大多不拘小节，口中虽然喊她丽娘, 但并不怎么将她当作寻常小娘子看待。她想要同他们一样上战场杀敌, 便不在意这些, 反而少些麻烦。

　　杨正安却不是这样的。

　　他自是完完全全将她当成女儿家家看待, 哪怕见识过她那身高超武艺。

　　但这并未让她感到如何值得开心。

　　只是那个时候, 她需要有一个人来帮一帮她。

　　杨正安恰好出现了, 且他善良无害, 是很容易利用的对象。

　　邢丽春最初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而未拒绝杨正安的靠近, 可她不喜欢他。无关出身与门第, 无关他不过一个小大夫，是她不喜欢如杨正安这般文文弱弱的模样以及过分善良的性子。

　　借着杨正安, 她顺利抵达京都。

　　打听萧衍的消息十分容易, 得知萧衍身份时, 她同样清楚机会只有一次。

　　无论成功或者失败都仅仅这样一个机会。她没有牵连杨正安的打算, 当杨正安把她带到京都，她对他的利用便到此为止, 他们不会再见面——事情本该如此，最终却未如同她以为的那样发展。

　　她刺杀萧衍失败，萧衍也没有谋害她的亲人，真相不是她以为那样。

　　然后，她在萧衍的谋划下活了下来。

　　活下来之后，她又见到杨正安，这个人去北镇抚司门口，把她捡回医馆。

　　普通的百姓无不对锦衣卫畏之如虎，杨正安未必不怕。

　　只是有些东西胜过那一份害怕。

　　做到这个地步，邢丽春再迟钝也晓得杨正安……当真存了那些心思。

　　在医馆醒来的时候，杨正安看她的眼神也是。

　　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又掩不住欢喜，似乎她活着便是最好的事。

　　邢丽春受不住这样的眼神。

　　甚至是觉得讨厌。

　　她不希望杨正安对她无条件的好，也不希望他在她身上倾注这样的心思。然而一次又一次被杨正安所救，一次又一次受他恩惠，她到底不是冷血之人，做不到冷硬心肠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伤害他。

　　邢丽春知道杨正安为何会在京都开医馆。

　　她知道他的期许，知道他对他们两个人将来的期待是什么。

　　一间医馆，一份支撑起两个人相对宽裕生活的收入……

　　等到几年的时间过去以后，大约还会有成亲，和属于他们的三两个孩子。

　　大约会是很多小娘子喜欢的生活。

　　但邢丽春不喜欢，她明白自己无法回应得了杨正安的期许。

　　平心而论，杨正安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他善良，却并非没有原则，他外表文弱，内心却坚韧，他身上有许多男子所没有的温柔体贴，他还有一身高超医术。

　　这样的人应该和同样性子温柔贤淑的小娘子走在一起。

　　他们会有很多快乐和幸福。

　　邢丽春最终做出决定。

　　边关重起战事，她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与痕迹，悄悄离开京都，离开杨正安。

　　此一别，说不定永不再见。

　　杨正安迟早会忘记她，她这样自私自利，忘记她便是最好。

　　·

　　从京都来到边关，进入军营，邢丽春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她喜欢的终究是这样的生活，而非困守在一方宅院围墙之中，相夫教子，哪怕这样的生活伴随着随时丧命的危险，哪怕不够安稳安定。

　　邢丽春知道萧衍负责带兵出征。

　　然而军营上下那么多人，想要不被萧衍注意到很容易。

　　意料之外的是，傅新桃竟然出现在军营。

　　她带着一帮大娘子、小娘子，专门负责帮忙为将士们治病疗伤。

　　邢丽春少有觉得羡慕。因为傅新桃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亲人的支持，萧衍的支持，还有她自己的决心，缺一不可。这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却没有人不想拥有。

　　但羡慕归羡慕，邢丽春也面临另外一个问题。

　　倘若在战场上受重伤，便会暴露在傅新桃和萧衍面前，他们认识杨正安。

　　邢丽春知道自己不能受伤。

　　起码，她不能伤到无法自行处理伤口，否则注定瞒不住。

　　牺牲了倒是罢了。

　　她若战死，他们知道不知道，总归人死不能复生，做不了别的什么。

　　于是大概应当说一句幸运。

　　直到战事结束，大齐大获全胜，她既未牺牲亦未重伤，把自己藏得很好。

　　新年将至。

　　大军定会在新年到来之前班师回朝，邢丽春开始做新的打算。

　　她怎么都想不到，杨正安有一天会出现在这军营之中。

　　实际上，是没有想过他仍然会出现在她面前。

　　再次见面竟恍如隔世。

　　明明仔细算一算，他们分开，才半年的时间而已。

　　彼时为了避开庆功宴暴露在萧衍和傅新桃面前的可能，她随便找了个借口留在帐篷里。趁着无人，手臂的伤口一并换了药，伤口将要包扎完毕时，觉察到有人进来帐篷里面，脚步声有些熟悉。

　　以为是同行的将士，她开口发问，却未得到回应。

　　穿好衣服，回头看过去一眼，只一眼，便因为太过震惊而一时愣住。

　　她看见了杨正安。

　　纵然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纵然光线不太明亮，却不妨碍认出这个人。

　　邢丽春很难形容那一刻自己心里的感受。

　　尤其是那一股不知从何处升腾而起，带着几分隐秘的喜悦。

　　这让她很不自在，甚至有些羞耻。

　　离开京都，离开他身边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又何必因为他出现高兴？

　　邢丽春记得自己张口就问了杨正安一句：“你在这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她本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所以下一句话近乎脱口而出——

　　“我留下的那些银钱足够还你的那些，我们便算两清。”

　　哪怕杨正安没有说，她也知道，他来这边关，来这军营，是为了找她。

　　从开口那刻起，邢丽春明白，自己“输了”。

　　她无法否认自己对杨正安的感情。

　　至少她对杨正安并非一惯自欺欺人的一点儿都不在乎、不在意。

　　谁知，那样两句话，换来的居然是杨正安对她说他知道，又说，她从来没有欠他什么。没有埋怨、没有委屈、没有控诉、没有不满……他用最平和最诚挚的语气说出希冀能够安抚她情绪的话。

　　邢丽春瞬间没了脾气。

　　他这一路，该有多少的坎坷？她没有留下任何讯息，要找到她谈何容易？

　　可惜她不笨，又不够无耻。

　　做不到装傻充愣当想象不出他努力寻找她的种种艰难。

　　于此一刻，邢丽春莫名便有些认命。

　　连这样都不能阻止杨正安吗？那或许她做出其他伤害他的事情也是如此。

　　那就谈一谈，既然他想谈一谈。

　　如果……谈一谈之后，他能放弃的话……

　　·

　　邢丽春带着杨正安离开军营，去到一处无人之地。

　　庆功宴的热闹在这儿已经分毫无法捕捉，周围静悄悄的，河水也结成冰。

　　寒风呼啸中，一身劲装的邢丽春转身望向杨正安。

　　周围光线异常昏暗，所有光线皆来自她手里提着的那一盏灯笼。

　　邢丽春将所有情绪一一压下去。

　　她出声，语气无波无澜，问杨正安：“你想说什么？”

　　杨正安见邢丽春这样，最开始因她答应和他谈一谈的喜悦淡了下去，心知自己把话说透，许她会直接把他打发走。他想一想，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邢丽春：“这个，送给你。”

　　邢丽春淡淡扫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杨正安道：“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来得迟了，错过你的生辰。”

　　“虽然迟了，但也要祝你生辰快乐，希望你一直身体健康、开心快乐。”

　　“这把匕首是我准备的礼物，望你不嫌弃。”

　　邢丽春听杨正安提及生辰，心中下意识琢磨日子，才记起前两日的确是她的生辰。不过她自己都根本不记得了……生死关头哪儿有心思惦记这些，早忘在脑后。

　　她依然没有伸出手去。

　　杨正安便叹一口气，复从怀里摸出一个似乎沉甸甸的香囊。

　　“你留下的银钱实在太多了。”

　　“无能不受禄，我不能心安理得收下，得退你才行。”

　　邢丽春当下视线从杨正安手里的东西移开。

　　她看向黑漆漆的河面，冷声道：“不必，你自己留着吧。”

　　杨正安怎么会将这些东西留着？

　　迟疑一瞬，他上前两步，把东西塞进邢丽春手里，顺势拿走她手中的灯笼。

　　邢丽春拧着眉，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

　　杨正安已退开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对邢丽春说：“我留着无用。”

　　冷静下来，邢丽春的态度让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出现在这个地方，她不一定是乐意的。如果她并不期待他的出现，那么，无论这一路多不容易都一样。

　　杨正安不想逼迫邢丽春，何况逼迫不来。

　　只是，不管怎么样，他想把心里那番话说给她听，哪怕有些只顾自己感受。

　　“发现你突然间消失不见的时候，因为你留下的银钱，我知道你没有出事，仅仅是想要离开。也许我不该继续出现在你面前……”杨正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可我还是来了。”

　　“丽娘，我为我的莽撞向你说声抱歉。”

　　“除此之外，我也需要为我以前的自作主张向你道歉，丽娘，对不起。”

　　字字句句敲打在邢丽春的心上，她忽然觉得手脚发冷。

　　杨正安看不清她的表情，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我把这些话都告诉你了，是不是你又要消失一次？可我心里总归明白，你会这么做，没有太多的原因，你不想和我待在一处也没有任何不对，我反复纠缠才是会打扰你。”

　　“来边关的一路上，我反复在想，若当真找到你，那我一定想办法留下。”

　　“军营总会需要大夫是不是？我的医术至少还看得过去。”

　　“但我这种想法等于我又犯了一次错。”

　　“如同之前，我以为你会乐意留在京都和我一起经营医馆，那样的错误。”

　　杨正安说到这里，兀自自嘲一笑：“我太自以为是了，却不自知。”

　　“想必早已令你烦扰不堪，备受困扰。”

　　邢丽春没有应杨正安的这些话。

　　她垂下眼，许久问：“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丽娘，我喜欢你。”

　　杨正安嗓子一哽，艰难说下去，“但若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再打扰你。”

　　“可我想告诉你，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以前是我忽略你的感受，你的想法，忘记你会有自己想做的事。”

　　“让你受委屈了，抱歉。”

　　话音落下，杨正安后退一步，冲邢丽春深深鞠了一躬。

　　邢丽春还是没有开口。

　　片刻的寂静过后，杨正安迟疑着问：“我想说的就这些……我送你回去？”

　　要舍下这份感情自然是难受的，可对邢丽春说出这些话，他不觉得难堪。同样，他不想把邢丽春丢在这个地方自己回去，哪怕邢丽春其实可以一个人回去。

　　杨正安不知，邢丽春此时和他一样难受。

　　甚至是比他的难受还要多一些。

　　方才的一番话里，杨正安反复向她道歉，和她说对不起。

　　邢丽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人根本没有对不起她，也根本不需要道歉。

　　面对他的好心善意，冷言冷语的人是她。

　　一声不吭离开京都跑到边关，忽视他必定伤心难过的人，是她。

　　哪怕他千里迢迢寻她而来，冷言冷语相对的人，还是她。

　　到头来，先道歉的人却不是她。

　　邢丽春莫名生气。

　　这个人难道没有脾气？被她这么对待，他为什么不愤怒、不委屈、不怨恨？

　　“你喜欢我？”

　　邢丽春压抑着怒意，“为什么喜欢我？有多喜欢我？”

　　她语气控制不住的咄咄逼人，往四周看一圈，伸手指着冷冰冰的河面：“我想吃这河里的鱼，你能给我抓上来吗？我对你提任何要求，你都能满足我吗？”

　　“不一定。”

　　杨正安被邢丽春说得一愣一愣，残存的理智让他回答，“我会尽力尝试。”

　　邢丽春冷笑：“好，你试个看看。”

　　杨正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河面望过去，随即抬脚往那个方向走。

　　邢丽春看他头也不回的走向河面，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回过神，她忍不住骂：“你有病吗？大冬天的哪有鱼给你抓！”

　　杨正安反倒笑着回头看她：“谁说冬天没有鱼？”

　　“这冰下面肯定有。”

　　邢丽春眼看着杨正安走出去几步远，又小跑着折回来，抽走她手里的匕首：“丽娘，不好意思，这个借我用一会儿再还你。”然后，他径自走到结冰的河面上。

　　这是当真想给她抓鱼回来不成？

　　邢丽春几乎被杨正安气笑，傻成这个样子，她能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喂，杨正安。”

　　在原地站过片刻，邢丽春走到杨正安背后，虚虚踢一踢他。

　　当真在埋头企图凿冰抓鱼的人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一股无辜：“怎么了？”

　　邢丽春不想和杨正安废话。

　　她俯下身，一把将蹲在河面上的人抓起来扛在肩膀上，和预想中一样容易。

　　杨正安：“……”

　　“回去了，大傻子。”

　　邢丽春轻轻松松扛着杨正安往前走。

　　趴在她肩膀上的人，无奈摸一摸鼻子嘀咕：“丽娘，你喜欢就好。”

　　邢丽春狠狠松下一口气，却凶他：“闭嘴！”

　　杨正安老老实实的闭上嘴巴不说话。

　　过得一会儿，邢丽春说：“你当真打算留下来？”

　　“对。”

　　杨正安笑着应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行医之人，不在乎这些。”

　　邢丽春又说：“我不温柔，不贤淑，也不会照顾人。”

　　“你不必对我有像这样的期待。”

　　杨正安笑：“我可以照顾我自己，还可以照顾你，我会做饭，会绣活……其实我不止会医术，丽娘放心，哪怕有我不会做的，我也可以去学，不会逼着你做。”

　　邢丽春沉默几息时间，问：“生孩子你难道也能学？”

　　“这个……”杨正安轻轻叹气，“这个倒是当真学不会，有些可惜了。”

　　邢丽春又不说话。

　　杨正安笑：“我是孤儿，我是师傅收养的，我师傅没有成家，没有孩子。”

　　“所以，不要紧的。”

　　“领养几个像我一样的孤儿，还是做善事。”

　　邢丽春疑问：“几个？”

　　“咳……”杨正安默默补充，“看情况，条件足够便多领养两个。”

　　邢丽春脚下步子一时停住。

　　半晌，她声音很低对杨正安说：“谢谢。”

　　杨正安听见了这句话。

　　他挣扎着从邢丽春肩膀上下来，落到地上，一把抱住她：“乖，不客气。”

　　邢丽春被摁在杨正安胸前，她放弃挣脱他的怀抱。

　　杨正安静静抱住她，心里有无限的满足。

　　良久，杨正安仰头看一眼天幕一弯月亮，复低下头捧住邢丽春的脸，一点一点，动作极尽温柔，吻去她脸上泪痕。不觉间，他眼角也湿润了，他们这样两个人，若能相伴余生，真好。

　　邢丽春后来仍旧是吃上了这条河里的鱼。

　　杨正安偷偷跑去抓回来的。

　　纵已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然而有些东西已再也不会消失不见。

　　好在是，这一次谁都没有错过。